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的柳枝,婀娜多姿,任人攀折;曲江池畔的青楼,楼船锦绣,任人遴选;曲江池畔的怡红院,姹紫嫣红,任人玩赏。
二楼的雅间坐着一位姿势闲雅的公子,冠面如玉,丰神俊朗,只是那双眸子幽如古潭,深不可测,说话惜字如金,俊颜冷若冰霜,浑身上下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妈妈招呼几句后,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走了好远,背后的寒毛还竖着,冷汗也冒个不停。
妈妈心中默念着:刑部员外郎这尊不近女色的大佛不知什么风将他吹到了怡红院,但愿是福不是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比起一楼大堂中的纸醉金迷和追欢逐乐,雅间中一片静默,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着,轻轻叩击着桌面,低沉醇厚的嗓音问道:“紫苏,消息可靠麽?”
“据楼中调查,公子当年所绘的第一幅美人图如今在太傅大人的小舅子手中,那幅画除了公子的美人还题了一首《水调歌头》,落款是江南老妪,字迹也与天下楼的牌匾无二致。弟兄循着这条线,四处查江南老妪的画,发现她先后一共画过十余幅,都是从宣阳城传出去的,那些画……那些画虽源于话本子的风 流故事,但技艺精湛,有市无价,夫人……夫人……”紫苏暗暗打量宣竹的神色,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难怪她会如此喜欢看话本子,难怪我曾问起江南老妪,她会是那般古怪的神色。这些年全靠她养家糊口,真是……真是委屈她了。她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都怪我……”宣竹轻声呢喃道。
紫苏见公子并未生气,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最近一年,江南老妪再无画作传世。前几日,有恩客将她的《汉宫春色》赠予了怡红院的蔓娘,若不出意外,那画作应该还在她手中。此外……此外,听楼中的念娇说起过,夫人离京前曾在此养病,与……与蔓娘也有过一面之缘。”
紫苏只觉得喉头发紧,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
她离京前是有何等的失望和痛苦,宁愿在怡红院养病,也不愿意去找他。宣竹攥紧手指,心中一痛,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一阵甜腥涌上喉头。
“公子!”紫苏惊呼。
宣竹朝他摆了摆手,硬生生地咽下喉头的血块,沉声命令道:“接着说!”
“据悉,那位蔓娘曾经嫁过一位书生,那书生如今在丞相府充当门客……”紫苏再次止住了话头,没敢再说下去。
“即便你不说,本公子也知道,必然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引得小舟动了恻隐之心。”宣竹垂眸叹息道。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飘飘忽忽,似乎很远,遥不可及,又似乎很近,萦绕耳畔,随之响起一把黄鹂似的嗓音,低声吟唱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
琴声如泉,歌声如诉,一曲《月满西楼》在清幽的帘外,悠悠荡荡,穿过楼下的灯红酒绿,绕进悠长悠长的深巷,徘徊在五月的扶桑枝头。
琴声远去,一道轻柔婉转的娇音道:“蔓娘见过大人!”
紫苏打起帘子,美人抱着琴袅袅娉娉而进,一汪水眸柔情荡漾,芙蓉如面柳如眉,皓腕凝霜雪。
蔓娘眸光往宣竹身上一扫,立刻恭谨地垂下了眸光,眼角眉梢的情意却未敛去。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慢了好几拍,这些日子迎来送往,俊俏的男子没少见,却从未见过如宣竹这般令人惊艳的,眼前的男子不仅韵致楚楚,不仅少年得志,而且冷傲干净,不好女色。这样的男人就像罂粟,一旦爱上,就令人欲罢不能。
“听说,《汉宫春色》在姑娘的手中,那是本公子的故人之物,还请姑娘割爱。”宣竹薄唇轻启,直接道明来意。
蔓娘美眸一惊,似乎有点难以相信眼前如玉的少年会神色自若地问她要一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春宫图,面色绯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宣竹从袖中抽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用茶杯压在桃木桌上,淡淡地道:“这些,够么?”
