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下的一场雨,湿漉漉的天气把凌幼灵冻得提早转醒。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掖了掖身边的被角,那人还在熟睡中呢。
本想起床,但掌心下传来的阵阵暖意让她又不自觉地依恋起被窝的热度。于是,她又歪倒了半边身子,懒洋洋地靠了一会儿床畔。
“&*%¥*”
……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凌幼灵揉着惺忪的眼睛,把头歪向季眠那侧,仔细听了一下。
“瘦、肉……粥……”
还在说梦话的人含含糊糊地嚼着这三个字,哈喇子从嘴角缓缓流出了一小滴,又被他自己“哧溜”一声,吸了回去。
这是梦见瘦肉粥了?
凌幼灵觉着好笑,连忙捂嘴憋着,怕把季眠吵醒。
既然他想吃瘦肉粥,她就早点起来,做一锅给他吃吧。凌幼灵迎着微弱的晨光伸了一个懒腰,五只手指舒服地伸直展开。
白嫩的指尖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更加晃眼。
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它突然变成了透明的颜色。阳光从那里直直地穿过,就连落在被单上的阴影也变得残缺。
“今天冷,等他起床后得记得提醒他多加一件衣服。”
凌幼灵喃喃自语着,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搓了搓,那指尖她尚未察觉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又恢复了常态。
季眠的宿舍大,厨房的设备还有食材都一应俱全。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季眠死前的干净整洁,仿佛他的死什么都没有改变。该华丽的照样华丽,该空旷的照样空旷,它保持着原来的面貌等待着主人,也可以说,它保持着原来的面貌迎接下一任主人。
不过这显然不是凌幼灵该关心的事。
身为脑内自带食谱的女孩,现在的她满脑子翻找的都是……怎么把瘦肉粥做的更好吃。
为了让瘦肉粥的味道丰富,凌幼灵决定把配料剁得碎一点。
然而,她并没有把刀拿稳,这“哐哐”几刀下去,差点就剁到了自己的手。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在刀碰到指头的那一霎那,按着配料的手忽然间隐了形。
凌幼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用力眨眼后往手掌望去。
看看手心,再看看手背。
手……又恢复了正常。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或者是……因为那个吗?
算算时间,似乎是快要满三年了。
她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水流顺着掌心流向指尖。凌幼灵合拢手掌,深叹了一口气。
就当是看错了吧。
约莫磨蹭了一个小时,她才把瘦肉粥煮好。
“季眠,起床吃饭啦!”
凌幼灵把粥端向客厅,扯着嗓子往季眠房间的方向喊。
“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季眠的胸腔用力地颤了一颤。
他迅速睁开眼睛,拉开房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怎么了?”早晨还没有开嗓,季眠紧张一下,说出口的话都破音了。
他看到凌幼灵正望着自己的手发呆,她的脚边躺了两碗打翻的粥,星星点点的米粒溅在了她的脚背上。
“有没有烫到?人没事吧?”季眠扯了纸巾,小心翼翼地收拾了起来。
“没事……刚煮出来太烫了,手打滑而已,”凌幼灵生硬地挤出一个微笑:“别担心,没有烫到身上。”
“所以这样有危险的事情还是要交给男人来做。”季小公举很有担当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的帮忙还是很有必要的,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应该把我叫起来端碗嘛!”
先不说季眠这个娘娘腔是哪来的自信自称为男人,他居然觉得自己可以帮得上忙,才是更值得追究的事情。
凌幼灵捏了捏这个满脸娇生惯养的小公举,心里愁得无复以加。
不是太烫,也不是手打滑。真正的理由她不知道怎么样告诉他,才能不要伤害到他。
拿得端端正正的碗,忽地一瞬,垂直落在了地上。
这是因为……她的手,凭空消失了。
多么的,可怕。
三年之期,渐渐近了。
就算她想忽视,也无法改变它的到来。
时间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把她带走,这个空间也容不下她了。
三年穿越的结束,意味着,她会在这个时空消失;意味着,她要回去未来;意味着季眠和顾九歌期待的“陪伴”,即将成为镜花水月;意味着,他们有没有以后,都不好说了。
“季眠。”凌幼灵闷闷地低头。
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她生出了一丝跟他坦白的念头。
“啊?”
季眠抬眼看她,眼角还蠢兮兮地糊了一颗眼屎。
看他现在心情不错,讲的话应该不会发太大脾气吧……凌幼灵像妈妈样帮擦掉眼屎,心怀侥幸地想。
“那个,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若是普通的小情侣问出,肯定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对方在意你的程度,所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问题了。
凌幼灵特地用了比较轻松的语调问出来,仿佛是她的一时兴起,想要听季眠说些好话。
可是,季眠的脸色却在瞬间变得很差。
一双澄澈无邪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飞快地把瓷碗的碎片握在了手上,用破碎的利口对准脉搏,贴得近极了。
他在威胁她吗?
