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静休终于来到了空相寺大门口。十余年未再回师门,加之先前师兄的描述,静休深知师门如今大不如前,虽说有心理准备,但也是深忧不已,正欲敲门,突然寺内传来晚钟之声,虽说钟还是当年的钟,但钟声却没有了当年宏亮与气势,不知是听得人心情不如以往还是寺钟真的锈旧了。
静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了几下大门,过了许久方才有人开门。打开大门,出现在眼前的还是当年的方知,只是他比当年瘦弱了许多,老了许多。
方知一看来人,不禁邹起了眉头,问道:“你是?”
静休倒是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当年的小师侄,激动地喊道:“方知,是我呀,静休呀。”
方知大喊道:“是小师叔,是小师叔,真的是你。”
静休道:“没错,就是我呀,十余年不见,你小子老了不少啊。”
方知道:“师叔你倒是破有风度了。快快快,赶紧跟我进去,方丈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于是静休便跟着方知进了寺内。方知便走边喊道:“小师叔回来啦,小师叔回来啦。”
此时寺内众人一听,纷纷跑到了大殿来,稍许众人聚齐,只是人数少了大半,大殿之上佛像表面的金漆早已被人刮得一干二净,千疮百孔。
此时,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一颤抖苍老的声音:“是静休回来了吗,是静休回来了吗?”
静休转身看去,原来是行柯在几名弟子的搀扶之下,徐徐而来。十余年未见,放张师傅如今已是瘦骨嶙峋,行动困难,连说话都没有了生气,令人心酸不已。
静休立马冲到行柯面前,噗通就跪了下来,磕头道:“不孝弟子静休给放张师傅磕头了。”
行柯立马推开了众人,亲自将静休扶了起来,笑道:“你终于回来了,老衲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佛祖待我不薄,让我死也能瞑目了。”
静休道:“是弟子不孝,当年被掳去南诏三年,刚回师门也未多陪陪你老人家,便跟王建大哥从军去了,如今大哥已是蜀王,治理一方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我也算是功成身退,准备前往天台退隐,路过洛阳,特意回师门看望大家。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给大家,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行柯道:“医人布施,乃是小善,参禅悟道,乃是浅修,想你这种于乱世之中让一方百姓能免受战火之苦安居乐业才是大善,才是大道,你果然没有让为师失望。”
静休道:“只是我走了这些年,你老人家身体倒是大不如从前,实在让徒儿心酸。”
行柯道:“无需挂怀,这只是一副臭皮囊,留着它只是为了能见你一面,如今如愿以偿,即便即可圆寂,也无憾事。”
此时方知道:“其实这十多年,寺内僧众日子过得太苦了。当年你回来的时候,黄巢反贼刚被平定,大家以为能过上安生日子了,没想到后来又是各路诸侯你征我伐,肆意抢掠,优胜以前。尤其这几年梁王朱温占领洛阳之后,对各大寺庙大肆收刮,就连这佛像上的金漆都被刮走了。寺内缺衣少食,生病也无药医治,以致于行云师叔祖、我师傅、方生都、、、、、”
说到这里方知欲言又止,静休似乎猜到了噩耗,立即问道:“他们怎么了,怎么了?”
行柯念道:“阿弥陀佛,生死轮回,人人都逃不脱,无需为此介怀。”
静休顿时心里如万把刀割,泪水止不住滑了下来,颤抖地问道:“他们....他们....”
方知擦了擦眼泪,道:“他们都病死了。”
静休热泪盈眶,又一次跪倒在了地上,往西叩拜三次道:“行云师叔,法严师兄,方生师侄,静休我回来迟了。”
说着静休痛苦不已,伏地不起,众人搀扶方才将其扶起,不禁悲叹道:“想当年,法武师兄死在我面前,我已是生不如死,而如今又有三位师门亲人离我而去,实在叫我如何接受。”
众人一听,不禁纷纷问道:“什么?法武师兄他...?”
静休站了起来,再一次跪在了众人面前,道:“法武师兄的死,完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师门?”
行柯道:“静休,你此话何意?”
