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开始，它发现自己在往下坠落, 它正在浩渺宇宙中往下坠落, 所以它以为自己是一颗星星。但不久后它就被高温烧融消耗, 变成一缕青灰……或者和青灰同样轻巧的蝴蝶。蝴蝶从雨林中振翅而起, 卷起整个海岸线的风暴，陆地被淹没，海洋干涸露出沉没的古亚特兰蒂斯……他发现自己正举着火炬分开红海……他发现自己头戴荆冠被推上断头台……

　　 我正在遗忘……

　　 我正在被遗忘……

　　 我正在死亡。

　　 他分不清自己是失去了作为活人时的血肉躯壳，还是失去了作为活人的知觉, 他是盲的、聋的、麻木的；他的遗忘一如死亡般漆黑, 无限延展开去，通向更深处、更远处，甜梦般的湮灭之境。

　　 于是他必须一直往下坠落……

　　 一直往下坠落……

　　 直到一个声音穿过湮灭而来，如毒蛇般缠住他：你往何处去？

　　 他下意识地回答：我要回罗马，第二次被钉上十字架。

　　 那声音嗤笑着远去，他终于害怕了。

　　 然后沉沉落在一片荒原上。

　　 他躺了许久许久，直到身周的杂草都快要没过头顶，才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还能够活动，于是站起来，绛紫色的天空合抱了这片由苍耳和紫草形成的野地, 空旷和寂静中，一座黑暗塔赫然矗立在世界中央。

　　 或者说世界尽头。

　　 他朝黑暗塔走去, 足下的野草稀疏干枯, 如麻风病人的头发, 而那些叶缘，锋利地在肉身上划出血痕，又把那些鲜血揉进泥土中。

　　 他继续向黑暗塔前进，一边走一边为它编织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它得了精神分裂，于是将元世界分裂成了无数个平行宇宙，这些宇宙有的生生不息繁荣昌盛，有的则萎靡不振阴暗横行，但它们互不干扰，整齐分布在黑暗塔的外围……没错，黑暗塔是所有平行宇宙会合的地方，通过黑暗塔，登上塔顶的人，能看见完整宇宙的起源和终焉……

　　 “但黑暗塔并不是那么好进的，开启它需要一把钥匙……”他俯下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扒开一丛一丛繁茂的苍耳，从恼人的杂草中翻出了唯一一朵玫瑰。

　　 玫瑰在有人靠近的一瞬间张开了重重花瓣，盛放如一个热烈的奇迹，一声美丽的嚎叫，深红色的花蕊犹如包裹着一把燃烧着的钥匙。

　　 他取出那把钥匙，玫瑰顿时燃烧成灰烬。

　　 走到黑暗塔下，他才发现整座高塔其实是呈现出六边形格局的。

　　 拧开重锁，推开厚门，空旷的六边形大厅一如既往的沉寂，六面书墙仰不可及，一座螺旋状金色阶梯贯通整个高塔，一直往上延伸，犹如登天之梯。

　　 那个容貌寡淡的男人依然穿着修道士般的黑色长袍，站在阶梯下望着他，像是某种迎接。

　　 他走过去，男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于是两人一齐沿着螺旋阶梯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同好友般叙旧。

　　 “你的那些计划，都成功了，恭喜啊。”

　　 阶梯并不能容纳两人并行，所以摩耶走在前方，长袍垂在哈利眼前。

　　 “是我的同伴们，他们的计划。”

　　 “总归你们是赢家。”

　　 “想知道为什么吗？”

　　 摩耶的轻笑声从更高处传来，落在哈利耳中，轻飘飘的。

　　 “不用了。”

　　 但哈利还是坚持要说。

　　 “因为我们想要活下去。即使有战争、瘟疫和死亡，即使你把活下去的可能泡在大雨里任它腐烂，只需要一首歌，希望依然如星星之火，人们还是会想要继续活下去。”

　　 “多么……多么无聊呢。”

　　 “但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它并不介意好与坏，善与恶，绝望与希望，它就是这些东西的总和。”

　　 “它们终将走向消亡，每一颗星星都会燃烧殆尽，你所看重的，那些活过的人，他们会死亡，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会消失，他们试图流传下去的故事也会被扭曲、遗忘。”

　　 哈利止住脚步，仰头看前方高处的虚神：“你以为我看重的是被流传的故事？”

　　 摩耶低头看他，审慎措辞：“或者说，故事的流传？”

　　 哈利笑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赢了吗？”

　　 “如果是关于希望和意义的话，不必了。”摩耶继续向上走。

　　 哈利没有跟上去，只站在原地，但声音清楚地传到摩耶耳中。

　　 “我们的胜利，并不是存在的胜利，也不是时间的胜利，而是世界的胜利。它并不想死去，它一直在质问、怀疑中痛苦煎熬，但它并没有走向湮灭，因为它并不想死去。”

　　 “世界没有想法。”

　　 哈利干脆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仰头回答渐渐走远的摩耶：“那是因为你把世界假设成了一个孤立的神格，但它并不是啊。它就是我们，存在、时间、虚无……我们就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附着在万事万物之中，我们互相争执、彼此矛盾，痛苦与喜悦源于此，希望与绝望也源于此……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摩耶的声音远远传来：“你的丰盈世界，并不存在于虚无边境。”

　　 “可是虚无边境属于世界。”哈利站起身来，第三次发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赢了吗？”