凌幼灵的心跳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一肚子要说的话全数下咽,什么坦诚相对的想法都忘了个精光。
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你要消失?”
季眠的声音尖利,似是被人用剪子抵着喉咙那样揪心和紧张。
“你要去哪里?”
维持着那样的音调,他的眼睛硬生生地装出笑的弧度,表情怪异地问她:“你,不带上我吗?”
“我、我,”凌幼灵舔了舔干涩的唇,说:“我说的是,如果,你没有听到吗?只是个假设罢了。”
“哦……”季眠了然地点点头:“是假设啊。”
她还以为这一页可以安全翻过了,又听到他接了一句:“那你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假设呢?”
“谁让你起了,这样假设的心思啊?”
有一件事凌幼灵没有记清楚――季眠好哄,但他一点也不傻。
他比顾九歌更要敏感脆弱,甚至是,更加偏激。
感到气氛的变味,凌幼灵顿时后悔了,这下季眠这儿是不好哄过去了。
细思片刻,她硬着头皮找了个理由。
“因为,人最终都是要死的。或许是我会先于你经历死亡,也或许是你会先于我消失在这个世界。这个问题,终究是你要面临的。”
这话不是白说,凌幼灵想的是,如果死亡和人为的分别相比,季眠更可以接受死亡,她或许可以用假死来逃避现在这个无解的死局。
但,那显然是行不通的。
季眠松开手里握着的瓷碗碎片,似乎接受了她这个说法:“瞧你,爱七想八想,真是个傻瓜。死亡?我们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考虑死亡?”
他露出了一个颇阳光的笑脸:“凌宥,我答应过你的,不再自杀。”
“你低估了家族。在它的庇佑之下,没人敢动我们的。我和凌宥,会一起平平安安活到一百三十岁,到那时候我们再考虑死亡的问题吧!”
终于记住了不要自杀这个承诺了,凌幼灵瞬间有点泪目。
“但是!”季眠话锋一转,又把话题找了回来:“凌宥喜欢假设的话,我也可以假设的回答一下――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我会怎么做。”
“凌宥,如果你消失了,那我就会认为你是离开我了、蓄意抛下我了。毫无疑问,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专心致志地祈祷你去死。”
他的长相那么好看,讲起这话嘴脸却是那么的丑恶。
熟悉又陌生的,眼前这个人。
剧毒的,馥郁的,属于季眠的笑靥。炙热如熔岩的,耀眼的,属于顾九歌的面容。
“祈祷你去死的同时,我永远都不会放弃找你。小傻逼,你知道的,我是多么的爱你。”
他是多么用力地说着这句话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才不至于打起颤来。因为维持着擦拭地板的动作,他顺势抓住了凌幼灵的脚踝。
烫烫的,蓄满了爱恋的一颗真心,捧在怀里,送给她。
早都送出去啦。
还不算是爱情吗?
明明是爱情呀!
都说只有爱才能真正留住一个人。那她都说过爱他了,怎么可以再离开他?
不可以啊!
“凌宥要是离开了,也要一起祈祷呢。你就,祈祷自己最好是死了,不要让我有找到你的机会了。”
“你没死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然后杀了我自己。你死的话,我会陪你一起死。”
“然后,这就不叫自杀了,叫――殉情。凌宥,你喜欢这个词吗?”
他把一句恐怖的话,用缠绵的语调说出来。尽管如此,它的本质还是令人害怕的。
温度骤降。
凌幼灵算是知道了。
季眠这次自杀后的复生并不能让他转变成什么心中有爱的好人,这货根本是从骨子里就完完全全烂掉了啊。
你说他缺爱,那给他爱。
没用的,给已经死掉的东西施肥,只会加快它的腐蚀程度。
季眠,救不了了。
怎么办?能怎么办?
当然是只能想想办法,看一下能不能留在他身边,看住他,不要给他任何黑化的理由啊!
脑袋飞速运转着,凌幼灵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一松。
刚才牢牢揪着衣角的左手,不知道消失去了哪个空间。
处于混乱的季眠尚未发现这一点。她连忙把双臂往身后藏,静静地用右手摸索着空洞的左手。
幸而,没过多久,它就回来了。
“呼,”凌幼灵长吁一口气,果断地低头对季眠说:“我要出去一下!”
这个转折太突然了。
季眠当然没有她希望的,那么简单就放手。
没时间再耗下去了,凌幼灵用力气把他的手一根一根地从自己脚踝掰开,生怕下一秒自己的手就不能用了。
“不,不要走!”
季眠一脸的受伤,以为是自己的话吓到了凌幼灵,所以她迫不及待要离开自己了。
她越用力,越迫切,他脸上的表情就愈发的冰冷。
――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季眠怨恨地想。
凌幼灵倒是想跟他解释,但现在这种情况,你叫她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啊!