静休道:“当年法武师兄刺杀田令孜失败,为了不连累师门,他便不辞而别。他本是前朝忠臣之后,因全家被田令孜灭门,自己被门客拼死救出,方才保住一命。本以为这辈子就是常伴青灯古佛,没想到上天偏偏爱捉弄人,僖宗李寰从蜀中返回长安,驾临我寺,田令孜也在其中,这勾起了师兄隐藏多年的仇恨,所以才出现了行刺一事。为了报仇,他投靠了黄巢,没想到后来黄巢气数已尽,坐困陈州,当时围攻陈州的正是我和王建大哥,后来城破,师兄万念俱灰,拒绝了我的招降,以死殉忠。”
行柯叹道:“行刺一事之后,法武便被仇恨引入了魔道,多年修行毁于一旦,实在可惜。陈州之事你二人各为其主,他以死效忠,这也怪不得你。你也无需自责。”
静休道:“往事已矣,只盼望他们能往西方极乐,莫再受这尘世之苦。”
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弟子,冲了进来,便跑边喊道:“方丈,方丈,不好啦,道隐前辈不行啦。”
静休一听,又一次被噩耗挖心,立即冲过去抓住那名弟子的手,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小和尚道:“道隐前辈病重,快不行了,方丈还是去看看吧。”
行柯道:“那我们赶紧前往藏经阁吧。”
于是众人便匆匆赶去了藏经阁。来到藏经阁,走进藏经阁一楼,就见道隐、苦隐、灭隐、集隐四人团坐在地上,道隐于前,三人于后。
一见故人,静休立即冲了过去,跪在了道隐面前,道:“道隐前辈,我回来了,我静休回来了。”
道隐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静休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后缓缓抬起颤抖的右手摸了摸静休的脸,奄奄一息道:“是你?静休....?”
静休连连点头道:“没错,我就是静休,我回来了。”
道隐道:“你终于回来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你一面。”
静休道:“前辈武功高强,身体健朗,绝对不会有事的。”
道隐道:“天人九衰,无人能躲,如今我能割弃一切爱恨情仇,仙游而去,也算是我的善终。没有什么不好的。”
行柯道:“阿弥陀佛,道隐师兄,别来无恙。”
道隐看了看行柯,笑道:“我本少林僧人,却寄身空相寺藏经阁四十年,你我二人虽只有一墙之隔,但却有四十余年未曾见面了吧。”
行柯道:“四十年,不知你放下了多少,领悟了多少。”
道隐道:“四十年前我贪恋红尘,背弃师门,最终犯下滔天大错,无颜回少林,幸得你收容,方有一地栖息。如今我即将超脱,一切早已放下,生死早已领悟,请容我想你说一声感谢。”
行柯道:“如此老衲甚是欣慰。想必少林空问大师也早已放下。”
道隐道:“我师兄弟三人,四十年前我为红尘所惑,背弃师门,我师弟也因功法理念不同与师仇的缘故离开,至此只有师兄一人独撑少林。四十年未见一面,今生我唯一憾事。”
静休心想:“记得以前黑和尚对自己说过,他师出少林,而他师兄便因钟情一女子须发还俗,但因后来孽缘苦果,最终无颜回少林,只得躲在空相寺。再按年龄来看,可以很肯定了,道隐前辈便是黑和尚的二师兄,少林方丈空问的师弟。”
此时行柯叹道:“既然你说你已经放下,又何必再愧疚这些呢,空问师兄乃得道高僧,也绝不会介怀。”
道隐笑了笑,道:“哈哈哈哈,没错,没错,看来我还是没能放下。就像静休第一次在藏经阁见到我时说的一样,我虽身在阁内,心却在尘世沉沦。谅必我死后也只能入阿鼻地狱,无缘西方极乐了。?”
静休道:“前辈你多虑了,你对静休恩同再造,几十年来又潜心忏悔,佛祖定会宽恕你的。我不也一样,贪念红尘,须发还俗,还娶妻生子了呢。”
道隐道:“你现在虽身陷红尘,但心却比老衲坦然豁达多了。这也是你的福气,且要珍惜。”话语刚毕,道隐慢慢地下了头,轻声细语念叨道:“我虽看透生死,但却未能割舍情怨,阿弥陀佛.....我心向如来,静涤红尘事,无奈....多做苦,一念...一..般若。”最后,道隐永远低下了头,带着一身忏悔、罪孽、遗憾,遥往西方极乐。
道隐圆寂,众人哀伤不已,泪流不止。唯有行柯看透生死,表情淡然,对众人道:“道隐既已圆寂,得已从愧疚中解脱,尔等也无需太过悲伤。既然他死后唯一憾事便是未能与师门中人相见,那我们便尽力了他这一桩心愿吧。方知,你带领几名弟子以最快的脚力前往少林,将道隐圆寂的事情告知空问方丈,请他三日后前来一起火化道隐,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方知道:“弟子领命,我这就出发。”
方知刚要转身,静休叫住他道:“方知留步,如今寺内缺衣少食,你想必很久没吃上饱饭了吧,饿肚子怎么能施展轻功脚力三日内来回少林呢。我这里有一点干粮,你们吃了再上路,还有一些银两,你们带上,在路上再买点吃的。”说完静休便将自己的干粮包递给了方知,然后塞给了他一些碎银。
方知心知自己饥饿的肚皮是不可能三日内来回少林的,没想到静休如此心细,心中不禁感慨激动,道:“还是小师叔考虑的周到,多谢,方知告辞了。”说完便与几名弟子迅速离开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