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的足迹尚未踏入宣阳城,渔舟已收到了他将要到来的消息。她将天下楼和汇通天下的机要信函、账簿一一整理造册,打算让当归先行带回燕京。这些都是宣府的产业,也是时候将它们交到宣竹手上了。
当归踏入小别的院子,干净清幽,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庭院前的八角亭中闲散地倚着一慵懒的少女,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提着壶,壶在她手中轻如薄纸,皓腕微转,水流悠然而下,霎时芳气满闲轩。
一枚枚芽叶缓缓潜沉至杯底,再渐渐浮出,顺着水流的方向摇曳飘送,三沉三浮,茶叶微微舒展,缓慢而悠然,一如泡茶的那人。
桌上放置着两只杯子,当归一踏入院子,茶水从壶中泻入杯中,一切都拿捏得正好,未曾早一分,也未曾晚一分。
“小舟姐姐。”当归既高兴又激动地喊道。
“唔,晒黑了,不过个头长高了,脸上也长肉了,挺好,坐吧。”渔舟盈盈一笑。
“一别半年,我们几个都对小舟姐姐甚是想念。这次我们都争着要回来,最后是公子开了口。”当归羞赧道,持起玉杯低抿了一口。
“怎样,燕京比宣阳城好玩多了吧?”渔舟笑吟吟道。
“京官多如狗,一块匾额砸下来,十个里面就有八个是当官的,哪有宣阳城自在?”当归皱着鼻子抱怨道。
“听说你们几个可威风了,没有两三个小厮跟随都不出门,还好意思抱怨呢。”渔舟亲昵地点着他的额头取笑道,“哎哟,不像姐姐什么都得自力更生,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小舟姐姐别这样说,我们心中都牢记着你的好呢。”当归立刻较真地红了眼眶。
渔舟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还是这性子,经不起逗弄。”
“他人说,当归自是不会理会的,但小舟姐姐这样说,人家可伤心了呢。”当归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真是个傻孩子。”渔舟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们公子这回是让你来作甚的?银子不够使了麽?”
“公子让我来接姐姐上京呢。”当归正色道。
渔舟想起病重的西门先生,轻叹道:“姐姐恐怕得晚些时日。”
“舟姐姐,公子可是说了要让我务必请您上京呢。”当归郑郑重其事地道。
“你眼里现在只有你们公子,不听姐姐的话了是不?翅膀长硬了哈?”渔舟微嗔道,“我又不是不上京,不过是晚些时日罢了。而且,正有几桩生意想让你去处理呢。你先行一步,把事情处理好了,我兴许也进京了。”
当归鼓着腮帮子妥协道:“什么生意?哪儿呢?”
“宣府在扬州低价贩售上等茶叶,还意欲拉拢行会,挤兑天下楼分号。你到扬州后,不必学着宣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需与行会直陈利弊,设局端了宣府在扬州的产业。宣府其余各处的生意,但凡与天下楼或汇通天下有拐弯抹角的关系,皆可敲打一二。商场如战场,只不过是硝烟看不见罢了。日后,你们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只要不祸国殃民,伤天害理,行事手段莫要拘于一格。”渔舟语重心长地道。
当归恭恭敬敬地应了“是”,歇息了两日,便启程去扬州了,一并带走了渔舟整理好的书册。
可当归离开没几日,西门先生就病危了。
西门先生昔年名满京师,晚年却居无定所,凄凉得很。钟若瑜、渔舟皆怕他客死他乡,来年无人祭奠与凭吊,纷纷劝他回京。
西门先生反倒回过头来劝慰两位学生,笑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还说云梦泽的半月潭依山傍水,就是个极好的长眠地。
他既然已说得如此决绝,钟若瑜和渔舟再也不敢劝他回京,其实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西门先生的身体大抵是熬不到回京了,两人立刻强忍哀切,暗自着手准备丧事。
渔舟想宣竹会试已过,理当回乡,于是先后修了两封家书,催宣竹火速回宣阳城。一者,西门先生是自己的恩师,对宣竹算起来也有半师之谊;二者,渔舟怕士林中前来吊唁的人太多,自己和钟若瑜应付不过来。她终究是女儿身,而且并未将游学嫡传弟子的身份公布于众,行事多有不便。
她左等右等,没有等回宣竹本人,连家书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多日滴水未进的西门先生居然坐了起来,渔舟、钟若瑜、茯苓先生心中都闪过不好的念头,齐齐聚在病榻前。
