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时是什么人,她自己也说不清。
记忆里,她始终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爸爸是别的孩子口中的一个称呼,而她甚至连爸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的妈妈总是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再回来,神情里多是落寞。
几乎每个雨夜,她的妈妈都在哭。
十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彻底不见了。
原本的生活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觉醒来,屋子变了,环境变了,她竟然是一个自小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是个弃婴,是被院长从福利院门口抱回来的。
她去争辩,去打闹,说自己有妈妈,昨天还一起吃饭。
她的妈妈只是出去办事了,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没人相信她,人们只相信他们十年间记得的事――夕时是个弃婴,自小生活在福利院。她一夜之间的变化可能来自于噩梦,来自于昨日刚被领养走的好朋友。她出现了幻想,可能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
她被安排见心理医生,不管是怎样的治疗,夕时都确切地认为,她真的有妈妈。
但一天又一天的等待,她的妈妈都没有来接她。
她偷跑回原先的家,可竟然连家都没有了,原本清清冷冷的屋子现在住着和乐的一家四口。
她瞬间嚎啕大哭,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黑暗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找上了她。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夕时根本没有防备。她哭得太伤心了,全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她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眼泪一波又一波,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拍在她的头顶上,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满目全是冷漠的黑。
那双温暖的手从她的头顶挪开,她能感受到这人就站在身边,可是她看不见。
那人说:“你妈妈有穿越回过去的能力,为了和你爸爸在一起,你妈妈做出了她自己的选择。夕时,你现在也拥有这种能力,但是请你,一定一定要记住,即便回到过去,有些事终究无法改变。你每一次穿越回过去,都或多或少会改变自己和其他人的命运。就像你妈妈,她回去了,你就成了弃婴。因为你游离在时间之外,所以你记得之前的事情。别人不会记得,但我们也没有权利去改变其他人的生活。夕时,万不得已,请不要使用这种能力。”
这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就像她的掌心,给十岁的夕时一份安抚。
至少她不是真的发疯了错乱了,哪怕穿越过去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也好过她生来就没有妈妈,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后来夕时渐渐掌握了这种能力,但毫不意外的,人总是要摔了跟头才知道疼。
她一次次回到过去,却终究没能换回她的妈妈。
十六岁,夕时被拽回现实后,学籍号从高中消失,福利院也没有她这个人。
她凭空消失在所有人的过去里。
她独立于这个世界,被排挤在时间之外。
后来,大部分时间里,夕时都穿梭在不同人的过去里。她带着装满钱的登山包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图书馆和酒店。
她没有家,也没有容身之所。
二十岁,夕时在穿越的黑暗回廊里,看到了十岁哭泣的自己。她走过去抚一抚“自己”的头,声音平缓而温和,却没有人知道她同时也在无声地哭。
再没有人,来抚一抚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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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时,你到底是什么人?”
吕程再次问了一遍,在只剩他们俩的这个小屋子里,白炽灯照得明晃晃,他的声音有一种过于平静的压迫感。
他想要得到答案。
夕时的心跳得飞快,明明吕程站在她身后,中间隔着硕大的登山包,可是她却感觉吕程紧紧地贴着她,每一个字都如芒在背。
没关的防盗铁门传来楼道里的脚步声,为了声控灯,每隔十几步就加重跺一脚。
吕程推了她一把,“把裤子口袋里的钥匙给我,快点。”
