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个逐渐模糊的梦,姬凌生忽然觉得有点可笑,梦中的一切都是自己求而不得的,甚至不惜用上锦宁这个旧名字,连从未见过的娘亲都能仿造出来,难怪会记不清她的模样,令他意外的是,梦中谢家千金竟然是岳紫茗的模样,难道当年遭到婉拒至今仍耿耿于怀吗?
自嘲的笑了笑,姬凌生转身去往马概,几个小太监跟在后面忙着大献殷勤,他无意去理会他们,也懒得赶人,一批接一批的驱之不尽,路上偶尔碰见一两个进宫的文武官员,见了他都跟供奉祖宗一样,如今父皇日夜操劳国事,忙着打理思岳巨变后的烂摊子,让这座江山社稷彻底改姓成姬,以防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出来搅局,而老爷子早已前往边疆镇压拥兵自重的各大藩王,多年不曾见面,大概当年破髓失败令老人心存愧疚,不愿见面刺激他。
所以偌大一个皇宫,这些马屁精舔不到皇上的鞋子,干脆放长线钓大鱼,全都扎堆聚集在未来储君身边,姬凌生曾问过一个急着出头的散官,问他如何聊表忠心,那人说肝脑涂地,姬凌生戏谑着说要是他敢将屠刀对准家人,便给他一个千夫长的官职,结果第二天就出现了杀妻求将的惨案,姬凌生没等到他来邀功,那人便自此人间蒸发,他猜到是父皇的授意,想保全他的名声。
到了马概,御用相马官毕恭毕敬地牵出一匹黑马,黑风神色萎靡,再不见当年撒泼打滚的亲热劲,如今的姬凌生似乎让它畏惧,以前倒也怕,但那是愿打愿挨的怕,现在倒真成了敬而远之的厚爱。
瞥见黑风脖颈上的缰绳,不知何时套上的,甚至有些勒痕,想必使性子的时候让相马官打过,硬生生给它加了辔头,姬凌生没有同情它,大概是懒得追究。
上了马背,姬凌生独自骑乘出宫,宽阔官道上的百姓见了他,皆是诚惶诚恐的畏葸表情,他从姬家少爷摇身一变成当朝太子,当初七嘴八舌指点他的现在都不敢了,因为那时候的姬公子即便闹得再凶也不会杀人,如今稍有不如意,他就当街将活人头颅砍下来。
以前的姬公子,大家虽然恼他恨他,却不会真正怕他,敢私下贬低他,可如今皇城里再没有这样的胆量了。
姬凌生并不知道该去哪逛逛,或者是无处可去,压根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好友,只有帮不入流的世族子弟想来拍他的马屁。遥遥望了眼雪玉阁,此时他跟雪玉决裂多年,期间再未见过面,姬凌生想起如今城内疯传的一句流言,说是当年被太子殿下狠心抛下的雪玉阁老板娘找了新欢,岳云幽已经快死在深宫里,太子殿下当然指的是姬凌生,他没见过那个所谓的雪玉阁新宠,据说是个进京赶考的仕子,得到了多位大学士“笔尖游龙蛇,字里藏春秋”的赞誉,顺便赢来了雪玉的青睐有加。
不自觉来到雪玉阁楼下,抬头望着三楼花窗,姬凌生本不太想来,嫉妒催生的无名火却驱使他不得不来,楼脚小厮远远看见他这位多年不来的老主顾,却不敢招揽请他进门,又不敢随意怠慢,干脆撇过头去装没瞧见,最后索性趁太子没注意到他,急忙躲进楼里避避风头。
姬凌生盯着紧闭的窗口,突然听见有嬉闹声,不禁凝神望去,花窗轻轻推开,他和她四目相对,眼中的冷漠好比倒春寒时的璃罗湖水,满湖都是冰凌子。雪玉冷淡的扫他一眼,她身后传来男子声音,她眼角含笑的应了一声,然后关窗。
姬凌生妒火中烧,觉得那位仕子的声音听着极为刺耳,尤其是雪玉对待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思岳人每每传言他为某家小姐争风吃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像是火苗掉进水里涟漪都没有,今儿却难以冷静,好比火星掉到火油里,顷刻间燃起熊熊妒火,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他招来一位刚喝完花酒的军部校尉,校尉早发现楼上楼下的无声碰撞,本想趁早离去明哲保身,不料让喜怒无常的太子爷叫住,他畏畏缩缩来到姬凌生身旁,忘了行礼,低着头等候命令。
姬凌生瞥了眼雪玉阁,故作镇定道:“给本王把雪玉阁烧了!”
校尉大惊失色,却不敢回绝,谨慎问道:“殿下,该用什么借口?”
姬凌生平静道:“本王做事何须什么理由,你照办就是,难不成你想抗旨?”