“蔓娘不是这个意思,请公子稍等。”她收起无处安放的眸光,花容失色地奔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蔓娘又奔了回来,脸上的红云还未消散,从怀中掏出一本装裱得十分精致的画册递给了宣竹。
两人交接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宣竹冰凉入骨的手指,蔓娘脸上又是一红,绞着手帕垂眸而立,清风过处,墨香芬芳,竟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宣竹轻轻抚过画册封面,动作轻柔得一如抚过心上人的眉眼,眼中浮起隐隐约约的柔光,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盒子,又用光泽莹莹的丝绸包裹好,这才将画册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珍而重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敛去一身戾气,眸中是星河灿烂的璀璨,就像一翩翩浊世贵公子,带着平静淡雅,带着潇洒不羁,一个作揖,一个转身,都仿佛在挥云拂月。
他轻轻地合上檀木盒,幽幽地道:“但凡是江南老妪的画作,你皆可派人送往宣府。以后,你不必再接客了。方才你那首《月满西楼》唱得不错,再来一曲吧。”
蔓娘微微福身,款款落座,扬起水袖,露出纤细白皙的玉指,抚上琴面,凝气深思,琴声悠悠流淌, 如高山,如流水,潺潺铮铮。听者就像在欣赏大自然最美得风景,使人心旷神怡。
宣竹缓缓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思念,藏去了满腹的心事。琴声悠悠,心事悠悠,飘飘荡荡不知零落何处。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拍子,回忆不仅美,而且带着伤,情不自禁 地流露出了温柔与懊悔的情怀。
“念娇的茶道极好,你多向她学学。”他抖落了一身的寂寥,准备起身离开。
如今茶道在大燕朝大行其道,逐渐与酒平分秋色,无论是宴饮,还是座谈,皆成为了不可或缺的掌中物。然而,却无人知晓,最初的最初只不过是某个挑剔的女子喝不惯茶饼而已。
宣竹自然也曾经喝过渔舟亲手沏的茶,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诸茶品尽,却觉得还是当年的味道最好。纵然身边的当归尽得她真传,可他总觉得味道差了几分。
他收起思绪,脸上也恢复到来时的面无表情。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宣竹怀中也撞入了一道娇 躯,还没等他看清,耳畔响起了哀痛欲绝的哭诉:“庭芳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未晞求你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宣竹有几分愕然,不过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扯开她的手腕冷冷地避到一边。
可数月未见到他的澹台未晞哪肯依,扑倒在他身上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指着蔓娘抽抽噎噎地道:“庭芳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她,这才……这才不搭理未晞的?”
宣竹眉头高高蹙起,身边的人都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紫苏忙跑了过去,一把拉住澹台未晞,想把她从主子身上扒拉下来。可澹台未晞并未死心,非但不放手,还抱得更紧了,三人扯做一团。
“啪”地一声轻响,从宣竹怀中掉出个盒子,前面被他精心包裹的《汉宫春色》“蹦”了出来,扉页还打开着,上面赫然画着一对衣裳半褪、忘情拥吻的男女。
澹台未晞整个人都傻了,接着“啊”地一声尖叫,指着地上的《汉宫春色》说不出话来,随着“哇”地一声大哭,捂着眼睛奔下楼了。
看了半天戏的蔓娘,似笑非笑地向宣竹望去,却见他不慌不忙地蹲下 身子,面不改色地合起画册,低头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然后又用云锦料子的衣袖在上面擦了又擦,最后一脸心疼地揣入了怀中,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气跑的女孩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事后,当归不解地问道:“公子为何对蔓娘与众不同呢?”
“你傻呀,但凡是夫人留下的人,公子哪一个不曾照顾一二?”紫苏拍着他的后脑勺说道。
忍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作深沉地道:“蔓娘的故事你们不觉得很熟悉麽?公子这是痛定思痛,引以为戒呢。”
当归远远地喊了声“公子”,白芷咳了咳嗓子,一本正经地训斥道:“这个月的账你们可是全都算清楚了?外面的账可全都收回来了?”
三人了然,一哄而散。
没过多久,刑部员外郎宣竹在怡红院引得二美争风吃醋的事情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与此同时,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宣大人喜好江南老妪“画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甚至,有人投其所好,真的拿了江南老妪的“大作”登门拜访,而宣大人竟然真的破天荒地高抬了一次贵手,让人完好无缺地走出了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