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漳正在和顾平章对弈,见到萧玄过来了,两人头都未抬一下。
萧玄也不需要人招呼,径直坐在两人旁边,翘着腿,悠然自得的差使着顾府的丫鬟给自己斟茶送水。
一局结束,顾平章拢着胡须看向萧玄,历尽沧桑的眼眸依旧雪亮。
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小子根本不是为了和自己的外孙结交。
罢了罢了,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顾平章起身,拍了拍衣裳,“你们年轻人玩,老头子我就不待在这儿了。”
老先生一生清廉端方,苦节自励,如今虽然已经上了岁数,依旧耳聪目明,头脑清醒。
萧玄看着顾平章斑白鬢髮,心头也是涌起强烈的辛酸。
萧玄自幼失去双亲,又身在天家,较之寻常孩童又多了几分敏感。他自小就能看得出来,天子与诸位叔伯都不是真心待他。
后宫那些嫔妃们对他的殷殷关切,也不是怜惜他幼失所怙,而是因为想在太后面前做一番样子,从而得到太后的垂青。
除了皇祖母,便只有顾家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对待他。
他从小跟着顾平章读书,是顾家人传授他知识、告诉他为人处世的道理。私心里,萧玄早已将顾家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记忆中,顾老先生一向都是个严厉刻板的儒者,不知不觉间,萧玄才发现他也已经老了。
老先生虽然严苛,看重规矩教化,但是更重视言传身教的影响。无论萧玄小时候再怎样调皮贪玩,老先生从没有体罚过他。哪怕顾老先生手中有太后亲赐的戒尺。
想到此处,萧玄眼眶微热。
又转念想到,自己正在谋划的事情太过凶险,不成功,便是万劫不复。
豫王府若因此覆灭,全是他咎由自取。最怕的,就是将顾家和谢家牵涉进去。
先皇原本打算册立他的父亲为太子,任命顾平章辅佐父亲。父亲出事,天子对顾平章自然是有猜忌的。谢家虽然没了兵权,在朝在野都有一定的威望和影响,位望既重,声位熏灼,饶是谢家再低调谨慎,天子都不可能对谢家放心。
一旦他所谋之事失败了,其带来的后果,一定会是血流成河、尸如山积的人间惨剧。
萧玄目光中有着片刻的迟疑和怔忪。
谢漳和顾淮黎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为什么萧玄会露出这样的情绪来。
不过萧玄很快就敛去了异样的情绪,捻着几枚棋子在手中把玩着。
他神色如常,谢顾二人也是摸不着头脑。
萧玄忽然抬头对谢漳道:“你的棋艺是岳夫子传授的,我也是自幼师从顾老先生。岳老夫子与顾老先生年轻时候并称双杰,不如我们来比试一局,看看谁的棋艺更胜一筹。”
谢顾二人听了都是眼前一亮,谢漳少有才名,岳老夫子夸他很有天赋,如今谢漳的棋技已经是甚难找到对手了。听到萧玄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开始痒痒。
顾淮黎又是另外一番心思。他年长谢漳几岁,但是几年前就被谢漳打败了。萧玄棋技顾淮黎也是见识过的,就是不知道这二人对弈,又是怎样的场面。
萧玄被这二人炽热的目光盯着,不由心里面发慌。
他们怎么都是一副饿虎扑食的眼神?
顾淮黎已经飞快将棋子收拾好。
萧玄将手握拳,手心朝下,而后看向谢漳。
“单数。”
萧玄张开手掌心,果然握了五枚棋子。
谢漳没说什么,疏风朗月般的容颜依旧,只是眼中流泻出一丝笑意,乌黑的瞳仁显得晶亮。
他们二人很快开始在棋局之上的厮杀。
两人你来我往,都格外认真的对待这场博弈。
顾淮黎在一边,看着两人落子时的招数,一边也在想,如果自己是他们,该如何应付对手。
萧玄原本是有些漫不经心的,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疏懒的笑意,直到后来,才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他凝神看着棋盘。
谢漳不愧是谢家最有才名的后生,每个落子,都稳健而自信。
萧玄也不由被鼓舞起一番斗志,认真投入这场博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犹自不觉,还是丫鬟打着灯笼给几人带来光亮。
三人都是神情凝重,目光紧紧盯着棋盘。
顾老夫人派来喊他们过去用晚膳的小厮见到这副情景,不敢上前打扰了他们,只好回去一五一十的回复了。
众人都是善意的笑着。
顾幼娘坐在顾老夫人怀中,拍着小手,眨巴着大眼睛,声音软糯的说道:“不吃饭肚肚会饿的,太太,幼娘要吃饭。”
顾老夫人点了一下幼娘的小鼻尖,又看向一边的大儿媳,“开饭吧,留些饭菜给他们就是。”
顾大夫人连忙让人传菜。
众人用完膳,顾淮黎三人还是没有过来,顾老夫人又打发了人去催催。
萧玄和谢漳的较量还在继续。
谢漳与萧玄年纪相仿,两人的棋风却完全不同。
谢漳每个落子都是沉稳而平静,丝毫不见波动,萧玄的棋风则更显飘逸诡谲一些,他不按常理落子,偏偏却又能和谢漳平分秋色。一来一往,不分彼此。
顾淮黎忍不住摇头,暗叹这两人终于是棋逢对手了。
谢漳与萧玄都是难得遇到对手,都是全身心的投入这场对弈。
晚间起了露水,几人都是浑然未觉。
直到顾老夫人派来的人来了三趟,顾淮黎才反应过来。
让长辈催促了数次,实在是不合规矩,几人忙起身。
萧玄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棋局,对一边的小厮道:“你们不要动了棋盘,小爷我回头还要和谢三接着下。”
谢漳没有发觉到萧玄对他的称呼,也是赞同的点点头。
两人下了这么久的棋,虽然还未分出胜负,都觉得终于遇到对手,心里面都是十分酣畅。一时之间,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共鸣,关系也一下子变得热切了不少。
萧玄勾着谢漳的肩,“我发现,谢四的棋风和你的差不多,她的棋艺,不会是你教给她的吧?”
