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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失心埋重创

琉璃世琉璃塔 姞文 7149 2024-10-22 02:36

  燕王大步出了燕王府,马三宝紧紧跟在后面。

   就见朱棣漫无目的,沿着大道大步往前,嘴里叽叽咕咕地低语着,听不清在说什么。脸上忽而温柔一笑,忽而恍然大悟,忽而又悲愤交加,表情极其丰富。

   回北平一个多月,在燕王妃的精心调治下,朱棣很快恢复了身体健康。不再昏睡,每日正常起床作息。能吃能喝,一天比一天胖起来,脸色比原来北征时还红润些。

   只是,头脑好像不大正常。

   不。“好像”这两个字多余了,就是不正常。

   和他说话,他也听也回答,只是完全言不对题;不和他说话,他就自己嘀咕,忽笑忽哭;让他自己呆着,他就或望天或发呆,大部分时间很安静,一份邸报放在面前可以盯着看一天,却是视而不见,双眼毫无焦点。

   燕王妃让王府的杨医官来诊视多次,说是惊悸怔忡之症:心卒动而不宁,心跳动而怕惊,心中剔剔不安。燕王得此病的病因,乃是邪毒侵心:“正气内虚,心体受损,耗气伤阴。又受风寒闭阻血脉,日久内舍于心,心脉淤阻”。

   徐英听了默然。她详细问过马三宝燕王在京的过程,心中明了。

   宜宁公主离开北平,燕王有些抑郁;太祖驾崩,燕王大恸;奔丧半途被遣返,满腔悲怆;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恳求侄子让自己进京谒陵,心中积郁日渐而深;到得京城,父母坟前方得一哭;可是五弟徙,十三弟囚禁,十二弟更是全家自焚惨死,素来极重手足亲情的朱棣被迫面对这一系列惨剧;而朝中大臣对藩王的不屑和敌意,更让他有兔死狐悲之感。

   宜宁公主那一击,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只是如果,宜宁跟随燕王回了北平,偷偷藏起来,燕王也许会开心一时。但是朝廷形势不会改变,朱棣生性骄傲霸气,在日益逼迫的朝臣面前,又能忍多久?只怕早晚还是会疯。

   徐英看到了兵部齐泰发来的有关湘献王谋反的调察报告,不能说完全诬陷,有几分道理。湘献王大言大话,以长辈自居,叫侄子几声臭小子,是有的;但是真会谋反吗?徐英觉得未必。

   藩王都是太祖分封的。按太祖的本意,藩王是封地的一方霸主,外守疆内安民,是全权帮朝廷分管这块地方。而朝廷现在的想法是,藩王不过是百姓,要和百姓一样服从地方官管理,完全听朝廷安排。

   徐英也看到了兵部的行文,朝廷屯兵开平和山海关,又调动燕王府的护卫兵去开平助阵。可这些,原来都是燕王的职责。朝廷这么做,往好里想,是防范蒙古;往坏里想,朝廷难道是在防燕王?

   徐英有一点庆幸朱棣此时头脑不清,他如果清醒着,见朝廷如此安排,是会大怒?还是会大恸?在北疆辛苦守了近二十年,打得蒙古人退居漠北。难道,反而有错了?

   太祖把朱棣放在北平,北疆的防御已经全权交付燕王,这么大的军事调动,却连事先知会也没有。徐英没说什么,吩咐张玉朱能配合谢贵张信发了王府的护卫兵。二人很惊讶,也什么都没说就去办了。不错,就算不满,又能如何?抗旨吗?

   阿鲁台部落的术尔多带人来看望燕王,燕王妃不愿意外人看到燕王如今失心疯的模样,便让马三宝出面接待,打发了术尔多一行。徐英甚至忍不住想,朱棣这么努力,图什么呢?蒙古形势复杂,要打也要安抚拉拢,朝廷会懂吗?

   徐英问道衍如何是好,道衍看到燕王的样子,若有所思,最后说是天意自有安排。可是什么叫天意安排?徐英觉得自己也急得快发疯。

   马三宝跟着燕王,渐渐到了北平城里,酒肆店铺林立,开始热闹起来。马三宝有些担心,加快步子追上朱棣,唤道:“王爷!您要去哪儿?”

   朱棣看了眼马三宝,嘻嘻一笑:“你这小子!怎么也在这里?她要吃炸糕,快!去找找!”

