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澹如换过衣裳,此时黑色皮大衣里是羊毛尼的格子西装,这样冷的天,他还穿的板板正正,不像是才从外面回来。“不让我进去啊?”
廖婉玗开了门就一直没动,挡在门口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让路,这会听见他说,才默默侧身,让他进来,又将门关好。
他们也算认识一场,谢澹如就这样“死而复生”,她其实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但细思又觉得没什么可问,毕竟都是些与她无关的事情,问多了倒显得她多事。
她心里头想起早前报纸上的消息,想那记者还真是所言非虚,对谢澹如的死,分析的十分准确。
朝廷给的压力大,他们还叫他“活着”似乎很难解决问题,人一旦“死”了,日本人就不能咬住不放。虽然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场把戏,但表面上倒也只能天下太平。
“外面真是太冷了。”谢澹如一进屋就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许是因为廖婉玗这间房比他的小,所以他觉得这里更暖和些。
“前两日下雪了,我倒是觉得今日还暖和点。”廖婉玗拿起暖水瓶轻轻晃了晃,挺重,应该是她出去的时候,茶房来送过热水,“要茶叶吗?”
谢澹如摇摇头,他上午同蒋万文与那位建设厅的同僚喝了一上午的茶,这会一点水也不想看见了,“你坐吧,我什么都不要。”
廖婉玗依言放下暖水瓶,这房间不大,能坐人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谢澹如正做着的二人沙发,一是窗户边上小圆桌旁的一张红木椅子,廖婉玗寻思了一下,走到窗边坐下来。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谢澹如不解释,廖婉玗也不问,“你怎么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来。”谢澹如要同廖婉玗讲话,得扭着身子看她,“你坐过来点,那椅子又不是长在地板上。”
廖婉玗“哦”了一声,站起身将椅子搬到他对面,又重新坐好。明明是在她的房间里,却仿佛她才是客人,“过来采买原材料的。”
谢澹如记得她之前是在小船厂里做翻译,“采买这种事情怎么交给你来做。”长途跋涉的,不太适合女孩子。
她知道他是误会了,“你……你走后,我也遇到些事情,联络不到表哥,幸亏有林先生帮助,我现在给林先生做事。”
鹭州姓林的太多了,谢澹如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那你是过来买什么的?”
“买碱。林先生在大学里教书,还不忘发展实业,他想做药厂和制皂厂,我负责制皂部分的一点事情,过来采买纯碱。”
药厂和制皂厂的筹建可不是一笔小钱,谢澹如可不认为这笔巨款是教书先生能负担的起的,“哪位林先生?”
“鹭州大学教英文的,林克己,林先生。”
谢澹如听完她的话,面色略微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看她的表情,她应该当是真以为林克己是个教书的。
要不要跟她说呢?林克己对她隐瞒这件事情的居心究竟是什么,谢澹如根本无从判断,可不说,他又有那么一丁点担心她。毕竟,她现在算是谢澹如同谢霄都认识的朋友了,跟鹭州那些断了联系的,又有些不大一样。
“你怎么认识那位林先生的?”他打算先探探她的口风。
“我倒不是认识林先生,我是认识他女儿。”
谢澹如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按照他的印象,林家澍好似是个有病的,反正,他觉得那一家子人,都不大正常。
一个掌控者鹭州大半社会势力的大哥,教养出一个阴鸷又自闭的女儿,谢澹如也说不好这是不是天意。他起初以为林克己是有意接近,但听廖婉玗讲完,又不得不相信,林家澍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可控的。
“那你呢?”廖婉玗有问必答,这会她开始问起他的事情来,全做礼尚往来。
“我在保定。”
他没说自己具体在做什么,到不是防着廖婉玗,反正就是没说。廖婉玗也不知道他上过水师学堂,两个人没有熟悉到知根知底,根本不会想到他去了部队。
“你什么时候走?”
廖婉玗离开的时间还没有确定,古永愖要给林克己汇报,合同也还没拟定,运输方式可选的不多,但还是要仔细斟酌。说起运输方式,她同谢澹如抱怨了几句,说是铁路都被控制着,运输价格不菲,白白增加了成本。
“尹先生是本地人,尚且受阻,我们只怕更难。”
谢澹如又想起蒋万文,这小子做京奉铁路总稽查还是很有用处的,“你等会还有别的事情吗?”
