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鹏程也是新军的人,但他的势力范围并不在京津一带,早前十三五七年也回不了一次家乡,最近两年倒一反常态,一年之中,大半年都在天津“养病”,。
蔡在天津的住所据说有三处,除了英租界一栋中西合璧的两道院之外,意租界也有一栋西式小二楼,另一处则的位置则扑朔迷离,至今也没有人摸准过。
来接谢澹如的是一架仿制欧洲宫廷式样的豪华马车,花纹雕刻繁复,四角上还挂着玻璃宫灯。
蔡鹏程这人有点老派,在天津城内出入,都是坐马车。据说他早前请过名角来唱戏,喜滋滋地拍了五辆马车接驾,没想到人家是坐着汽车来的。
谢澹如坐在金丝绒面的柔弱座椅上听着马蹄哒哒响,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往英租界的方向。
马车停在一栋灰色的二层建筑前,大门旁站岗的一个小兵马上跑过来,给谢澹如开了车门。
去饭店接他的那个上尉做的是另一辆车子,比他的早到一点,这会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师长在等你。”
他言下之意是在催促谢澹如,不过谢澹如没什么表示,仍旧保持着自己的步调。蔡鹏程其人他只听说过少许事情,据说很不好相处,思维同普通人也不大一样。
毕竟一般人,是不会再自己居住的宅子里设置地牢的。
房子是中西结合,家具陈设却是百分百的西式,谢澹如跟着那上尉进了大厅,至二楼西面的一个房间门口,就见蔡鹏程正在逗鹰。
这鹰被他养的很胖,谢澹如有点怀疑还飞不飞的起来。
“哎呀,谢老弟,你来啦!”
大家同属新军,蔡鹏程比谢澹如高几级,谢澹如先是礼貌地敬了个礼,这才走近看鹰。
鹭州是个沿海城市,海鸟很多,鹰他还是头一次见。
蔡鹏程先是跟谢澹如讲了讲这东西要如何驯养,听那上尉说打扰了谢澹如用午饭,又招呼他陪自己喝几杯,左说右说,反正没有一句在正题上。
谢澹如也是个有耐心的人,横竖他清楚自己今日还是能走出蔡公馆的,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推杯换盏,看起来气氛好不融洽,蔡鹏程闲聊似得问起谢澹如的出身,他按照“死”前杜撰好的,给蔡鹏程讲了,一听说谢澹如是江宁人,蔡鹏程还挺兴奋的,说他有个八姨太,就是江宁人,要叫来认认亲。
八姨太就住在这里,蔡鹏程派人去叫,不过十来分钟,只见一个穿着绛紫色绣白色山茶花旗袍的女子,粉黛薄施,手里头攥着一块丝帕,踩着高跟鞋就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最多十八九岁,皮肤很白,生了一双媚眼,含春凝水地瞥了谢澹如一眼,就笑盈盈地坐到蔡鹏程身边。
涂了粉红色蔻丹的纤指在蔡鹏陈肩头戳了一下,娇嗔道:“扰人午睡。”
蔡鹏程很吃她这一套,搂在怀里揉了一阵,哄了几句之后,对八姨太说:“淮秀,谢团长是你的同乡,你还不快敬敬他。”
这话的意思,在场三人彼此都懂,八姨太淮秀一听说谢澹如是同乡,立时换了江宁话,软软地同他讲,“我老在这个破地方,一年到头也遇不见家里人,难得谢团长来咯,千万同我多喝几杯。”
谢澹如在江宁上过几年学,南京话听得懂,但讲的不大好,这会也不想自揭短处,“我小时候就随父亲南下,家乡话反而不大会,嫂子见笑了。”
淮秀听她这样说,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七八岁就离开江宁,这到是真缘分了。”
她早先是被亲爹娘卖给别人做丫头的,但拐子对他们说了谎,并不是送去普通人家,而是送去哈尔滨的书馆里做小丫头,伺候姑姐们梳头换衣裳。
等她年纪大一些,到了可以接客的时候,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可老鸨叫大茶壶将她强行开了苞,又往她下面塞头发茬子,短发扎在嫩肉里,奇痒难忍,她到底还是做了妓女的营生。
但她算是好命的,出局子的时候被人看上,买下来送给蔡鹏程,倒也算是有福气的。
谢澹如晓得这些眉来眼去的勾当,倒也不至于昏了头,他在蔡鹏程与淮秀的攻势下一杯接一杯,人却依旧很清醒。
所以,当听到蔡鹏程要将挪威商船上的五千条枪送给他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天下间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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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澹如走后她同蒋万文也吃不安生,两个人胡乱用了几口菜,蒋万文就将她送回酒店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上楼去敲谢澹如的门,仍旧还是没人应。也不知谢澹如究竟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廖婉玗眼见着座钟指针已经十点多,还是半点睡意都没有。她也知道谢澹如那么大一个人,总不会出问题,但当着她的面走的也没个交代,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他们是旧相识,天津在遇见,仿佛又同在鹭州的时候不大一样。
门是被砸响的,声音挺大,正在发呆的廖婉玗吓了一跳,门上没有猫眼,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就听外面的人有没轻没重地拍门。
“开门……你让我进去呀!”
