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我挡不住你的刀,”他惨淡地笑,“我会死么?”
“我看到了,看到了我被你杀死的那个世界。”
“会的,”男人没有回避,如实回答,“在下没有留手,如果阁下不做出任何抵抗,结果便只有死去。”
“碳基生物自身的硬度本就不如金属材质那般强韧,自然抵挡不住刀刃的冲击。”
“凡人的双手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接住刀锋的格杀。”
“你说我不是人么,”男孩还是笑,“是怪物,潜伏在人类之中很多年,甚至一度误以为自己就是人类其中的一员....”
“现在排查出来了,要铲除我,避免我忽然发病,伤害到无辜的人?”
“不,在下并非阁下这般想法,”男人摇摇头,“在下只是一名道士,才疏学浅,自是无法担负守护人类的职责。”
“人类的存在与否,全由神灵定夺,假若有一天,神灵厌倦了人类,毁灭便会成为无可逃避的事实。”
“神是什么,就是那些赋予我们生命,又强迫我们死亡的混账么?”张小文残忍地笑,“一会儿教导我们要仁慈,要众生平等,一会儿又把欲望强塞给我们,让我们相互竞争,互相撕咬,直到死亡。”
“人类就是人类,神灵就是神灵,人类不会成为神灵,神灵也不会成为人类,”男人虔诚地说,“这是两个不可同日而语的概念,还请阁下莫要混淆。”
“神灵不会在意人类的想法,人类也无法理解神灵的旨意,以至于相互之间只能揣度,造成无数误会的发生。”
“但请记住,神灵始终是无意的。”
“无意?怎么会无意?!”张小文忽然大声地说,质问男人,质问他身后的那些虚假的神,“神是它们,鬼也是它们,它们就这样往复地玩弄着我们,用同一套把戏,收拢人心,掌控这个世界。”
“什么平等,什么文明,什么和谐...统统去他妈的吧,都是它们蒙蔽世人、蛊惑人心的手段而已!”
“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和平,每时每刻都有战争发生,大的战争是世界大战,小的战争是人与人的攀比。”
“书上面说的和平根本就没有!”
“下一次世界大战打起来,应该就是扔原子弹了吧?”他笑,像个失智的疯子,“最好就是把世界铲平了,用骸骨和死亡创造出最强者,让那些家伙...”
“知道什么叫恐惧,知道什么叫害怕,知道什么叫...残忍。”
“神灵的意志,我们无法揣度,唯一能做的...”男人说,“便是执行,但无论成功与否,我们都无法影响到它一丝一毫。”
“命运早已决定了一切,即便是失败,也早在神灵的意料之中。”
“那它们要你去死呢,”张小文忽然说,“你就去死么?”
房间陷入了沉默,左侧百叶窗外的过道灯光明朗,右侧纱窗外的世界暴雨哗啦。
透过窗的缝隙,隔得很遥远,他看到了暴雨笼罩的世界,看到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睛,悬浮在一座老楼的顶层。
眼睛的主人面容消瘦,身后背负着一双收缩的漆黑羽翼,脚下踩着一位老人。
哗啦啦的雨,仿佛从天穹直坠落地狱,模糊了圣洁与邪恶的分界线。
密集的水柱冷冷地击打在那具老弱的躯体上,溅起简短而冷酷的水花,她的脸朝着地板,背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黑色越积越深,光线泯灭,看不见老人的表情,那一身碎花的衣料里慢慢地流出血水,分成几道涓流,但很快就被雨水冲淡,流落至布设在边缘的排水渠道里。
潮湿暴躁的风吹过,带走了她的灵魂,她那苦难的一生。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他却是没什么感觉,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有的是冷漠,麻木不仁地看待自然规则中的死亡。
如同在审阅写在宪法上的一条不可更改的条文。
心中的缺口被什么东西填补上了,就像系统的一个遗留很久的漏洞,终于得到修复,打上健全的补丁。
从此以后,不会再受到感情的波及。
那些软弱无力...只会干扰理性的东西。
“不相信神灵的结果,远比自身的死亡恐怖,”男人说,“如果神灵要我去死,时机到了,在下自会慷慨地前去领死。”
“那她又该怎么解释...”张小文佝偻着背,低声说,“我的奶奶,她向来拜神敬神,家里的香火从未断过,为什么你们还要杀她,还要带她走?”
“这他妈的是我和你还有神还有鬼的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忽然瞪大眼,双手死命地拉扯背后的铁链。
他的面容狰狞,如被烈火灼烧的恶鬼,拼死地怒吼着,但出口的声音却是那样的空虚,仿佛列车上播报里的机械电子音。
愤怒,他正在丢失愤怒,其次,就轮到了悲伤。
“这与求神拜佛自然没有关系,”男人说,“人类求神拜佛这一行为,大多出自私心,一半是畏惧神灵,担心神灵降下灾厄,另一半则是带有贿赂性的意味,通过购置香火供奉,希望神灵能够赐福于其。”
“这类带有私欲的祈祷,终究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妄念罢了。”
“这与神灵的存在与否,是否会施恩降福,并无直接的关联。”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她?”张小文又问。
“因为她的寿命本已所剩无多,灵魂上附有浓重的自然死亡喻意...”
“即使没有遇上乌鸦,她估计也熬不过这个晚上了,”男人平静地说,“况且,乌鸦...并不是隶属于在下这方的人。”
“他们自称是解脱者,旨在解救被神灵奴役的世人。”
“长久以来,他们通过汲取自然死亡作为养料,用以制造非自然死亡,以此扰乱阴阳之平衡,以及破坏世间之秩序。”
“死亡分为自然死亡和非自然死亡,而我们的力量...”
“即所谓的法力,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生命在其自然死亡后,灵魂消散,于物质世界遗留下的残余。”
“我们把这种残余,统一称为灵魂碎片,也可以说是死人对生之世界的执念。”
“执念的质量与死者生前的智慧有关,一般动物的死亡并不会残留太多的执念,而人类则不同。”
“人类是万物的灵长,拥有远超其他动物的智慧,自然不能与它们一概而论。”
“相比之下在人类离世之时,生成出的情绪波动和执念的产量,一般都要比其余的动物高上许多。”
“这么说...”张小文干笑了一声,“你们把生命的死亡,视作是流水线上的一环?”
“世上的所有生命,在你们眼里,也不过是一件件即将出炉的...消耗品而已吧?”
“你们看看待他人的死亡,就像是看待一件逐渐加工完成的产品。”
“是的,这一点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男人平静地说,“于这两者之间,本质上确实是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