廖婉玗本来打算吃过午饭就睡一会,他问起来,也就如实的说了。
“那我请你吃饭,顺便,介绍位朋友同你认识。”
谢澹如其实才和蒋万文分开没多久,蒋万文这会正在家中与太太和二房和和睦睦地准备吃午饭,又被他从温柔乡给叫出来了。
去约定好的饭店路上,蒋万文哭丧着脸,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现在才活该被谢澹如欺负,可他到了饭店门口,瞧见谢澹如身边的廖婉玗,整个人仿佛精气神都回来了。
“这是哪家的小姐?”他从汽车里钻出来,立刻便开始打量廖婉玗,他没想到,谢澹如动作这样快,才来天津没几日,居然都能请到这样漂亮动人的座上宾了。
谢澹如太了解他了,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是我的同乡。”
蒋万文楞了一下,他十分清楚谢澹如在鹭州的情况,这会忽然冒出一个同乡来,更加叫他狐疑。
“这是我的同学,京奉铁路总稽查,蒋万文,蒋先生。”说完这话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蒋万文,“廖小姐,老相识了,过来采买写东西,想着用火车运回去,有事情请教你。”
“不是老相好?”蒋万文故意压低了声音,但廖婉玗就站在他对面,除非是聋了,不然根本不可能听不到。
天气很冷,廖婉玗半张脸都裹在红色的羊绒围巾里,脸颊有点泛红,还微微地发热,也说不好是被风吹得,还挺听了蒋万文的话臊的。
“走吧,进去说。”
谢澹如自动过滤了蒋万文的话,率先往饭店里面走,他定了包厢,菜色都已经安排好了,三个人一时间倒也是无所事事。
“廖小姐怎么这个时候来采买,天气不好,火车运输也未必就安全。”蒋万文说的是实话,若是遇上大雪,停在半路等清理是小事,脱轨翻车也不是没有过。损失嘛,都是自行负责的,“再过几日夜里面温度低了,河水也上冻,可就都要靠车马了。”
“海也会冻上吗?”鹭州的冬天也冷,但不会冻冰下雪,廖婉玗是真不知道天津的港口还能不能用。
“会有薄冰,问题不大。”
包厢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先前点好的菜已经备好了几样,小二一盘一盘摆在桌上,末了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本来蒋万文是有些话要跟谢澹如说的,但他不确定廖婉玗跟谢澹如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对他的事情了解几分,于是只找了别的话题,“我娘听说你来了,怪我没有把你请到家里去住,我才进家门,她骂我的电话就到了。”
“过两天没事了,我就去看她。”谢澹如斜睨了廖婉玗一眼,见她在出神,也不知道想什么,夹了一筷子素什锦,末了还敲了敲她的碗,“吃饭,想什么呢?”
谢澹如没别的意思,但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在蒋万文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人的风流名在学堂就是响当当的,他前前后后女伴不少,也并不是不关照,只是……
这话要怎么说呢,蒋万文其实心里面也不大明确,只是一种感觉。谢澹如忽然家常起来,那就很不一样了。
对,就是很家常。谢澹如早前同别的女伴们相处起来或玩或闹,从来都是好不热闹,到廖婉玗这里,蒋万文不确定他们自己知不知道,反正他是能够感觉到不太一样的气场。
廖婉玗老老实实把谢澹如夹的素菜给吃了,又去夹自己面前的一条鱼,蒋万文起了坏心,于是就非要给她讲讲这道菜的来历。
“廖小姐觉得这鱼怎么样?”
廖婉玗将肉细细地嚼了,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接话,“跟鹭州的鱼味道大不相同,是很好吃的。”
“这叫津沽罾蹦鱼,是用活……”
蒋万文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澹如给打断了,“吃饭,你废话太多了。我叫你来是要你帮廖小姐排忧解难的,不是叫你报菜名的。”
蒋万文“嘁”了一声,谢澹如是知道这菜用带鳞活鱼炸溜而成,生怕他说完小姑娘吃不下去。他对着谢澹如翻了个大白眼,廖小姐,廖小姐,假惺惺的叫那么生分。
谢澹如不用想也知道,蒋万文这会大约在心里,给他和廖婉玗编排出一个戏本子了。
“往鹭州运又用不到京奉线,我手可长不到京浦去。”
“我也不是真叫你伸手到别人地盘。”谢澹如就坐在廖婉玗身边,抬手用胳膊肘怼了她胳膊一下,“制碱厂那边不是常用京奉线吗?你下次过去带着他,要是厂里不给你最低价,你就叫他找人家麻烦。”
廖婉玗一块白菜正要往嘴里头放,忽然听见他这套不要脸的理论,又默默把菜放回碗里,“无理取闹。”
她只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却叫蒋万文笑的直不起腰,他总觉得这四个字多数是用来形容女人的,这会用在谢澹如身上,就仿佛廖婉玗同他性别颠倒了一般。
谢澹如在桌子下抬脚踢了蒋万文一下,哪成想那人因为笑的肚子疼,脚并不在桌子下面,所以谢澹如一抬脚,就听见廖婉玗闷哼了一声。
“你踢我干嘛?”
“我……”
谢澹如正要说话,房门又一次被敲响了,他以为是店家送菜,也没在意,只叫了一声“进”,又要接着对廖婉玗说话,可门一打开,他见到一身军装的陌生男人,眉头微微一动,嘴边的话就停住了。
“谢霄,谢团长?”
廖婉玗看了看门口一身军装的中年男人,又回头看谢澹如。这屋子里就一个姓谢的,想来也一定是他。
他改了名字,这不稀奇,可怎么这么快就做团长了?廖婉玗不大懂军队的事情,也晓得这是个长官。
谢澹如站起身来,嘴角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您是?”他看了对方的肩章,是个上尉衔,比他还低了,但来人不辨敌友,客气些总是好的。
“我带了先生的亲笔信,还请写团长看看。”
这人就站在屋外,半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谢澹如走了几步,将他手里的信接过来,信封上没有署名,他打开信封将叠好的信纸拿出来,粗读了一遍,面上虽然毫无波澜,心里头却是已经暗流涌动。
他将信又按照原样折叠好,拿在手里转头对廖婉玗说:“你慢慢吃,等会让他送你回去。我有事,先走。”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对着来人微微一点头,长腿一迈,率先出了房门。留下饭桌前两个人不明所以的人。
他要去哪,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