宿醉未醒的校尉大人惊出一身冷汗,暗想这位太子爷还未登基便敢当自己的话是圣旨,也太大逆不道了。校尉领命而去,不一会儿,近百御林军杀进雪玉阁,没有动手杀人,只是将人全部赶出,然后将楼子付之一炬,起先许多官宦子弟想倚仗身份讲讲道理,结果听到是太子殿下的指令,纷纷偃旗息鼓,小跑到楼外,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望着昔日的半个家被火海笼罩,仿佛往日的情谊也烧得干净,姬凌生心底的怨气没得到慰藉,反倒越积越深。打道回府的时候,延伸到皇宫的官道上再无一个行人,似乎都听闻雪玉阁被毁,知道太子殿下要从这过,早早散了场,闲人陆续回家,店铺关门大吉,仅有几双躲在门缝里的眼睛望风,所有人都对姬凌生心存畏惧。
回到宫里,白月蹲守在宫门,此处离太子寝宫很远,她又足不出户,想提前探听到少爷踪迹估计费了不少工夫,姬凌生对少女的细腻心思熟视无睹,径直跨过宫门。
白月拾步跟上,姬凌生能够放下她,舍弃所有,她却做不到。
没进房间,姬凌生老远便闻见如麝似兰的烟香,推开房门,他闻着香味昏昏欲睡,屋里空空如也,其实摆满了富丽堂皇的陈设,不过没一件是他想要的,如果能回到五年前,他不会吃下破髓散自取灭亡,他会脚踏实地当个败家纨绔,身边友人和佳偶相伴,这样的话,他不会变成孤家寡人,不会迁怒给雪玉,更不会对月儿大吼大叫,但哪有如果,他没法悔恨,因为全是他咎由自取。
正如商正诀别时骂他的话,你既讨人厌又全无用处。
坐在靠椅上,他忽然想到,再做一次早上的梦,该多好啊。想法刚刚升起,他便有了睡着的迹象,突然房门大开,晚风吹进屋子,白月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瞧见她脸上的低落,姬凌生无意去迁就安慰她,这种日子,他过得累了。
“少爷,该吃饭了!”
姬凌生摆摆手,没继续理会她,正想沉沉睡去,他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高喊,“三哥,快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他身躯猛震,模糊记忆开始潮水般涌现出来,白月立刻打断了他的冥想,催促他赶紧用膳,姬凌生皱着眉头说不,少女则不依不饶将饭盒推到他面前,姬凌生觉得不耐烦,一把将其推开,白月摔倒在地,食盒滚落,从里面翻倒出来的不是菜肴,而是一把尖头菜刀。
姬凌生惊疑不定,白月及时捡起刀子,疯疯癫癫的说道:“少爷,月儿知道你活得不开心,那月儿就帮帮你!”
说完双手持刀快步刺来,姬凌生歪开脑袋,幸好有靠椅的藤条作为缓冲,不然刀刃就直接砍在他肩上,从鬼门关逃开后,他退到屋子中央,忿忿道:“你做什么?”
少女听而不答,直直刺来。门外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姬凌生却无暇顾及。
姬凌生仓皇躲开,呵斥道:“你不是月儿!”
此时白月披头散发宛如疯子,她呵呵呵的笑道:“少爷你怎么能不认得我?你昨天还打了我一巴掌呢,你不记得了吗?”
姬凌生使劲摇头,争辩道:“你胡说!”,话刚出口他又觉得不对劲,一幕幕景象冲到他脑海中,正是他昨夜怒不可遏打了白月的画面,他百口莫辩,自己全然是因为愧疚心作祟才刻意忘却此事,同时晚风忽然猛烈起来,将两扇房门猛地关上,似乎天公也看不下去,要关了他来审问。
他没想到自己真会打她,虽然当上太子后他杀过许多人,但始终不会欺负白月,因为他确信,沦落到那种地步的话他就再算不得是个人。趁他发愣时,白月抓住机会砍杀过来,姬凌生避无可避左手当场挂彩,受伤的他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再顾不得手下留情,将她猛地推开,白月双脚像是扎了根,怎么推她都不动,她再度提刀劈来,姬凌生火冒三丈,脑中理智全无,后撤半步扼住她持刀的右手往回一送。
刀身没入她瘦小身板,扶住白月瘫软下去的身躯,姬凌生神情呆滞,任凭尸体软倒在地。
发了很久很久的呆,无人前来问候,整座皇宫没人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门外的奇怪叫喊依旧不眠不休的响着,姬凌生脑中有关白月的记忆全浮现出来,仅存的良知容不得他放松,非要翻来覆去的折磨他。
天黑时分,姬凌生在屋子里点燃烛火,然后放在布帘下等待大火升起,白天他烧了雪玉阁,晚上他要烧了自己,他已然对尘世再无留恋,只求跟白月死在一个地方,只求闭眼后能再次进入那个梦境。
红光迅速蔓延到屋顶,这偏安皇宫的一角升起青烟,太子殿下畏罪自杀的风闻不日将会传开。
火光之中,姬凌生半梦半醒看见房门突然被推开,恰如传记里英雄好汉的登场,一个背着古剑的黑衫青年出现,嚷嚷道
“三哥你再不起床,大伙踹你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