塔中的书柜逐层递减,可见越往上典籍越为珍稀。
苏璇连上数阶,刚行上第六层,就看见了一个弥勒般侧卧塔心的胖僧。这人僧衣不整,袒胸腆肚,正在懒散的抠脚,身旁摆着一个盛满五香豆的海碗,抠完脚的手又拈起香豆往嘴里丢,咬得嘎吱响。见有人上来,胖僧喜孜孜的打量,“不错,今年有个能胜过法引的,怎么还有头发?居然不是本门弟子?”
苏璇如前一般见了礼,报了师门。
胖僧啧啧的摇头晃脑,“正阳宫的人入塔为一奇,不用剑就胜了法引是二奇,如此年轻是三奇,到底该不该放你去见法鉴?这可怎么个考法。”
胖僧外形邋遢,嘻笑轻松,与楼下愁眉苦脸的僧人恰成对比,不过既然守在第六层,功力必定更高,苏璇不卑不亢道,“客随主便,前辈尽可随意。”
“没有兵器考校不了剑技,拳脚又非你所长,这可是麻烦。”胖僧扪着肚子想了半天,眼睛落在五香豆上,咧嘴一笑,“有了,稍后我将这碗香豆泼于半空,最后一颗豆子落地时,你手中抢得的香豆多于我,就算过关。”
苏璇一拱手,“就依前辈所言,请。”
塔洞映入了缕缕幽光,鸭壳青的瓷碗净明如玉,硕大的碗口一抛,空中传出一蓬沙响,无数褐红的香豆飞散而出,犹如一阵带茴香味的急雨。
苏璇纵身而起,展袖卷入一批香豆,目光猝凝,只见袖风所及之处,香豆倏然散成了粉末。原来胖僧抛洒之时已将大半豆子震为齑粉,只是外形分毫不显,苏璇一触才发觉上了当,胖僧却从坠落之势看出细微的不同,已经抓取了十余枚完好的香豆。
苏璇立时翻掌柔劲扫出,下坠的香豆尽被荡起,已损的化为细屑,完好的顿时显现出来,苏璇运指如风抢了数枚,忽然劲力袭来,他沉腕一擎,挡住了胖僧袭来的右拳,却见胖僧贼兮兮的一笑,立刻知道不妙,不必摊手也知掌中的豆子已被相接时的内劲震碎。
胖僧狡侩异常,痞招迭出,此时空中仅余两枚香豆,纵然抢到手也输定了。
苏璇眉锋一沉,旋足一踢,两枚豆子再度飞上了半空,同一时他双掌一错,与胖僧搏起来。
守第三层塔的法引武技多杂,随手切换熟极而流,胖僧却别无花巧,专擅内功,指掌稍一触搭即被震开,内息强韧澎湃,全然锁拿不住。几番往来,两枚香豆已经快落地,苏璇倏然变掌为爪,直袭胖僧。
胖僧见他五指如钩向双目挖来,自要躲避,苏璇接着一肘如飞锤穿云,重击耳根。胖僧身上虽不惧拳掌,七窍却是人身最脆弱之处,不得不护。结果一抬腕就被苏璇扣住了手,胖僧运劲反御,忽觉漫不着力,内劲如被引走一般,顿觉藏在拳中的豆子要护不住,一惊变拳为掌,将豆子抛入半空,只等苏璇再去抢夺,就能脱出手另行设法。
苏璇果不其然松开了手,看着他跃起,却根本没有争夺,反而甩袖一扫,将胖僧抛出的香豆震了个粉碎,随即一个铁板桥后仰,探掌贴地一迎。
随着一声跌响,最后一枚豆子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停住了。
胖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细碎的豆粉落了满地,苏璇徐徐挺起身,平伸的掌心躺着一枚完好的香豆。“多谢前辈礼让一枚,容我侥幸得胜。”
六合塔三名守塔僧,苏璇已经过了两关,他在第八层调息了一阵,抑下行功引发的炎毒,再度向上行去。第九层的与其他楼层迥异,四周别无侧洞,唯有塔顶一个丈许方圆的开口,天光和微雨由此而入,映得塔心虚光朦朦,光柱之外晦暗难辨。
一名老僧盘坐于暗影之中,除此之外既无书阁,也无案几,塔顶居然空无一物。
苏璇凝目打量,赫然发觉对方正是适才在院内扫地的老僧,看起来耄耋苍颜,驼背弓腰,仿佛一根指头就能推倒,却独守少林最森严的六合塔顶。
老僧似乎随意而坐,身形佝偻,如一块枯木顽石,没有任何动作,身畔方圆六丈却如一块禁域,难以妄入一步。即使以苏璇的耳力也听不出一丝呼吸,塔顶风劲,塔铃叮呤,犹如他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这种绝对的压制,苏璇已经许久不曾体会,宛如回到了少年时,与师祖镜玄真人对阵。
苏璇凝息良久,向左走了三步,停了半晌,向前踏了半步。
每一步极尽谨慎,足足过了一柱香,他才又进了半步。
老僧依然在垂目安坐,苏璇的背上沁出了汗。
一只飞鸟从塔上掠翅而过,倏然无声无息的跌落,未至地面已经失去了生机。
塔内静得针落可闻,苏璇却像陷入了十面埋伏的杀阵,他敛神静气,忽然想起与法引对阵所悟,掌可以化作刀剑,人成为一柄剑又如何?前方纵是强不可破,若能无畏无怖,踏过去又如何。
以心为剑,万物可斩。
以人为剑,天地无滞。
苏璇不再顾忌身外所感,心决运转,剑气内蕴而发,双眸神光夺人。所有的犹疑不复存在,他踏出一步,接着又一步,如一柄摧夺万物的宝剑,斩却一切阻滞和犹疑,转瞬来到了老僧面前。
无所不在的压制忽然消失,老僧终于睁开双目,微微一叹,“到底是镜玄的弟子。”
天光投在年轻人挺拔的身形,照出英锐的风华,“晚辈苏璇,见过法鉴大师。”
老僧的声音犹如古潭无波,“来此何求?”
