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凑近烛台,仔细看了看,依然是那个久违的名字,不由伸手肘拐了拐身边的宣竹。恰好,宣竹也在这时候转过了半个身子,欲言又止。
“这个……”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你先说吧。”渔舟轻声道。
“这名册中有一个叫宇文华的,是个官职不大不小的校尉,如哥哥一般也只是找到一些贴身之物。本来倒也无甚,只是他这个姓氏……”宣竹沉吟道。
“丞相夫人好像就是复姓宇文吧?”渔舟偏首问道。
“是的,一个不怎么显赫的姓氏,不过这几年在军中却逐渐多了起来。”宣竹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修书一封,让元召帮忙核实一下。”
“不必舍近求远,褚进不是进京了麽?让他去更为稳妥些,毕竟是亲戚。”渔舟低声道。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进京一事了。不过,你这主意极好,若是真的有猫腻,也不会打草惊蛇。”宣竹微笑道,“你方才欲说什么?”
“你猜我看到了谁的名字?”渔舟故作神秘地问道。
“为夫愚钝,猜不着,还请夫人明示。”宣竹拱手说道。
“宣策,你堂弟。”
“他居然能苟且这么多年,倒也不容易。”宣竹淡淡地说道。
“你能与我说说宣府后来怎样了麽?”渔舟握着他的手问道。
“当年,合离……合离书送到宣府。”他顿了顿才将三个字说完整,好似又想起了曾经的剐心之痛,抿了抿唇道,“我以为你会回宣阳城,于是立刻赶了回去。结果你北上,我南下,自然是错过了,可把宣威吓得不轻。在离京前,我在刑部处理了几起事关皇亲国戚的旧案,导致恶名远扬。宣威听说我要去拜访他,惊惧交加,当夜带着妻儿上吊自尽了。他若不死,那时一定也不会让他好过。小舟,这样心狠手辣的我,你会不会害怕?”
“怎么会?他们欺人太甚,本就该死。”渔舟靠着他的胳膊说道,“那样狼心狗肺的亲戚,不要也罢。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呢。”
“嗯,我知道有你,没有难过,就是觉得当年让他们死太轻松了。”宣大人认真地说道,“他们居然敢趁着我不在绝雁岭,带人欺负你这样一个妇孺,岂能轻易地放过?为夫当时真是太糊涂了,居然让宣忠把他们安葬了。”
其实,哪是是糊涂,不过是伤心欲绝,无心理会那些跳梁小丑罢了。
“宣大人,你该不会想去挖人家坟吧?”渔舟扶额。
“你若是还没消气,未尝不可。”宣大人淡淡地道。
“别,别,别,他们也没在我手中讨到便宜,褚进可以作证的。”渔舟连连摆手,怕宣大人哪天心情不好,真的跟死人来一出秋后算账。
“小舟,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无法安心地参加三年前的春闱了;若不是你,先父先慈也无法找到那样一处风水宝地。”宣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虽已时隔三年,但是她付出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有生之年不敢忘记,也不愿意忘记。
其实,身世浮沉雨打萍的人大都如此,曾经在绝境与苦难中所受的温暖,总是会刻骨铭心地记着,更何况眼前之人,自己只想要一缕阳光,她却给了整个灿烂的春天。
渔舟浅淡地笑笑,避而不受。宣竹握紧了她的手掌,无尽的感激和无限的情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挑亮烛光,低首一目十行地继续看手中的名册,彼此交换着再看了一遍,摇摇头,再无其他发现,只能吹灭烛火,各自歇下了。
次日,众人起了个大早,孩子们睡得早,起得就更早了,天还没亮就有人在营地转悠了,看了一番将士操练,却发现索然无味,因为知微草堂的晨练非但没有比他们轻松,反而更难。有时真不知他们的山长大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同窗偶尔犯错时从未见她生气过,只会笑眯眯地将犯错的同窗叫到校场,做一些看似很简单的动作,其实是生不如死的训练。
宣大人看到向导南风将军后,非但没有摆脸色,还罕见地寒暄了几句,引来渔舟的侧目,把南风将军膈应得不行。好在南风将军也不是那般气量窄小的人,分得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没有跟宣大人计较。
简单用过早膳后,带上干粮,牵着马儿,二十多人整装待发。出发前,渔舟突然想到了什么,让南风将军给每人发了一套迷彩服,并且命人去马厩中抱了一堆稻草,让孩子们搓成了拇指粗的稻草绳备用。
一切准备就绪,渔舟与翟将军道别。
“此行大概多久?”翟将军不无忧虑地问道。
“短则半个月,长则半年。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了。”渔舟把玩着马鞭,洒脱地说道,“不过,舅舅放心,我不会拐走南风将军,过个三五天,我会让他归营的。”
“若是时间长了,粮食怎么办?”翟将军问道。
“舅舅,我们带了不少干粮呢。而且,有手有脚,在山里还怕寻不到吃的麽?”渔舟反问道。
“山的那边就是敌军,舅舅是真的不放心就这么让你走了啊。”翟将军愁眉紧锁地说道,“随行的又大都是孩子,舅舅给你拨一两百人吧。”
渔舟沉吟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这样吧,外甥女向您借十人。”
“十人就够?”翟将军还是不放心。
“是的,十人,要身手敏捷的弓箭手。”渔舟温声道,“舅舅,您就放心吧,我们是去找人的,不是去打仗。若是遇到了敌军,一定会马上躲开。”
翟将军思忖了一会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作罢,亲自点了十个亲兵,最后郑重地交待道:“若是遇到了无法应对的事情,记得回锦城,舅舅等着你们!”
