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光可鉴,镜里乾坤。
明晃晃的镜子中,少年俊秀的相貌如切磋琢磨过的皓玉,光可照人。嘴角那一丝微笑,和眉眼中透出的笑意,更如三春暖阳,暖洋洋的,可融化冰雪。
“原来如此……这就是微笑啊。”
江鼎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表情,暗自惊叹。他以前以为,笑容是心情最清晰的映照,必有喜悦,方有笑意。倘若心中并不欢悦,纵然嘴角带笑,那笑也是苦笑、假笑甚至皮笑肉不笑。
但今日对镜自视,他才知道,只要眉眼配合的好,笑容的弧度合适,纵然只是摆出来的表情,假笑也能成真。
只要有专业的人来指点。
譬如甄行秋。
江鼎真是佩服甄行秋,他以前从没见过,把人心当做功课在研究的人,他回来研究了很久,别的还罢了,只这表情的角度调整,实在是望尘莫及。
竖起镜面,他挑起了更大的弧度,这是甄行秋交给他的第二种笑——高兴地笑。
只看了一眼,江鼎手一松,镜子垂落,笑容再也绷不住,反而红晕蔓上双颊——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
因为太傻了。
江鼎兀自不敢相信,那种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率直的淳朴,简直到了缺心眼地步的笑容,竟是自己做出来的。而再想到这个笑容竟被其他人看见了,更是难堪的满脸发烧。
捧着脸颊,江鼎觉得,要是自己前世看到了这样笑着的小孩,说不定会同情的赠送一枚‘明心丹’,给这孩子通一通灵窍。
狠狠地吐出两口气,他好容易缓了过来,再举起镜子,看第三种笑容——得意地笑。
嗯,江鼎觉得这还正常,虽然有一点——讨人嫌?
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傲色,让江鼎升起了一种熟稔,似乎在山上,他是常常见过这样的笑容的。
当然不是他自己,他在山上从来不照镜子,那种笑容来自亲近的人……
五师兄!
山上那个又傲气又暴躁,总和自己过不去的五师兄,是常常挂着这样的笑容的。
当初他讨厌这样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却有些怀念。
少年骄傲,本该如此,如此蓬勃直率的傲气,不也很可爱么?
不过,他是从不这样笑的,本性也不是这样。但本性完全不同的人,经过指点,可以这样自然的笑出来,甚至和真正如此得意的少年笑的一模一样,这也是真是……
“真是绝了!”江鼎由衷的赞叹道。
“我说你够了没有?”一声冷冷的讥刺从背后传来。
江鼎回头,就见妖狐在背后盯着他,原本斜斜上挑的桃花眼上吊的更厉害了。
他心中一动,道:“要我是你,就不会悄悄的站在镜子后面。”
白希圣冷冷道:“为什么?”
江鼎抛了抛手中铜镜,道:“照妖镜,一照你现了原形岂不惨了。”
白希圣挑眉道:“我道你有什么真知灼见,原来是贫嘴。”
江鼎道:“贫嘴么?铜镜之内,无所遁形,你的破绽可不少露啊。”
白希圣冷笑道:“什么破绽?我能有什么破绽?”
江鼎低头看了看镜子,突然道:“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白希圣神色一僵,随即道:“我脸色一向如此,你别被镜子的色差蒙蔽了。”紧接着,他另起了话题,道,“就算你真有照妖镜,我的原型你早已知道,有什么可照的?那些你不知道原型的东西,才有被识破的价值。就怕你没有一双慧眼,看不穿镜花水月的迷雾。”
江鼎目光微动,道:“你说的是甄行秋?”
白希圣道:“你说呢?”
江鼎道:“你说他不是人?是鬼?是妖?是什么山精水怪?”
白希圣道:“别推给我们,妖族不收他。他是你们人类的特产,心有山溪之险,胸有城府之深,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奸邪恶棍。”
江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本来我对他是善是恶也不确定,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大概是个好人。坏蛋都骂他,他必然是好人了。”
白希圣气结,森然道:“且不说你连好歹都不分,单说你判断善恶的标准,真是简单粗暴,愚蠢无比。如果是这样,他找你真是找对了,还省了他一番功夫。”
江鼎道:“省了什么功夫了?”
白希圣道:“省了……驯化你的功夫了。”
驯化两字入耳,江鼎背脊陡然一直,一丝寒意蜿蜒而下,道:“你也感觉到不对了?”
白希圣道:“什么不对?我感觉对得很。他要是不这样,我才觉得不对。甄行秋浑身是刺,在算计每一个靠近他的人。你竟敢接近他,便如幼兽雏鸟,不知天高地厚,自投罗网。凭你那点本事,用人间一句大俗话‘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江鼎道:“你为了踩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虽然不经事,但还不蠢。你能看见的,我未必看不见,只是不似你看到一点瑕疵便一蹦三尺高,要死要活。我知道他在我面前一直用对小孩子的口气说话,又说什么功课,什么教导,总之叫我听他的话。那也不错,他确实厉害,我有许多东西要向他请教,就把他看成老师,又有什么不可?无非是不要真当了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
白希圣冷冷道:“他故弄玄虚,把一件小事说得夸大无比,且用了不少言语做套,让你十分崇拜他,信任他,你感觉到了么?”