苏璇知晓对方曾与师祖相交,辈份甚至在澄海方丈之上,越发敬重,“晚辈身中炎毒,欲求少林洗髓经。”
老僧不答反问,“镜玄已然过世?”
镜玄真人息隐多年,又留言葬仪从简,唯在门派内举哀,江湖上多半不闻,苏璇神情微黯,“三年前,师祖坐化于天都峰。”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无声的作了一个手势。
苏璇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脉诊了片刻,略一点头,“此种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经确可将之化去。”
苏璇不知是否还有考验,“还望大师成全。”
老僧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已领悟剑气,然未至精熟,洗髓经不但可驱除炎毒,还可让你融正阳与少林两派之长,功法更进一层,届时你待何为?”
苏璇想了想,“探寻武学更深的奥义,救当救之人,为当为之事。”
年轻人清越从容,英气朗朗,老僧满脸皱纹一动,沙哑的一笑,“镜玄当年也是这般,结果为护一村百姓与沙陀六老对战,经脉落了暗伤,才去得如此之早。”
苏璇第一次听说师祖这段经历,不禁一怔。
天光中飘着极细的雨丝,若隐若现,如明灭难测的无常,老僧缓道,“地藏发愿度尽众生,自己却不得成佛。正阳的玄一心法练至炉火纯青,可护神守脉,百邪不侵,与洗髓经殊途同归,假如镜玄还在,你又何须来少林求助。”
苏璇听得心潮涌动,对师祖更增祟敬,也听出对方隐含的劝诫,静了一瞬轻道,“多谢前辈心系故交,师祖求仁得仁,必无怨悔。”
老僧寂而不语,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经玄奥精深,并非以经书传承,而是历代所习者亲身相授,有人数日得悟,也有人穷尽一生难以入门。你既至此地,我便将功法传授,领悟多少但凭禀质。”
苏璇长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礼。
苏璇入塔已经过了数个时辰,藏经院的禅房内茶水也不知沸了几次。
六合塔内毫无动静,叶庭面上稳得住,心底实有些急了,然而对坐的澄心大师气定神闲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悬挂,不疾不缓的叙话。
澄心虽然坐镇藏经阁,却对江湖事了如指掌,许多纷繁的干联一语中的,连叶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经遭窃,他顿时关注起来。
澄心大师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释两句,“此贼的武功未见得高明,却是精狡异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数月,连同屋也未觉察。心经置于五楹殿内,他利用易容之术诱骗武僧,调开长老,潜进殿内破解了数重秘锁,即使被人撞见,他也丝毫不显惊慌,矫言随口而出,诳骗得天衣无缝。”
澄心最早发觉异常,追赶时本有机会将之毙于掌下,然而见贼人逃出时只将武僧击晕,未曾杀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机脱出寺外,得了接应。
叶庭听完细节同感惊异,如此高明的窃贼,无怪藏经阁失守,换成正阳宫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阁从哪寻出这么一个人。
澄心大师颇有歉意,“当年苏少侠援手保住了经书,少林居然未能护住,委实愧煞。”
其实厉王陵坍塌深埋,经书已无作用,不过此事不宜言说,叶庭宽慰了几句,见茶汤金黄,入口淳厚,随道,“此来师弟有幸,我也随之沾光,费了大师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苍澜茶收成,定给大师捎上一些,虽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补一二。”
澄心大师别无所好,唯独爱茶,闻言一喜,“苍澜乃天下闻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谢过了,此茶乃真腊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与同好共饮,何惜之有。”
澄心大师欣悦之余亦有所感,叶庭与苏璇同为北辰真人的弟子,一个剑术非凡,一个通透练达,均有过人之处,可想正阳宫日后的兴盛。
院外传来喧哗的惊议,叶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遥望。
密合的云层刚好散开,露出一线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阳光斜斜投落,六合塔上剑芒冲霄,映出万道华光,明耀无伦。
一时间气云涌动,啸如龙吟,整个少林寺为之轰动,无数僧人仰头而视,只觉目眩神夺。
叶庭由衷的喜悦,展颜一笑,“不负大师美意,师弟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