渔舟点点头,认真地道了谢,拱手拜别。
两座山峰离锦城并不远,骑马半日就到了,由于当日东陵放舟是在伏虎峰出的事情,因而渔舟等人决定往西面入山。地势陡峭,随地积雪,草绳立即派上了用场,众人在鞋底绑上草绳,以防打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倒是惊扰了不少鸟雀和野兔。
半下午时,众人到了当日东陵泛舟埋伏的地方,平整而空旷的一块大草坪,地上布满了凌乱不堪的脚印、横七竖八的兵器、残缺不全的盔甲、以及凝固的血液。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时隔半个月了,竟然还没散去,一者是因为天气寒冷,二者是因为流血太多太多了。
南风和士兵们满脸悲愤,孩子们的脸色也不太好,不是被血腥味呛的,而是难过。将士们死在战场的厮杀中才是死得其所,而不是如此不明不白地含冤而死。
这些孩子们曾跟着先生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流血场面,没有一人恶心呕吐,倒是令士兵们高看不少。
焚香拜过后,渔舟沉声问道:“南风将军,上报官府了吧?”
南风点了点头,沉重地说道:“大将军连夜写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往燕京。已有消息传来,说大理寺官员不日将抵达。”
渔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目四望,到处是碎石,远处果然可以看到官道。众人蹲下身子,认真察看,最后在一个峭壁处发现树枝折断较多,于是沿着那个方向搜了下去。
其实,搜寻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尤其是在雪山中,时而是峭壁,时而是深涧,时而大风,时而大雪。但是谁都没有怨言,累了靠着大石歇息,渴了喝山涧溪水,饿了吃干粮,若是运气好,有时可以逮到野兽改善伙食。
渔舟对吃食一向挑剔,这次也不例外,行囊中居然带了盐巴、生姜、辣椒粉、胡椒粉、孜然等佐料,只要众人能逮到猎物,一定可以美餐一顿。白芷等四个孩子,以前在绝雁岭时就经常跟在渔舟身边打下手,现在更是应心得手,往往她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该递盐巴还是递生姜。
那十名弓箭手初时还怀有怨气,觉得让他们来听从一个小姑娘的指挥,跟着她在山中四处瞎转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后来发现她手艺极好,渐渐地没有了怨言。也不能怪他们嘴馋,实在是军中寒素,一向有上顿没下顿的,嘴里都能淡出鸟来,哪能经常吃上肉呢?
再后来,兵士发现他们看似在乱窜,经常从伏虎峰跑到开阳峰,然后又从开阳峰绕到伏虎峰根本就不是乱窜,而是有计划、有条理地、地毯式地搜寻,又见渔舟吃苦耐劳,孩子们令行禁止,立刻肃然起敬,再也不敢当她是个寻常的小姑娘了。
第三日,没有收获;第五日,依然没有收获。
渔舟按照前面与翟将军的约定,请南风留下地图归营,毕竟让人家一个正儿八经的将军跟着自己漫无目的的搜寻也不是一回事儿。
南风拿着一只烤得黄澄澄的兔腿,露齿一笑,果断地回应:“不回!”
“为什么?”渔舟大惑不解。
不是军纪严明的麽?南风身为一个将军,不是应该以身作则的麽?还有,将军什么时候也这么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