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宣策刚从天下楼出去,迎面而来的是宣阳城府衙的捕头,最后是宣二爷宣策亲自去衙门领的人。
虽然渔舟凭着一时孤勇没吃亏,受惊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首先是褚太守赶了过来,对自己识人不清致以了诚挚的歉意,并另派了五六人供渔舟使唤。渔舟推辞不得,只能收下。
褚进前脚还没出,西门先生师徒二人后脚已进,先是劈头盖脸地训了渔舟一顿,接着二人各自从身边拨了两个暗卫留在渔舟身边,黄芪也被勒令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渔舟。
知味坊的刘掌柜更直接,送了贵重的药材,请了城中的名医。
连紫苏和当归两个半大的孩子都懂事了许多,每日练功无论多苦多累也不抱怨了。
见如此多的人关心自己,渔舟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茶叶生意铺展开后,天下楼、知味坊、怡红楼、长乐坊看似各自为政,但每部署一步,都是三个东家共同讨论的结果。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刘盛龙、钟若瑜、渔舟三人必会见一面,或是在知味坊,或是在绝雁岭,各自传达生意的进展和彼此遇到的难题。
有了前面的一连番动作,茶叶果然打出了名声,虽不能日进千斗,盈利已颇为可观。五月初旬,渔舟手中已握有可用于周转的十五万两银子。
然而,事情也并非一帆风顺。褚进将茶叶带到了京城,从京城带来了毛皮,同样地,刘盛龙也将丝绸带到了宣阳城。可在五月中旬,两人的商队先后被劫,共计损失约有十万两。
听到消息,两位东家先后动身,一个去了姑苏,另一个去了沧州。
夜里,渔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明白商队之所以会被劫,那是因为有人知道茶叶开始盈利了,知道他们身上会带有为数不少的银子用于周转。将来生意还会越做越大,被山贼盯上可真不是什么妙事,得想个一劳永逸的主意才好。
她正凝眉苦思,忽而响起一阵敲门声。
“小姐,睡了麽?”是王大娘的声音,不知何时她也跟着元召和黄芪改了称呼。
“还没,有事麽?”渔舟披衣而起,快步开了门。
旁边的门也开了,黄芪走了出来,手中握着剑。
“当家的说外面来了一帮人求见小姐。”王大娘局促地道。
“是些什么人?”黄芪冷冷地插话。
“一群强壮的男人跟一个半大的孩子,大约有二十人的样子。对了,当家的还说他们自称是什么漕帮的人。”王大娘忧心忡忡地道,“这深更半夜的,要不您还是别见了吧?”
漕帮,这来头可真不小,人多,船多,势力广,声势大,一旦“漕帮”不动,各州百姓的吃暍,各州的年粮,军饷,马上就会不继;所以,各地宫府,甚至“漕运总督”,就连朝廷,都不敢轻看“漕帮”,无不让“漕帮”三分。
“让铁牛叔先将他们请到前院的花厅稍坐,我换身衣服就过去。”渔舟立刻吩咐道。
渔舟回房换上了平日寻常穿的青衣,黑色的小褂,黑色的短裤,头戴着皂帽,看起来十足像小厮,带着黄芪匆忙地赶去了前院。
院前立着两排人,清一色的男人,虎背熊腰、孔武有力,有的打着赤膊,背上还带着伤。渔舟匆匆扫了一眼,共一十八人。
花厅的客位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拄着一根盘龙拐杖,须发尽白,精神矍铄。少者是个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一袭白色锦袍,肌肤白皙而细腻,本是低垂着眼脸,听到脚步声后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射 出刀子似的目光,薄唇紧抿,小小的身板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冷漠,周身的寒气叫人心惊。
渔舟缓缓地在主位落座,王铁牛行礼退到她身后,与黄芪一左一右地立着。
两人各自起身,冲着渔舟抱拳一礼,老者拄着拐杖站到了少年的身后。
渔舟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就像方才那老者打量她一样,神情都有点儿古怪。渔舟没想到那个少年才是主子,老者没想到天下楼的楼主如此平凡和年轻。
“两位贵客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渔舟微笑道。
“你……你当真能做天下楼的主?”少年毕竟年轻,显得有点儿着急。
“那得看两位贵客所言的是何事了。”渔舟似笑非笑地道。
“不是说天下楼管天下事的麽?”少年气馁地道,长睫煽动,脸上的失望,眼角的哀伤,全都不加掩饰。
“不过是百姓之间以讹传讹罢了。”渔舟淡淡地道。
少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角微红,双袖微拢欲起身,却被他身后的老者压住了肩头,冲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渔舟将他们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少年拢袖间好似看到了生麻内衬,定睛一看,果然没看错,是生麻,却也不是什么内衬,而是里面穿着斩缞,“五服”中最重的丧服。