隔着门,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但廖婉玗还是听出了谢澹如的那把好嗓子,她扭开锁,甫一开门,之间一个黑影兜头盖脸地罩下来。
谢澹如喝了许多的酒,但他一直到被送回酒店,都还是清醒的,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站着,空间那样狭小,逼得他一身酒气似乎是一下子就上头了。
有人在三楼下电,他也晕乎乎地跟着走出来,在走廊里茫然地看了一圈,才想起廖婉玗究竟住几号房。
他脚下仿佛是踩了棉花一般,深一脚浅一脚扶着走廊的墙壁,好不容易看清了门牌号,整个人就倚在门上敲门。
他其实心里面是想着要轻一点的,可这只限于脑子想想,手下已经没个准,一出手,就给拍成了廖婉玗听到的那样子。
门一开,他顿时失去依靠,整个人就往下倒。廖婉玗哪里接得住他,两个人就倒到一处去了,也好在门口没有别的家什,地上还是保暖的厚羊绒地毯,不然非得摔出个好歹来。
谢澹如也知道自己摔了,也清楚他挟裹着廖婉玗也摔了,所以他支着胳膊往起爬,样子还挺狼狈。
好在他不是压着廖婉玗的,这会人家姑娘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连拉带扯的给他扶起来,在小沙发上坐好,又去关门。
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廖婉玗再回来看,他就歪在沙发上了。
“哎?你醒醒。”
谢澹如从饭桌上离开的时候,穿的立立正正,这会衬衫的领子扣也解开了,小翻领上还疑似有半个口红印。
廖婉玗没见过酒鬼,更没照顾过醉酒的人,犹豫着要不要给蒋万文打电话。可她瞧着都快十一点了,又怕打扰了蒋万文休息。
谢澹如虽然歪在沙发上,但并没有睡着,他微眯着眼睛,偶尔缓慢地眨巴两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喝不喝水?”他听见廖婉玗问,然后脑袋反应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廖婉玗先是到了一杯热开水,后来想了想,又打开茶叶罐子,放了点茶叶,“热,先凉会。”
“林克己对你好吗?”
谢澹如这话没头没尾,廖婉玗虽然莫名其妙,倒也还是回答他了。
“林先生人好。”
谢澹如“哦”了一声,尾音拉的老长。
“我阿爸阿妈好吗?”
廖婉玗也没去过谢家,哪里知道他们好不好,但她也不去同一个醉酒的人计较,只敷衍他说好。
“你走吧,走吧。”他半躺在沙发上摆手,撵廖婉玗走。
“这是我房间,我走哪里去?”廖婉玗见茶水凉的太慢,拿着杯子吹了两下,又取出另一只空瓷杯,倒来倒去。
谢澹如坐起身来,眯着眼睛看着一圈,他蹙着眉头眨眨眼,一手撑着沙发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廖婉玗还以为他是要回房间,放下手里的两个杯子,作势要来扶他。不成想这人根本就不是往门口走,奔着床就去了。
“唉?你上哪去?”
谢澹如比她高许多,这会一根筋似得奔着床去,她还真是拉都拉不住。
他大概嫌她烦,被她搀着的右手一挥,就甩的廖婉玗一个趔趄,然后他浑然不觉,鞋子也不脱,长手长脚地横在了廖婉玗的床上。
谢澹如眠花宿柳的时候不少,可廖婉玗没这么开放,三更半夜屋子里面赖着个醉酒的男人不肯走,着实叫她头痛不已。
“你醒醒啊,要睡回你的房间去睡!”她抬脚轻轻踢了踢谢澹如的小腿,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要不我叫人来给你送回去?”她这会走到床边上,俯身拍了拍他胳膊,力气比之前重了些。
谢澹如这会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一心想睡觉,可又总觉得有人一直在跟他说话,他也听不真切,就是觉得烦。
于是伸手一捞,按住个什么东西,往怀里一逮。
嗯,挺好,世界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