江鼎道:“自然。但他不只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很玄——我确实崇拜他,也要向他学习。难道我因为他有些地方是夸张,就把他的话当做谬论?古人论道还有先声夺人,譬喻俗讲种种传道技巧,传虽有变,道却还是真。当然信任不信任,还要另说。”
白希圣道:“你倒是随和,和道门那些眼高于顶的牛鼻子相比,稍微可爱一点儿。但有一点不要忘了,学习归学习,千万别接受他的定位。”
江鼎道:“什么定位?”
白希圣道:“一文一武的定位。”
江鼎心中一紧,道:“这又怎么样?”
白希圣道:“修道界还罢了,在人间界,文在武上。就像你的头脑能指挥四肢一般。千万不要习惯了拿着剑站在对方身边的定位,也不要起保护他的心思。重中之重,就是不能放弃思考,把决策权交给他。”
江鼎失笑道:“我会放弃思考?听从他人?”
白希圣道:“你以为呢?他会引导你的。比如说,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指令,比如笑一笑,怒一怒,这些事先没有意义的指令,你可能第一次第二次充满疑惑,但是去做了。事后他会解释,让你心服口服。下一次他还会如此,但解释的会越来越少。不过几次的功夫,他就会顺理成章给你发出指令,你会以他的意志为第一优先,从相信他不会错,到完全不判断对错,下意识的随他行动,大概也就是几个月最多一两年的功夫吧。”
江鼎心中一寒,突然道:“你对这一套流程很熟啊。”
白希圣冷笑道:“都是我玩剩下的。我有心情指点你,那是你的福气,若没有我,你成为他的打手,也就是时间问题。”
江鼎沉默一下,突然展颜笑道:“如此了不起的妖圣,有没有办法破解他的引导?”
白希圣道:“有一招非常简单,一学就会。”
江鼎道:“请指教。”
白希圣道:“时刻提醒自己:‘他算什么东西,卑微的凡人,蝼蚁都不如的虫子,也敢向我发号施令,去死吧。’多想一想,准备不受他干扰。”
江鼎呆了一下,突然失笑道:“你对他的敌意,为什么那么重?”
白希圣道:“没敌意,只是看不起他而已。”
江鼎失笑道:“是么?如此看不起凡人的妖圣大人,不也刚刚在凡人面前碰了一鼻子会么?又来我这里将他臭骂一顿,是给自己顺气呢么?”
妖狐骇然道:“你……”
江鼎道:“这一招叫出其不意,他刚刚教我的。承让了。原来你刚刚离开,果然是去找他的麻烦了。难道去刺杀他了?”
白希圣哼了一声,道:“我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在院中吸食月华。”
江鼎侧头看了一眼窗台,白狐的影子还映在窗上,一呼一吸,仿佛在修炼,道:“你当我是傻子么?这大阴天的,吸食个鬼?你离不离开,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恨他?他只是个凡人而已。”
白希圣冷冷道:“我说了没有,不信算了。”说罢袖手离开。
江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你说不说都不要紧。如果你再敢私自行动,不管是杀人或者做什么别的东西,我都会杀了你。”
白希圣霍然转头,冷然道:“你威胁我?”
江鼎手一横,刷的一声,抽出青锋,道:“我和你用得着威胁么?我是在通知你。”
白希圣冷哼一声,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翳,转身走出了房间。
江鼎收剑入鞘,低声道:“王八蛋,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甄行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能有此人在侧,总有益处。他教我的几个笑容,若是练好了,真正受益无穷。”说着,他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洋溢着最纯真的喜悦。
窗外已经是皓月当空,白希圣的本体妖狐,正在月下吞吐月华。
一丝丝月华吸入口中,化为白烟袅袅呼出,它的激动渐渐消散了一些。
但在它心底,仇恨和愤怒从未减轻。
该死的凡人,竟敢抢他的猎物。
江鼎可以驯化,但能驯化他的只有一个,就是妖圣白希圣。
他无非就是实力不到,暂时蛰伏下来,并没对江鼎下手,卑劣的人类竟敢趁虚而入,他怎能容许?
早早绝了这个后患,才是必然。
更可气的是,因为甄行秋出乎意料的手段,他一击不中,失去了*上消灭对方的机会,只能走其他路线。为了将江鼎拉出漩涡,不得不透露一些他根本没想告诉江鼎的技巧。
这些技巧会让江鼎成长。
白希圣也得承认,江鼎不笨,即使他见识少,不懂事,但是会举一反三。有些伎俩,一旦让江鼎知道一点儿,就永远的失去了效用。
如果江鼎成长的太快,他恢复的太慢,他早已划好的时间轴就会紊乱,事情失去控制,或许整个计划都不得不调整,一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输。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凡人。
身为妖圣,却被小小的凡人所扰,他怎能允许?
一口浓烟喷出,白希圣翡翠一样的双目光芒闪烁:
“小子,我记得你了,只看你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话虽如此,堂堂一介妖圣,和一个天心派后辈弟子混在一起,互相为敌为友,已经跌份儿,现在竟沦落到和一个凡人较劲,也实在悲哀。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凡人的神魂会坚固到那种程度,他竟无法侵入分毫?
莫非是被什么异宝洗练过么?
凡俗的秘密,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