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映得天都峰碧翠如海,翻起阵阵松浪,一片清凉自在。
翠微池底的游鱼漫然摆尾,池畔的铁枝烤架空空,石案上堆着啃尽的羊骨,叶庭与苏璇对座而饮,从前拘于门规,两人都极少沾酒,分完一坛已是微醺。
叶庭掠了一眼院子想起来,“琅琊王又遣了一批仆役过来?师兄给你再加几间屋子,用着也宽敞。”
苏璇立时谢绝,“这院子费了师兄多少心血,无一不好,哪还需要再加,我有手有脚,能照顾妻儿,也不用多人服侍,已经将遣来的都退回去了。”
翠微池畔的小院已经扩大了许多,从叶庭得知苏璇未死,就开始着人翻建,如今不但厅堂轩室重新构置,还设了地龙暖坑,筑了引水暗渠,增了多间居室,仆役还有专门的厢房,几乎等于重砌。外头看来粉墙黑瓦,不显奢华,内里格局简雅,明净修洁。纵是凛冬,屋内也能暖热如春,已然是天都峰最舒适的宅院。
叶庭也知苏璇不惯人多,劝道,“山间到底不比王府,你一人就罢了,弟妹随你而居,又有稚儿,难怪琅琊王不放心,该收还是收,别让人嫌正阳宫的人死撑面子,屈待了郡主。”
苏璇失笑,阮凤轩当初听闻妹妹要长居苦寒的山中,何等不情愿,如今院内还能维持着清净,仅有奶娘和数名仆役,已然是阮静妍心意明彻,多番坚拒的成果。
叶庭提壶烹茶,一边散酒,调侃道,“何况你受了重伤,连圣上的敕封都辞了,为的就是静心歇养,当然要舒泰些。”
苏璇对此由衷的庆幸,“多亏师兄替我上书,江湖事已经够麻烦,封爵还得了,如今一身清净,妻儿相伴,回归山中长居,正是最好。”
叶庭的心情也极轻松,“等过几年,我将事情交给长歌与青儿,也要出去走走。”
“好!到时候我与师兄一同出游,必定有趣。”苏璇一喜,复又一讶,“师兄正当盛年,已有退隐之意?”
叶庭神情安宁,多了三分舒缓,“掌门这位子拘人得紧,而今四海承平,门派昌盛,江湖无事,已无甚费心之事,长歌磨砺良多,骄气尽去,与青儿互为倚助,正好学着接手。”
苏璇若有所思,方要出言。
叶庭知他要说什么,已然道出来,“青儿十日前禀我,她已决意入道。”
这一语出乎苏璇意料,他一扬长眉,“入道可不是小事,她真想好了?”
叶庭望着翠微池面的点点青萍,微喟道,“沈国公被贬,青儿历练一番,心性沉定了许多。她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这些道理从前读过,至今方有所悟。还说他者并非归途,前行全仗心灯;若真能如此,将来无论门派或武林,终有她一席之地。”
苏璇赞许的点了点头,“知惘能明,不错。”
叶庭算是真正放下了心,啜了一口茶,道,“他们已为人师,也该如此,你不妨也再收个徒弟,总不必再担心阿落了吧。”
话题忽转,苏璇哭笑不得,“师兄不是要我安心歇养,怎么又劝我收徒?”
叶庭不以为意,“教徒弟能耗多少精神,你一身绝学,当然得后继有人,有些天份卓异的弟子也需要明师点拨,师祖当年不也破格教了你。”
提到师长,苏璇沉寂下来,“那是师祖慈睿,还有师父――”
北辰真人的遗骸被焚化后带回山中,天都峰满山缟素,数千人为之悲恸。此刻提起,触动两人痛憾,都静默了。
突然院内传出孩童的叫嚷,吓得墙头鸟雀扑翅而飞,一岔之下,气氛算是缓了过来。
苏璇正好给提醒,当下想起,“对了,有一事我想拜托师兄。”
叶庭避过他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近日我时常精神不济,腰腿酸麻,想是有些老了。”
苏璇哪会轻易被拒,索性直道,“师兄既然劝我,也收个徒弟如何?”