谢四?这是什么鬼称呼?谢漳过了片刻才弄明白,他口中的‘谢四’不会是自家的小妹吧?
只是,萧玄是怎么有机会和自己的妹妹下棋的?
两人刚刚建立的友情似乎一刹那间就分崩离析。
谢漳甩开萧玄的胳膊,目光如寒芒一般朝着萧玄射过去。
萧玄不明白谢漳为什么会突然翻脸,诧异不解的看向谢漳。
只见谢漳面上冷清,眼中更是带着审视和考究的盯着自己。
萧玄被他这样的目光瞧得不自在。
谢漳如竹般修长的身形笼罩在月光之下,越发显得挺秀高华。
“你刚刚说,我妹妹的棋风和我相似,你是什么时候和我妹妹对弈过的?”
谢漳紧紧盯着萧玄的表情。
萧玄暗道一声“不好”,脚底抹油,就想开溜。
谢漳虽然看上去温文儒雅,到底出身武将世家,功夫也是不差的,萧玄还未走出数步,谢漳已经是身形一动,堵在了萧玄面前。
萧玄忙笑道:“她在东林书院读书,你是知道的,我和那封砚是从小认识的交情,经常去东林书院寻他。后来偶然认识了你妹妹,一来二去的,就熟识了。”
他说这话一半真一半假。
谢漳脸色一黑,自家捧在手掌心细心呵护的小妹就这样被人给惦记上了。难怪这小子经常往谢家跑,难怪他总是接近自己。
谢漳轻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顾淮黎在一边瞧出了些眉目。
谢韫清不仅是谢家的掌中明珠,在顾家也是很得宠的。
想到萧玄竟然打自己表妹的主意,顾淮黎的心情竟然和谢漳是一样的。他也没给萧玄好脸色看,直接就抬脚走了。
谢漳没有用晚膳,去给长辈了告辞,便回了靖国公府。
他直接让人去打听小姐在哪。
听到谢韫清在蔚然居的消息,拔脚就去了蔚然居。
谢韫清正坐在烛火之下打着络子玩,手边是一个笸箩,里面是做女红的活计。
只是那绣绷之上的线头确实横七扭八的,针脚疏密不匀,看上去倒是蹩脚的很。
谢韫清灵巧的手指如蝴蝶一般翻飞,不久已经编出了漂亮的攒心梅花的花样。
桔梗在一边整理床铺,看到笸箩里的绣绷,忍不住笑道:“咱们姑娘诗书曲乐、君子六艺,那可是样样娴熟精通,但是这女红水平,却着实让人头疼。”
谢韫清最多只会打络子,其余针线、刺绣、剪纸一类的活计,悉数不擅长。
大概上天也是公平的,给了小姐无双的才情,却没有给她女红上的天分。
谢韫清也苦恼的看向绣绷上的图样,那上面是一只五彩丝线绣成的小狗,但是却没人相信,她一开始想绣的,是麒麟滚珠的图案。
连翘在一边捂着嘴唇偷乐,“咱们姑娘这手艺,除非以后嫁到皇家,要不然这嫁衣要谁来做才好?”
京中有风俗,女子出嫁的嫁衣得由自己一针一线缝制。当然,这个习俗并没有几家当真照办。大多数女子出嫁,嫁衣都是请绣娘定制的,但是红盖头却是需要女子亲手缝制的。
连翘和桔梗似乎觉得好笑,都笑得快岔了气。
却没有人注意到,谢韫清握着络子的手指攥紧,不过须臾便松开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