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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汉广

夜行歌 紫微流年 10671 2024-10-21 10:16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叩门没听到回音,他掀开了窗。

   一把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地蜷着身体翻看一本医书,额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雪色的容颜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又专注于书本。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她简单地回答,将书抛到一边,慵倦地伏着软枕素席,身上丝被凌乱。

   他刚待伸手撩开散发,被她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微微生疼,他不解地问。

   迦夜没作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你在生气?”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她莫名的异常。

   “听不懂你说什么。”她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竟是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个问题。

   “萧世成的宴请打算怎么办?”

   迦夜在镜前整理长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她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他只当没听见:“你猜那个人是谁?”

   “管他是谁。”她漫不经心,眉间甚至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饵?”

   “或许,真有故人我会相当惊喜。”没表情地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谢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处,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深邃的眼睛不曾稍瞬,“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绞杀。”

   “说得好,依你之见又该怎样化解?”

   “杀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了唯一的人证,单凭萧世成的一面之词,大大削弱了可信度,驳斥应对轻易即可控在掌中。

   “差不多,所以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酎处理。”

   “你要我袖手旁观?在你因我而惹来麻烦之后?”他不可思议地质问,凝视着镜中的清颜,“这算不算一种关心保护?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你想如何,随我到南郡王行宫去杀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以为还是过去无名无姓的影子?你现在的身份只会带来麻烦。”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她停了停又说下去。

   “这次解决之后再没什么牵碍,好好扮演谢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样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轻漫的话语透出几分真意,细指揉了揉额角,略带苍白的倦怠,“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然后你就要离开。”静了许久,他双手撑住镜台,无形将她困在怀中,“安排好别人,你要怎么筹划自己?”

   她闭了闭眼,嘴唇微动。

   “别说与我无关!”打断即将出口的话,他的怒气濒临爆发的边缘,“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别人,也该公平点说说自己。”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就因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资格不顾我的心意擅作决定,强行塞给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拒绝更增怒火,“你说过出了天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不想要?”她也动了气,“你在天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该有的身份地位,现在一一实现,还有什么不满?”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么?”扣住细巧的下颌,他望入幽亮的清眸,“也许比你所料想得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给。”长睫颤了颤,语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给。”他咬牙切齿,爱怨交加中几欲失控,“为何偏偏是你?为何除了你别人都不行?为何你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离开?别再说忘了一切,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当从来未曾遇见过你。九微说你没有心,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做得到?”

   雪色的脸上渐渐激起了绯红,她紧紧咬住唇,没有说一个字。

   “对你好理所当然,对你不好你无所谓,怎么做在你眼里都是白费,到底要我怎样?为什么放纵我吻你?为什么一再推开我?”修长的指尖抚过眉睫,猜不透曲折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气,勉强开言:“那些,是我一时――”

   没说几个字,他紧紧把螓首按在怀里打断,半是绝望半是伤心。

   “别说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出真心话。”

   怀里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娇软的身体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点点冻结了年轻而炽热的心。

   “这是去哪儿?”

   马车驶过宽阔的石板路,在闹市中穿行,街景相当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直接问对面的人。

   无表情的俊颜,声调有点冷,还是及时回答了她。

   “你不是说要查东西,我知道有个地方医书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过了她的问题,他侧过头看车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开口,车内只剩下单调的车马辚辚声。

   双眼暗沉,飞扬的眉微蹙,适才的情绪影响仍在,唇角分明而执拗,那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无由地生出歉意。

   细细看自己的掌心,凌乱而细碎的印痕铺满,几乎找不出短而弱的命纹,多年握剑,旁的碎纹加深,命纹反倒是更浅了。曾约略地看过相书,多是预示早夭之相,数一数年纪是不必担心了。

   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指尖触到袖中的短剑,冷硬的质感熟悉亲切。多年相偎,没什么比随身宝剑更能让心安定,唯一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伙伴。她缓缓轻摩,或许这样就能恢复一贯的坚定,剪除无由的软弱。

   车在一道长长的矮墙边停下,看似某间宅邸的侧门。

   男子在乌木门前叩了几下,紧闭的院门豁然开启,大方地牵着她走入。

   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穿过几扇月门,一片潋滟水光。临水山石玲珑,回廊蜿蜒如带,漏窗透出清竹碧枝。林荫匝地,水岸藤萝蔓伸,古树苍苍,巧妙地将水色山石缀成一体,雅致而古拙,衬着白墙黑瓦绵延,不知几许深远。