果然不出叶庭所料,他没好气道,“你自己的儿子,自己教。”
苏璇从没想过养孩子如此费神。他当年收徒,阿落仅有四岁,却温顺乖觉,从不别扭缠赖,还以为天下孩童皆如此,直到自己当爹,才知其中滋味。
幸好奴奴尽管对孩子爱如珍宝,并不阻拦他的管教,心疼也不当面言声,孩子渐渐成长,到该习剑的时候,苏璇又犯了难。
他于武学一道悟性非凡,稍加点触即能贯通,教弟子反而不如长老有章法,连万般听话的阿落都没教好,实在没信心指点儿子。门中的长老年事已高,后辈又对自己崇敬太过,未必能严管,想来想去还是叶庭最合适,本来还顾虑师兄事务繁杂,今日一听他已有退意,可不正中下怀。
叶庭被门派繁务缠身多年,难得轻松,哪肯再接麻烦教小崽子,见苏璇后话即将出口,当机立断搁了茶盏,“对了,昆仑派的严掌门要与灵鹫宫的温二宫主成亲,还没安排贺礼,我得去交待青儿一声。”
昆仑派是世俗门派,不禁婚娶,不过掌门严陵刚毅强悍,从来无视女色,江湖人都道他大概一辈子不会有老婆,没想到居然看中了灵鹫宫的温白羽,不但请四象阁的姚掌门做伐,甚至不顾温白羽的坚拒,老着脸皮亲上灵鹫宫,江湖各派全当笑话,如今二人竟然传出婚讯,震傻了所有人,连苏璇听得都怔了。
一疏神间,叶庭已经大袖飘飘的走了,他端庄修雅,行时也是气度雍容,潇然飘逸,唯有步伐略急,一错眼去了十余丈,简直走得比殷长歌还快。
屋内的阮静妍衣妆淡雅,秋波明亮,纤手抚着长尺,按在一方布料上,正与身边的侍女茜痕商议,见苏璇回房含笑一瞥,茜痕退了下去。
苏璇有些窘,随口道,“奴奴要制衣?这是给谁?”
阮静妍比着尺划下裁痕,道,“阿落每逢节庆都捎东西来,今年有身子了,也不知情形怎样,我想给未出世的孩子裁件小衣裳,选块好玉,挑些补品一起送去。”
衣料绵软细密,色彩柔嫩,正适合孩童,苏璇恍然明白,“还是奴奴心细。”
阮静妍千金之躯,除了少时刺绣,从未做过裁剪缝补,直到为人母才开始学着制衣。这些活计耗神费时,苏璇一直不让她多做,技法也不算娴熟,此次送人格外慎重,算了半晌才动剪。
长剪带着微声破开衣料,宛转从容,如一气呵成的剑式,持剪的人也有了安定在握的气势,苏璇瞧着妻子,禁不住一笑,“既然你牵挂阿落,不如我们亲自去探望,如何?”
阮静妍一怔,既惊又喜,又有些顾虑。
苏璇也是意外生出的念头,越想越不错,“在山上住了这么久,也该出去走一走,等探过阿落,我带你四处游赏一阵,就如刚成亲时一般,万一想念亲人,也可以陪你往琅琊或荆州一行,孩子就请长歌帮着看几天,有奶娘陪着,不会有事。”
阮静妍面生轻红,心头意动,半晌道,“我确实担心,左公子调养到如今才肯让阿落有孕,必定安排周详,可生孩子这等大事,她从未经历,不知会不会怕,该有长辈叮嘱些细节,再者多年未见,我也想探望一下姐姐。”
即使已为人母,她的气质仍是清婉甜柔,美得令人心动,苏璇柔情顿生,方要揽住她,突然一顿,露出了无奈,不多时,一个小男孩哐啷撞开门,冲进了室内。
孩子有双飞扬的眉,双眸亮如晨星,兴奋得脸上沾灰都不知道,挥舞着一件东西,“爹!我做了一把剑!和你的一样,可以学武了!”
孩子手中的剑其实是一根粗削的长枝,连木剑也算不上,更不可能用来修习。
苏璇哑然失笑,低头见孩子充满希翼的脸,又异常欣慰。
男孩迫不及待的恳求,“爹教我吧!我不怕疼,也不怕苦练,我想像爹一样飞!”
苏璇微微笑了,他抬手接过孩子虔诚奉上的木枝,宛如接一把宝剑,续一段传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