   马三宝心中一酸:“王爷!公主不在这里。我们回家吧!”

   朱棣恍如不闻,口里嘟囔着:“她喜欢糖馅儿的,我得去找糖馅儿的”,说着继续一家家店铺转悠。马三宝无奈,只好紧紧跟着。

   找不着炸糕,朱棣有些急,脸上开始有些焦躁。马三宝急忙打岔:“王爷!公主初到北平,这驴打滚她没吃过,肯定喜欢的”。

   朱棣一听笑了:“你这小子!说的对啊!她刚到北平,我得找些北平的好吃的”说着开始研究面前的驴打滚,笑嘻嘻的。马三宝无奈,赶紧取出铜钱,买了包驴打滚拎着。

   朱棣继续唠叨:“她没来过北平,我要陪她转转。三宝,你觉得她会喜欢西山吗?”莲花上次到北平时,朱棣为了避嫌没有陪她观光,不想成了心病。

   马三宝强笑着说:“公主肯定喜欢。那里有不少寺庙呢”。

   朱棣笑:“是啊。这傻孩子,到了寺庙就走不动路”。说着看到路边有卖豌豆黄,茯苓糕的,又吩咐马三宝继续采购。

   二人边说边逛,不一会儿,马三宝已经满手的北平零食。马三宝举袖拭去额上的汗水。倒不是这些零食有多重,看着朱棣的模样,实在令人担心。

   这时,迎面行来两匹马,上坐一文一武两名官员,却是张昺谢贵。二人看到燕王和马和,都是一愣很意外,旋即下了马随手交给身后的仆从,满面笑容地招呼:“这么巧!王爷在此消遣呢?”

   朱棣嘻嘻一笑:“张大人!谢将军!”倒是记得二人。

   张昺谢贵见燕王笑得有些瘆人,心中疑惑,都瞥了眼马和。见他拎着满手的零食,更加不知怎么回事。

   马三宝低了头不看二人,心里不愿意他们知道王爷头脑失常这个事情。侧身劝朱棣道:“王爷,咱们回家吧!这北平小食买得不少了,公主该等急了”。

   朱棣一听挠了挠头:“不错。她等着呢”说着一转身,大步往燕王府走去。

   张昺谢贵也挠了挠头,公主?什么公主?没听说京城来人啊?

   二人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赶紧跟在了燕王身后。朝廷指示,燕王自离京就没消息,让两个人来看看的。

   朱棣恍如不见,大步前行,谢贵倒也罢了,张昺跟得不觉有些气喘,急急大声唤道:“王爷!”

   朱棣不理,继续大步直走。马三宝心中不忍,拉了拉燕王的袖子:“王爷,张大人叫你”。

   到了此时,张昺谢贵都看出燕王不对劲了。张昺找话和朱棣说:“王爷!微臣初到北平不久,想观光一二,王爷可有何建议?”

   朱棣笑:“寺庙,看寺庙啊!各式各样的菩萨,她喜欢的”。

   张昺被说糊涂了:“他喜欢?谁啊?”

   朱棣面有得色:“哈哈,你是来套我话的!这个可不能告诉你。”说着抢过马三宝手中的零食抱在怀里,警惕地道:“这是给她买的,你别想骗了去!”

   张昺见燕王激动,马和双眼含泪,终于明白了,急忙摇手说道:“我不要你的,王爷自己拿好”。

   朱棣抱紧一堆吃的,依旧紧张地注视着张昺,良久嘻嘻一笑:“她喜欢吃甜的,我这买的都是甜食,她一定喜欢。”转身又大步疾行:“我得赶紧送去”。

   张昺拭了拭头上的汗,跟在了后头。

   谢贵心中恻然,转头问马和:“王爷这样有多久了?”