季眠接不接受她的说辞是一回事,最可怕的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消失到“不可触碰”、“虚无缥缈”、“无法寻找”的未来。
按照季眠刚才的描述,他不就地发疯才怪呢!
所以,凌幼灵是一定要自己先找到解决办法,再跟季眠解释。
她想要去找吴欺。
就冲她叫他一声“父亲”,他懂的也比她来的多。
“我出去一会,真的就一会儿。”
好不容易从季眠的手掌中挣脱开,凌幼灵唯恐自己的破绽在关键时刻露出。
随手拿了一件校服外套,她就大步往大门跑去了。
“凌宥。”季眠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凌幼灵稍稍地愣了一秒,做出了一个回头的姿势,然而,她并没有将这个动作完整的做完。
短暂的愣神后,她又扭头,继续打开了季眠宿舍的门。
继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她明明听见了,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坚持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找自己要找的人。
季眠半跪在地上,僵直着那个被她甩开的姿势。
被抛弃的,一个季眠,还有两碗打翻的瘦肉粥。
唉,瘦肉粥。
在之前的美梦里出现过,他醒来看见,以为自己美梦成真。
其实不是。
看如今,那瘦肉粥洒了一地也没人理,五花八门的食材都被浪费了,好不狼狈。
“又被讨厌了,季眠。”
季眠砸吧砸吧嘴,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尝到空气中瘦肉粥的气味一般。
“你果然是,很讨厌的一个人,没人受得了的你哦,嘿嘿。”
他自言自语着,又仿佛是在和顾九歌对话,末了还傻笑了一声。
好吧,总之一切都无所谓了,讲了也没有人听。
这个宿舍以前看着那么恶心,现在看着,还是一样的恶心。
死过一回并不会带来任何的改变。
季眠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一脚踩上了支离破碎的瓷碗碎片。光着脚,顺着凌宥走时的方向追出去。
飘飘荡荡,一双通红的眼睛仿佛吃人的厉鬼。
招人嫌弃啊。
招人烦。
季眠。
**
问到吴欺在白区的住处并不难。
学校里的男同学对凌幼灵无比的和善友爱,有求必应、有问必答,那热情的氛围简直和以前的他们截然不同。
心里有事的凌幼灵敷衍着围上来的同学们,全然没有注意到季眠默默跟上来的脚步。
漫天滋长的黑气顺着楼道一路向上,白区墙上密密麻麻的“去死”、“去死”、“去死”,叠在一起好像预兆着末日的符咒。
季眠莫名地喜欢起这里的气氛,昏暗潮湿狭窄。
要是和凌宥住在这里,一定会很不错。
“吴欺,开门!”
凌幼灵曲着手指,很有礼貌地用右手扣了两下门。
没有第三下。
因为她的手指又消失不见了。
还好早出来,季眠没有看见。
“吴欺!”
凌幼灵提高了音量,心中满是急躁。按照她自己的推测,还有男同学们给出的情报,吴欺在这个时间点是应该呆在宿舍里的。
既然在宿舍,为什么不开门?
难道是……不敢开?
回想起白区的风气,不排除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况且吴欺的胆子又很小,也许见到她的几次,都是怕她怕到不行了,没留什么正面形象在他心中。
“吴欺,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用急切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凌幼灵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哄小兔子开门的大灰狼。
“咳、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稍微温和平静一点。不过,受季眠刚才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影响,她再想平静也平静不到哪里去了。
“你知道的吧,我叫凌宥,然后,你也可以叫我凌幼灵。因为一些比较特殊的原因,我得知了我们未来会有很密切的关联。”
“吴欺,现在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唯一想到可以帮助我的人,只有你了。”
门内的吴欺听着这些话,是一头的雾水。
门外的季眠暗戳戳听着,他发挥一下想象,就完全听懂了。
密切的关联?
按照凌宥和吴欺的年龄,她得知“未来会有的密切关联”,应该就是――从父辈那里听说了,她和吴欺的婚约。
如果不是这一层关系,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性名字“凌幼灵”,告诉吴欺呢?
遇到的一些麻烦。
指的大概就是她被神经病缠上这件事了。
短短两句话,季眠已经脑补了大约三万字,醋意蒸腾成妖魔鬼怪,叫嚣着要冲上去咬死吴欺这个奸夫!
她是憋了多久才告诉他她的女性名字啊!凭什么吴欺轻而易举就能听到了?
说什么“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她以为她有婚约他就会放弃她吗?简直天真!
“吴欺,现在门外就我一个人,让我单独进去和你说。好吗?”
凌幼灵发出一对一私聊的请求,这回终于被吴欺接受。
“咔哒。”
门锁开了,一个乌黑的脑袋在里面探头探脑打量着她。
“爸!爸!”
趁他反悔之前,她已经画风突变地喊出了这个昵称。
强行挤进了大半个身子到门里面,凌幼灵笑得犹如春天的小红花,一张小嘴甜得不要不要的。
“爸爸~爸爸~我进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