“老夫这一生大起大落,有过春风得意,也有过身陷囹圄,可谓是毁誉参半。晚年能够遇到千帆,没让游学毁在老夫手中,已是老怀大慰。且与茯苓贤弟冰释前嫌,不可谓不是了无牵挂。茯苓老弟,我驾鹤西去后,你早日让鸿宇认祖归宗吧。老夫早已修书一封,道尽了个中原委,你将此信交给他,他自会明白。”西门先生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函递给茯苓先生。
茯苓先生迟迟不愿伸手,似乎不接过,好友就能多活一些时日。
“茯苓,莫要任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生在世,总有一别。”西门先生叹道,手中的信函又往前递了几分。
茯苓先生颤抖着手接过,立刻红了眼眶,转身匆匆出了门。
钟若瑜与渔舟纷纷跪倒在他榻前聆听最后的嘱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若瑜,当年虽说是看在故人的情面才收了你做弟子,没曾想晚年却受了你诸多恩惠。你思虑周密,行事也一向稳重,为师并没有太多担心的。可如今,却还有一事需劳累你。”西门先生微笑道。
“恩师请吩咐。”钟若瑜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千帆毕竟年幼,以后就劳你照顾了。”西门先生叮嘱道,“你若是遇到裁决不了的事情,也可与她多多商讨,她素有急智,且手段诡谲,却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请恩师放心,这是分内之事,若瑜定不会让师妹受到任何委屈。”钟若瑜郑重地允诺道。
西门先生点了点头,久久地望着渔舟,目光带着慈爱与不舍。
渔舟膝行向前,握住了他干枯的手,哽咽着喊了一声“老师”。
“你是我唯一的嫡传弟子,任重而道远,要叮嘱你的话也最多。”西门先生缓缓地道,“不名一行,不滞一方,这是游学的精要所在。为师那些没能见过的风景,只能让你代为师去一一领略;那些没能收集记录的山川河流,也只能让你代为师一一去跋涉。振兴游学一门的重担压在你一人稚嫩的肩头,为师颇有几分不忍,却又深信你能够胜任。”
“请恩师放心,千帆一定全力以赴,继承您的志向,将游学发扬光大。”渔舟恭敬地应道。
“为师知道,你平日虽嘴上不说,但心中对老夫的那些不肖子孙,颇为不满。但是,为师要说的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且由着他们折腾去吧。作为游学弟子,要心胸坦荡,不应该将心思耗费在深宅大院中的阴私中。待你学有所成,再收拾他们也不迟。为师不阻拦你上燕京,但是两年内不可插手西门府中的事情,可是记住了?”
西门先生出自世族大家,西门一脉虽已没落,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如此叮嘱也是出自于对渔舟的拳拳爱护之心。否则,势单力薄的渔舟若与西门府对上,胜负难说,更重要的是怕坏了少年人单纯的心性。
渔舟心领神会,重重地点了点头。
“黄芪之事,为师也挂念在心。你得空后,亲自带着她回一趟北俄认祖归宗吧。大燕朝恐怕是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否则不会流落江湖。逍遥王的后人沦落至此,为师心有不忍。”西门先生叹息道。
“请师父放心,到北俄后,千帆自会审时度势。至于黄芪是去是留,皆由她自己决定。若是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学生一定不会亏待她。”渔舟毫不犹豫地道。
西门先生闭了闭眼睛,酝酿了一会儿,吃力地道:“依老夫看,若无意外,宣竹必会金榜题名,改门换庭也不远矣。只是……只是他天资聪颖,又性情孤僻,颇有几分深不可测。千帆,为师看你对他也未必无心,只是……只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子耽兮,不可说也。为师怕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说罢,伴着一声长长的太息。情之一字,难解难说,看得太轻,伤人;看得太重,伤己。作为先生,他能做的,能说的便只有这些了。
“世间有些事情,不为彼岸,只为海;不问结果,只求经历。千帆但求问心无愧,不求尽善尽美。”渔舟平静而又认真的应道。
西门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神色倦怠,徐徐言道:“为师走后,丧事从简,莫要扰了宣阳城的清静。为师……为师这是寿终正寝,你们二人切莫哀伤过度,也不必长久守孝服丧。以后……以后,你们师兄妹二人一定要相互扶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只枯瘦的手也渐渐无力地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