   马三宝低了头:“自京城回来就这样了。今天还好些,厉害的时候人都不认识”。

   谢贵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同情。谢贵出于守卫职责,在滁州拦截燕王;但见了朱棣悲怆嘶吼的模样,也不禁为他难过。孝字为先,父亲死了儿子却不能奔丧,确实是天下惨事。谢贵猜想,燕王的病怕是那时候起的。这次在京城谒陵,又碰到几个弟弟出事,定是受刺激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燕王府。朱棣径直进了王府,也不招呼张昺谢贵,进了大门就到处找,东张西望。

   马三宝心下明白,只好向张昺谢贵做揖示意,然后把燕王拉在一旁低声说道:“王爷!张大人谢将军在这里,不能让他们知道公主的事!朝廷会把公主带走的!王爷先敷衍一下二位大人吧”。

   朱棣眉头一皱,似乎明白了。转头冲张昺谢贵嘻嘻一笑道:“二位上坐,喝杯茶吧”。

   五月的暖风徐徐,明媚阳光下,燕王的笑容却让张昺谢贵一阵毛骨悚然。

   三人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香茶。朱棣皱眉捧着压手杯,双腿不安地动来动去,似有什么话要说。张昺谢贵客位坐着,望着燕王,不知如何是好。马和侍立在燕王身后,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这时徐英匆匆赶到,身后王景弘侯显等人簇拥着。按理她一个王妃不好抛头露面,只是燕王这个样子,三个儿子又都在京城,也只好出来了。

   张昺谢贵客见徐英来了,都松了口气,齐齐行礼拜道:“王妃!”

   徐英双眼含泪,示意王景弘等扶起二位大人,正要开口说话,朱棣见了徐英一喜:“英妹!你可来了!”竟然当众以昵称唤王妃。

   众人错愕中,朱棣笑问:“火炉都生好了吗?”

   徐英不明其意,含泪含糊地答道:“好了”。

   朱棣搓搓手:“这里不行,还是太冷。赶紧再拿几个炉子来”。

   众人望望外面和煦的阳光,都有些悯然。

   朱棣见没人动,有些发急:“快啊!会冻死她的!快去!”

   马三宝心中明白,急忙答应:“这就来了!”向王妃做了个眼色,徐英点了点头,马三宝拉着王景弘飞奔去取火炉。朱棣翘首望着二人背影,连连搓手,竟是十分焦急。

   徐英忍着眼泪道:“张大人!谢将军!让二位大人见笑了”。张昺谢贵都觉得有些尴尬,朝廷让来看看燕王怎么回事,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没有消息。倘若生病还好授意报告,这头脑坏了,燕王当然连折子也写不了。

   张昺安慰道:“王妃不必多虑,臣猜测王爷只是一时心伤太祖,会过去的”。

   谢贵也道:“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英用绢帕拭着泪水,哽咽道:“不瞒二位大人,王爷自京城回来就这样了。大夫看了多少次,各种药吃了多少,总不见好。有时候,连我都不认得……”说到这里泪水又涌出来,徐英急忙别转了面孔,不欲在人面前失态。

   张昺谢贵二人都有些恻然,对视一眼,便欲告辞。

   这时马三宝王景弘提着火炉回来了,初夏的天气,真的生了四个火炉来。

   朱棣有些兴奋,抬手试了试火炉温度:“这不够,不暖和”。

   马三宝哄着:“这才生着火,火还小,一会儿火大了就暖和了”。

   朱棣却不好对付:“不行!再去取几个来!”

   马三宝无奈,带着王景弘又去了。朱棣取过一把扇子,躬身在火炉边扇着,嘴里嘟囔:“火大了就不冷了。别怕!”

   徐英见张昺谢贵要走,连忙说道:“二位大人!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烦劳二位?”

   张昺谢贵忙道:“王妃不必客气,但请吩咐”。

   徐英含泪说道:“王爷病重,大夫说这样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妾身一介女流不好奏闻圣廷。眼下世子和他两位兄弟都在京师,可否烦劳二位大人奏报陛下,王爷委实病重,可否让三位犬子返北平?也许,也许王爷见到儿子能好些”说着又擦了擦眼泪:“再晚,就怕都不认得了!”说着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张昺谢贵对望一眼,张昺答道:“王妃放心!微臣这就上奏朝廷,把王妃的心愿转达”。

   谢贵也道:“王妃宽心!微臣也上一道奏章,把王爷的病症如实奏闻,再问问可否让三位王子返转”。

   徐英盈盈一礼:“如此多谢二位大人”。

   张昺谢贵急忙离座:“王妃折杀吾等!”

   这时马三宝王景弘又提着几个火炉进来了,放在了燕王面前。於穆堂里,炉火跳动,颇为暖热,众人都有些冒汗。朱棣守着一堆火炉,拿着小扇子扇着,笑嘻嘻地。嘴里咕哝着不知什么。

   燕王,你就这样了吗?

   徐英望着丈夫,泪水沿面庞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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