她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之色,唤王铁牛重新上了一遍新茶。
“还请两位打开窗说亮话。”渔舟正色道。
“此事说来话长,老夫便长话短说吧。在下漕帮大长老葛南天,这位是我们少主九嶷,今夜冒昧打扰,是来借银子的。”老者叹道。
“天下闻名的漕帮缺银子使,真是奇足怪哉。”渔舟这样想,也这样问出了口。
“上月末,老帮主南下办事遇到死对头,惨遭不测。贼子说不若不在三天内交十万现银,便将老帮主投入江中喂大鱼。少主接到消息后,星夜赶来,弟兄们正从江州带着银子赶来,只是这时间实在是赶不及了,又听闻天下楼救困扶危,疏财仗义,这才冒昧地求上门了。”葛南天叹道,双眉高高竖起,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杀人不过头点地,对方杀了人还讹银子,的确令人不齿。
渔舟沉吟道:“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凭借着漕帮的威名,去钱庄筹钱才会事半功倍吧?”
“洛城、宣阳城、平阳城、青鸾城的钱庄全都跑遍了,俱言没有三五日周转不过来,否则也不会……请姑娘放心,若姑娘愿意仗义出手,长则一月,短则数日,漕帮一定连本带息双手奉上!”葛南天诚恳地道。
渔舟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看出了是女儿身,也无半点拘谨,神色自若地道:“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天下楼也需费些功夫才能筹集到。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利息就不必算了。”
“姐姐所说的功夫是多久?”九嶷迫不及待地道。
“两个时辰,能等到麽?”渔舟温声反问道。
九嶷与葛南天大喜过望,双双起身行礼。
“我需要借贵帮的几个弟兄马上去宣阳城走一趟。”
“弟兄们但凭姐姐吩咐。”九嶷满口答应。
渔舟也不拖泥带水,拿了笔墨,取来信笺,各自题了一句诗,按了私印,塞入信函中,立刻命紫苏和当归各带信函,点了十人分别去了知味坊和长乐坊取现银。
她手中本有十五万两银子,没有立刻拿出来,自有她的考量。第一是不想露财,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是想让漕帮主仆二人知道天下楼筹这笔银子不容易,日后南来北往的生意,漕帮总会照顾一二。
只要能走通漕帮这条路,这十万两银子是否会打水漂,渔舟并不介意。
渔舟也没闲着,取来账簿,打起了算盘,按照她的计划,知味坊和长乐坊各借调两万两银子,剩下的六万两从天下楼拨出。一时抽出如此多的银子,许多细致之处都需要重新部署了。
当她那双手放到算盘上时,浑身气势立刻变了,挺直腰杆,敛尽慵懒,双手拨珠,左右开弓,如行云流水,如游龙走珠。
等清脆的算盘声落下的时候,天下楼的六万两白银已与漕帮交接完毕,长乐坊和知味坊的银子也一并送到了。
月光皎洁柔和,如同闪光而缓缓流动的清水,静静地洒在庭院中,落下一地的细碎。在月光的浸染下,堆成小山似的白银也泛着柔和的光芒。
事态紧急,银子清点完毕装上马车后,九嶷主仆再三致谢便请辞了。
临别之际,九嶷从怀中取出一枚圭玉令牌,郑重其事地交给渔舟,殷殷叮嘱:“姐姐日后一定要到江南的青州,到青州漕帮总舵寻九嶷。”
未来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渔舟没有答应,不过微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不由觉得有点心酸,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生在寻常人家应该还在承欢膝下,而他呢,稚嫩的肩膀需承担起未知的重任,漕帮交到他手中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渔舟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递给他一个包袱,轻声道:“这些干粮,你们带着路上果腹吧。前路多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务必珍重。”
九嶷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提着包袱上了马车。葛南天恭谨地朝渔舟深深一礼,紧随而去。
长鞭一挥,快马奔腾。
漕帮果然言而有信,不出十日,送来了十二万两银子。
老帮主怎样了,九嶷怎样了,渔舟没问,只是从那以后,逢年过节前夕,必有一批厚礼从千里迢迢之外的青州送至绝雁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