　　 这一次没有回应，所以哈利继续说下去：“因为你并不想我死。你并不真的想要世界去死。你的痛苦、你对世界的毁灭欲……你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

　　 哈利在向虚神喊话：“你想要理解它！你试图寻找意义，因为你在求索――这并不是神格中的一部分。你是我们三个中最早异常的一个。虚无边境之主，却试图寻找存在之意义……所以巴别图书馆坍塌了。”

　　 “你在指控我？”

　　 “我在陈述事实。”哈利平静道，“我一直以为是世界在向我喊话，但我错了，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呐喊。”

　　 巴别图书馆是空寂的，只有摩耶一步一步走上阶梯的声音，和哈利的陈述：“你才是最初的病原体，你诱导时间之神质疑永恒，引导存在之神体验真实，三柱神统统失去神格，巴别塔如何不塌？”

　　 “你的确在指控我。”虚无之神叹息道。

　　 “并不是，我在辨认你。”哈利闭上眼，再度睁开时，一片清明，“我依然是哈利波特，你还是不是虚神呢？”

　　 巴别塔轰然倒塌，六面书墙散落成满地荒草，荒原上只有两人相对而立，唯一的玫瑰被哈利握在手中。

　　 “你……还是不是虚神？”

　　 穿修道士长袍的男人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们都叫我摩耶，不是吗？”

　　 摩耶是一个幻象，是世界投射在虚无边境上的巨大影子。

　　 哈利松了一口气：“所以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三柱神都已经放弃了神格，我们的图书管理员时代已经结束了。”哈利摊开双手，“既然图书馆已经倒塌，那么现在是属于阅读者的时代。”

　　 摩耶仿佛释然，又仿佛有点惆怅：“这么说……其实我也不能算输得太彻底。”

　　 “你终究是推翻了图书馆的□□？”哈利挠了挠头，“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总之，你可以留在这里，重建图书馆也好，回虚无边境也好，去找个地方长眠也好……阅读者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三柱神终究会成为符号。”

　　 那时候虚神将迎来彻底的解脱。

　　 至于现在，哈利并没有为他操心的打算，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朝摩耶要东西。

　　 “乌洛波罗斯的时间线，应该还有一部分在你手里。”

　　 摩耶从袍子里掏出一团银线递到哈利手里：“你要去重启世界？”

　　 “总归该把你这摊烂摊子收拾掉。”哈利摆摆手表示谢意，转身要走。

　　 摩耶却在他背后似笑非笑道：“你既然自称是哈利波特，难道没有什么想法？”

　　 哈利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朝摩耶皱眉：“说话别那么刻薄。”又将那朵玫瑰扔到摩耶怀里，“假如有什么想法，跟着这朵玫瑰走，咱有缘再见。”

　　 摩耶站在原地没有挪步，哈利的脚步则越来越大，荒原在他身旁不断后退，把黑暗塔的遗迹远远抛到后头，他干脆狂奔起来，直到寻找到那个矗立在荒原上的站台。

　　 站台旁的指示牌上写着这一站的名字：阿瓦隆站。银色的字体在阳光照射下五彩流动。

　　 -

　　 “波特？波特你在干什么？！”

　　 斯内普并没有数着日子过，这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日子也没有数的必要。一开始他花了全部的精力来研究第二类死亡的解药，在发现自己的时间实在充足到溢出之后，才有了心思在研究波特。

　　 是的，研究波特。PS：仅限于小的那个。

　　 在第一次驾驶塔迪斯引发的时空穿梭后遗症过后，他有了波特的所有记忆，包括第一个版本，和后来七百多个版本，但基本上来说，斯内普并没有把那些记忆看得太严重。他完全无法把自己代入波特记忆中那个“最勇敢的牺牲者”形象，他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刻薄、阴暗、充满偏见、霸凌学生，他当过食死徒，而且并不是被迫，他后来转投邓布利多，也不是突然正义，只是因为他怨恨伏地魔杀死了莉莉――连波特都没算在内。

　　 西弗勒斯斯内普或许不是个彻底的坏人，但也没必要美化。

　　 波特却硬生生给他加了一层滤镜。

　　 斯内普对着沉睡的救世主回忆了很久很久，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能够引发罗曼蒂克遐想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关过波特很多很多禁闭，还让这小子处理过很多很多很多很多魔药材料。哦，或许还有一朵圣瓦伦丁花……一片星河……还有一些同床共枕。

　　 魔药教授是有些惊讶的：他们的确已经共同经历过许多事情了。

　　 事实上，他回忆起遇到波特之后的日子，简直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了。

　　 树洞里什么都没有，要挨过这一千多年，只能靠脑子里的魔药知识，和这些回忆。

　　 梅林有担心过自己会被关在这里头发疯，但西弗勒斯斯内普觉得：自己选择和波特一起偷走塔迪斯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你说，波特，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

　　 斯内普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理由。

　　 但他伸出手，去触碰哈利的脸颊、鼻子和嘴唇，又觉得自己蠢透了――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呢？这个世界已经糟透了，有个人来让你喜欢不是就够了吗？有个人愿意和你一起挨过复杂现实不就够了吗？

　　 哈利在这种触碰中醒来，然后握住斯内普的手。

　　 “教授……”

　　 斯内普想要抽回手而不得，便转而想要将哈利扶起来。

　　 但哈利的力量惊人，他将斯内普拉倒在地，双目睁开，白色的光海吞噬了两人。

　　 “波特，你在干什么……”

　　 我在重启整个世界，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除了詹姆・波特和莉莉・伊万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