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周身银甲的部队停在了众人几丈远处,齐刷刷以枪击地三下,整齐喊道,“一人一枪,枪在人在,枪倒人亡!平西铁骑地字营在此!”接着突然噤声,肃然恭立于骤雨中。
大雨滂沱,雨线顺着他们的头盔快速滑落。
前方打头的持一面帅旗,上面赫然一个“吴”字,身后还有一面稍小一点的帅旗,上面是个“仇”字。
来者正是吴振楚的平西铁骑,分为天、地、玄、黄四大营:
上马提刀破阵,下马煮酒听风――天字营,马战无双,未有主帅。
一人一枪,枪在人在,枪倒人亡――地字营,步战无双,主帅仇小满。
扶扇平寰宇,一指定乾坤――玄字营,连弩、奇兵无双,主帅诸葛璋。
莫道乡野无好汉,只进不退是黄雄――黄字营,刚猛无双,主帅黄雄。
此刻随吴振楚而来的是地字营仇小满,九百士卒。
见到帅旗,外围有一小众人登时下跪,“参见大将军!”其余人众面面相觑,显得不知所措。
仇小满上前两步,声若洪钟:“见到太子殿下还不下跪!”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围着的真的是太子,陈来和万厉心有不甘,但还是无奈跪下来行礼:“见过太子!”
场中太子姬玄隆受了点轻伤,不打紧,但他沉默不言,一点都没有让这些人起身的意思。
“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望太子殿下海涵!”
跪着的众人再次高声喊道。
姬玄隆仍是满面怒容。
雨声哗哗,他给姬玄广使了个眼色,率先走出,到了吴振楚身旁,其余几人也跟上。吴振楚向他行礼后,目光落在了前方不远处一个半跪抱拳行军礼的人身上,他缓步向其走去,直到到了对方面前,对方才抬起头来,涩声道:“参见大将军。”
“夏吉是吗?”吴振楚静静看着他,声音很平静。
“是。”
“家中老小都还好吗?”吴振楚问得莫名其妙,对方却是眼泪夺眶而出,半晌才挤出个“好”。
吴振楚点了点头,看着他半跪在地的腿:“这腿还是好不了了?”
夏吉哭得更是伤心,摇了摇头。
吴振楚叹了口气,轻声道:“知道是太子吗?”
“属下……”夏吉看着他的目光,话哽咽在喉中,最后一咬牙,低下了头:“知道。”
沉默。
雨打湿了两人的眼睫,顺着脸庞滑落。
吴振楚寒着声,侧头吩咐道:“上坛酒,取我枪来。”
两个士兵分别抱着酒坛和一柄重达百斤的梅花枪,递给夏吉和吴振楚,随之退下。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夏吉一把抹去面上的雨水和泪水,仰头喝起了酒,边喝边大声唱起了《平西铁骑从军歌》,声音幽幽回荡在天地:“帅旗战鼓迎风荡,天为被,地为床,上马杀贼好还乡,君莫笑,若是换得天下书声郎朗,横尸荒野又何妨?酒穿肠,好提枪,忘却家书几行,黄沙滚滚尘飞扬。客死他乡,不过寻常,君莫笑,待来年春日芬芳,且祭我于短松冈。清风作伴,夜雨微凉,再不见勒马横缰,再不见庙堂高墙。只盼将军莫忘,道一声太平安康。只盼将军莫忘,道一声太平安康……天字营百夫长,夏吉,只盼将军,莫忘!”
酒坛摔碎,低头抱拳。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这两个身影。
一人站立持枪,一人半跪顿首。
吴振楚一字一顿、沉声道:“抬起头。”
夏吉毫不犹豫,缓缓抬首,四目对视。
雨急,风狂。
一道寒光闪过,刺入了他心脏。
……
吴振楚护送太子一行到阴阳道所在的常春宫下榻,其间众人都沉默不语,而那个神秘的叫花子酒老爷子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常春宫内,道长万虚亲热地招待了冷漠的众人,上了膳食,安顿好住所。
众人方经历了一场大战,心神俱疲,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之后便沐浴更衣,处理好伤口,在各自屋内睡下。
殿外,雨停了,阴云闭月。吴振楚在宫门外负手而立,身后跟着仇小满。他抬头看天:“小满,你记得吗?”