所谓口袋里的钥匙,指的就是魏毅然在五年后交给她的那把公文箱钥匙。
它不属于这个时空,夕时有必要带回去。但吕程的话让她瞬间惊起了汗毛。
“什么钥匙?”夕时做最后无畏的挣扎。
脚步声越来越近,吕程的手按到夕时的腰间,虽然距离口袋还很远,却绝对是个暗示。
“你的裤子很紧身。”
楼道里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夕时在下一刻就掏了钥匙出来,吕程快速塞进自己的口袋,魏毅然在这时正好进门。
“你们……”魏毅然看着贴身而站的两人,目光有些探究。
他又说:“虽说是虚惊一场,不过这件事很蹊跷,什么人这么开玩笑,要把东西换个地方藏。”
这话提醒了夕时。
换地方是她和五年后的魏毅然一起商议的,在这个五年前根本没有发生过。
有人知道档案袋里的东西是假的,又找到了行李箱,还顺水推舟假戏假作。实在出乎意料。而且,或许正因为暗中的人拿走了真正的论文,所以蝴蝶效应没有影响到她。
棋差一步,受制于人。
夕时抬眼看吕程,这个人太可怕了,他似乎知道很多,可又令人琢磨不透。
“时间不早了,我先送她回去。这个……”吕程扬了扬手里的档案袋,“我先带走,还有用,回来给你。”
魏毅然直剌剌地盯着他,隔着镜片,那双狭长的眼睛里蕴藏了很多东西。
“行,我信你。”
要有多深的交情,才能这样信任。
夕时有种莫名的恐慌,五年后的魏毅然对吕程只字未提,而如今吕程却是问题的关键。
离开前,魏毅然突然挡住夕时的去路,“你和程子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改天一起吃饭,我快出国了,出国前怎么也要再聚一聚。”
魏毅然装得稀松平常,但和五年后一样,他的目光时刻带着警惕。
夕时仰头看吕程,这种时候,她干脆将解释都推给他。
他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就让他来圆这个谎。
吕程笑说:“正好刚才看到了伍月姐,说好过两天吃烧烤。”他揽着夕时往外走,“我走了,明天给你电话。”
魏毅然扒着防盗铁门往楼下喊:“你今天不回来啊?”
“不回来。”
随后不久,吕程开车门前收到了魏毅然的短信:色迷心窍,别作。
吕程撇了下嘴角,将夕时塞进了副驾驶。夕时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一个严厉的父亲从学校里拎出来,等着随后的狂风暴雨。
这种被人看穿一切,却又不知道对方到底了解多少的感觉,很微妙,很难熬。
车子再次拐上景饶路,夕时清晰地在路口那间已经闭店的超市门口看到了立着的街牌。
蓝底白字,景饶路,jingraolu。
吕程从一开始就试图想提醒她,是她眼拙,自投罗网。
“你想怎么样?”夕时佯装平静。
吕程没开空调,将窗子都打下来,吹进夜晚凉爽清新的风。他老老实实开车,胳膊搭在车门上,左手抚着下巴,用一种时刻就要发表观点的姿态,却始终不发一言。
夕时很气,但总不能不打自招。
过了大约十分钟,吕程慢悠悠开口,“吃晚饭了吗?”
夕时从齿缝里蹦出字来,“你要是有话说就痛快点,不必这么浪费油的来回兜圈子。我不认得景饶路,但这栋大厦我认得,你根本就一直在围着它开。”
“你也不告诉我你住哪,我只能兜圈子。”
“你也没有问我。”
“那你要去哪?”
“……”
夕时接不上话,气得坐起身,但副驾驶的空量被她的登山包占据了。她夹在其中,扭着身子怒目而视。这样子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不敢上前,可也不能躲开。
吕程抿了下嘴唇,忽而问道:“我能信你吗?”
夕时一阵恍惚,吕程的一言一行都游刃有余,夕时没多少城府,阅历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辗转人世,会多很多感悟,对自身却没太多用处。她不单纯,但也没多少心计。她活这么大全靠自己一个人死撑,对人情世故就变得很寡淡。
吕程可谓是她遇到的一个对手。
夕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吕程笑问:“你知道魏毅然的论文会被偷?”
“不知道。”
“那在酒吧里捡到魏毅然的钥匙为什么不还给他?”
夕时夹在座位和登山包的中间,阴影将她的身形全部包裹,显得她更加瘦小。她怔愣看着他,品咂不出心里这种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吕程已经给她的行为定了性,或者说给她找了台阶,她只要顺着他的思路编下去,自己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可以自保。
“到了。”吕程突然打了转向灯,路边是一家门面不大的旅馆,招牌夹在牛肉面和手机通讯的中间,很不明显。
“这家旅馆是我一个同学开的,你一个人,住这里比较安全。”
吕程靠边停车熄了火,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夕时,展尽魅力的对她笑了笑,“很晚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开个房,咱们把话说清楚?”
夕时瞪眼:“你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道德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