   随着入了一层层苑门,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随步而换,异地变化不同。他对复杂的路径了如指掌,她越来越觉察到异样,立时停下脚步。

   俊颜回过头,无声地询问。

   “这是哪儿?”她瞪着他。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再不见冷意。

   她的脸寒起来,拔腿就走。

   谢云书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扬州城这里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挣开,反被他执住不放。

   “不会有别人,你在房里等着,我去把书取过来。”他轻声诱哄,口气放得很软,“我没别的意思,二哥学医,各类善本最为齐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为什么不早说?”腕间握得极紧,她后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温和地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径,你尽可以放心。”

   若不是必须查探医书,她定然不管不顾地避开,哪会被诱入谢家。

   独自坐在房中,她勉强按捺住焦躁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屋顶嵌着琉璃亮瓦,阳光投下笔直的光柱,益发窗明几净,映着屋外绿竹森森,浑然的男子气息。

   墙角置着画筒。随手抽出一卷,画的江南山色,雾气朦胧中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阕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随眼一看,瞬时乱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素颜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泠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本待离开,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迷路对她而言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在这曲折秀丽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确定不过的现实。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堕入了迷障。她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分明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她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联着极小的铜铃。

   好一个扬州谢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处处迷阵,机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形的牢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足池畔的人:“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她扫了一眼懒得答话,遁着试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门草草翻过,完全不曾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来,她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地反手一撑避了过去,教背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地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过招数个回合,她开始不耐。对手的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有些狼狈。她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空气的细微变幻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裂了老长的一道。

   寒气侵体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娇小的女孩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抛掉了身后的追逐。腹部的疼痛更为剧烈,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她尽量蜷得小一点,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痛楚似乎没有止境,女孩紧紧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晕沉中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喧吵,有人惊叫,还有人推搡,她很想打开,可身体全无半分力气,疼痛侵蚀了一切。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她,像落进了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思维都变得断续。

   迷蒙中有一双温软的手接近,轻触着她的脸,又托起她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温情地照拂,当她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得到满足,天真地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防卫,她终于放纵自己堕入了黑暗。

   谢家唯一医者的房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乱,一方精舍盈满药香,室内只有煎药莳草的小童,他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迦夜上心,她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谢景泽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稍诧,“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迦夜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了解,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样的朋友?”谢景泽随口问,抬手拔下了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半是请求。

   谢景泽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是不是青岚提过的那位?”

   俊颜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

   “恐怕没有。”谢景泽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她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他也无奈。

   “这么宝贝?原本还以为老五夸大其词,你真喜欢上一个小女孩?”

   “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长期出门行医,谢景泽难得在家,他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迦夜的情形说了一点。

   谢景泽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认真地回答。

   “我曾听人提过西域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玉鸢萝花,应该是近乎绝迹,她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而且还是她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也错过了成长期,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谢景泽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双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概。”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谢景泽生出了医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跃跃欲试,“或许你把她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迦夜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青岚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谢云书,立时叫起来。

   “我说三哥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一迭声的叫唤有些气急,“叶姑娘那边出事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谢云书立时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明明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会――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她,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她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什么的,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她,交代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谢云书已丢下他冲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谢景泽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的样子?”

   谢夫人的房外闹哄哄,不知挤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婶伯姨带着丫鬟兴味地窥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无疑带来了刺激的谈资,见谢云书赶至,自觉地闪开了一路。无暇去听躲在手帕后的低议,他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体。

   迦夜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涔渗汗。他在一片抽气声中撕开裤脚,莹白如玉的小腿并无异样,不像是经脉逆转,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她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和煦的内力让素颜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谢景泽也赶了过来,青岚一看,知机识变地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地请着各路婶姨回避,斥开了丫鬟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谢夫人轻柔地催促,并未斥责谢云书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秘?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谢夫人养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在主人脚边,呼哧呼哧地喘气。

   虽已届中年,谢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还握着迦夜的一只手,目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谢景泽的指按上了细腕,仔细地切了好一阵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迦夜睁开了眼。

   觉察到她想坐起来,谢云书藏住心焦劝慰。

   “这是我二哥,自幼随国手学医,相当高明,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她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她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地忽略,心底极是懊悔。

   迦夜仍是苍白羸弱,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体。”谢夫人薄责,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连病着也不顾,看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书儿的朋友,又救过岚儿,难道还怕谢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地在这儿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谢云书讶异地看着迦夜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谢夫人碎语唠叨,没再说反对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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