仇小满垂下了眼眸:“记得。方才将军处置的是天字营老兵,当年随莫大哥征讨滇地,立下汗马功劳封了百夫长,在攻昆明城时替他挡了六箭,四箭在背,两箭在腿,落得残废,还要执意再战,却被莫大哥压了下去,让他回蓉城养伤,待伤好再战。可谁知……莫大哥却战死沙场……”
吴振楚接过属下递来的两壶酒,吩咐其退下,席地而坐,递了一壶给仇小满,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来,喝酒。”
吴振楚大口饮酒,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莫百刀是条汉子,敢立下不破昆明终不还的死状,当时围城三余载,久攻不破,我还想给他准备个台阶下,再谋良法,谁知他终是做到了。但是谁又知,入城之时被残留余孽毒箭射中,不治身亡,我都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只盼将军莫忘,这些年,我每每回想,仿佛都听到他最后对我这样说着。是啊,百刀,我又怎会忘呢?天字营二万铁骑,纵马横刀,破城拔寨八百许。你作的那上马提刀破阵,下马煮酒听风,我怎么会忘呢……可是现在,我们终究是阴阳两隔了,不知你再阴间是否安好,是不是尝得到烈酒?来,这些是给你的。”
吴振楚将酒慢慢洒在地上,仇小满兀自仰头痛饮几大口:“莫大哥走后,天字营再无莫旗。来,大哥,我敬你,一敬你刀落破敌……二敬你孝亲忠君!咳啊,三敬你,呸!老子凭什么敬你!说好了破城之后一起衣锦还乡,风花雪月,你怎么能先走!……”仇小满越说越愤慨,将心中苦闷一股脑抖出来:“莫大哥战死沙场,朝堂里那些人畜竟然还说他攻不下昆明是留敌自重,我呸!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们哪里看得到我们在前方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最初的八万铁骑最后只剩三万!我们拼死打下的大好河山,就是给他们勾心斗角的?!”
吴振楚仰头一声长叹,提起酒壶往喉中灌:“古仁人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等身处边关要塞,忧心天下社稷,可那些庙堂里的人却忧不得百姓。古往今来何不如此?将在沙场死,官在高堂坐。我等风餐露宿,他们玉露琼浆。都说将士一身军服便是寿衣,哪天死了衣服也不用换,没有这个觉悟不行,呵呵,可是这个觉悟怎么能是我们独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都视我等如草芥?醉卧沙场君莫笑,莫笑?我看他们笑得倒是开心,巴不得我那天就这样没了。”
他说着停了下来,看仇小满脸色阴晴不定,兀自喝酒,心里暗叹了口气,转而道:“不过啊小满,也是朝廷重用,才给了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些年治理蜀地,多少人盼着我早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活得好好的。我要是死了,换些温室里养出来的官来,蜀地必乱,我们这些年的心血也就付诸东流,那些战死沙场的老兄弟们,血也就白流了。”
仇小满重重点头:“将军说得是,小满谨记在心。对了将军,方才我看峨眉郡守陈时雨的儿子陈来也在,难道他们早已和阴阳道勾结?”
吴振楚眯起了眼:“这些年蜀地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很多人心怀鬼胎,若不是看我还在,只怕早就图谋不轨。这个陈时雨,本来是前朝驸马,甘愿来此苦闷的小地方,一待就是二十来年,要不是他心境恬淡,要不就是他心里藏着更大的志向。依我看他是后者,不然他就不会多年来一直进言我爱民如子,把蜀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将军此言何意?”仇小满不解道。
“你想,如果我一直爱民如子,谁会心中不快?”
仇小满倒吸口冷气:“太后、皇上……”
吴振楚点头道:“正是。哪怕他说得是实情,我倒更愿意他把我骂得体无完肤,像前朝时杨太师那般。我以前体会不到,现在终于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越是骂我骄奢淫逸,越是骂我不顾百姓死活,其实越是在保护我啊。”他说着语间变得酸楚:“若不是当年先帝忌惮他,他也不会死在抗魏的战场,杨贵妃也就不会自缢。我们,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寸步难行。”
“原来将军在贾仁面前一直装作势利小人,就是为此。”
吴振楚欣慰一笑:“贾仁越是骂我骂得狠,上面对我的猜忌就越会少几分,这样蜀地才能太平。但是像陈时雨那样,表面是在说我的好话,实际上是拿刀捅在我正心口上。现在他儿子又和阴阳道纠缠在一起,多半是看中了它香火鼎盛,将它抓在手里便多了个有力筹码。所以现在,局面恐怕更加危险了。”
“那为何将他儿子陈来放了回去?”
“现在还动不得他,他会狡辩说都是些小打小闹的误会,他儿子也并没有直接参与,而我抓他儿子就是故意与朝廷作对,这样反咬一口对我们很不利。不过我也会上书朝廷,狠狠邀个功,夸大吹嘘一番如何及时发现太子遇难,又如何及时救了太子。只是这陈时雨,我们是得多加提防了,还有周边几个郡县,想必以此人隐忍谋算,不等到最佳时机仍不会露出了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