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景焕不可置信的骤立,按住情绪将信重看了一遍,质问送信的小厮,“紫金山是游惯了的去处,山路沿途均有守吏,怎么会好端端的竟然失踪了!”
小厮使劲磕头,“回侯爷,我家公子也不清楚,一寻再寻都不见踪影,不单是小姐,还有许家兄妹连同郑公子、加上所携一干下人都失踪了。”
薄景焕立刻要提笔致书,落了一个字又顿住,他虽能致信要员催动更多人去寻索,却担心人一杂传言扩散,损及佳人的声名,停了一瞬改唤道,“何安!”
书房外白净的侍从踏入,在案前半跪下来,“属下在。”
薄景焕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忍下满腹的忧挂与烦乱,“着人立即查探几位公子小姐失踪是怎么回事,地动又是何故,两者可有关联,务必将郡主寻回来,尽量做得隐秘些。”
何安不露声色的垂下眼,“遵命。”
自从九华山起,长使对苏璇就有一种异样的在意,仿佛眼角嵌入了一根细刺,强烈的想将之剔去。然而一旦动手,澄心必然会相阻,苏璇背后更有整个正阳宫,提前对立后果难料,思量再三他选择了暂退。
哪知这次王陵探金,苏璇神不知鬼不觉跟进来,暗里探悉了不知多少,甚至击杀了卫风,要不给自己恰好撞上,传出去还了得,既然延揽无效,长使杀心顿炽,无声的拔出了腰间的软剑。
软剑是一种奇特的兵器,精钢百炼化为绕指的柔锋,携藏起来尤其方便。剑曲似绢帛,变幻如蛇,控制格外精微,男子多嫌气势不足,女子又易后劲不续,武林中能练好的极少。
然而在长使手中,则真正教人觉出软剑的可怕。
冷冰的银光如丝丝蔓蔓的附骨毒藤,阴冷致命,出没无常,屡次从难以想象的角度袭近,比卫风的双拳更难防,加上地面的大半机关已被毁损,长使动手起来更无顾忌。
起初苏璇的长剑还封得住,随着炎毒的炙麻侵入经络,剑招无法抑制的现出了疏漏。仅是极短的一瞬,但对长使这样的高手,一星失误都逃不过,软剑瞬时趁隙切入,苏璇以步法侧避,肋伤传来刺疼,身形稍滞,肩上已被剜出了一道伤口,一溜血珠在寒凉的空气中迸散。
长使的眼光和软剑一样犀利,“苏少侠果然伤势不轻,真力不继,经络受制,肋际亦有重创。”
苏璇少时起历过无数艰险,对战越是不利,越是坚忍沉毅,并不理会他的话语。
长使怎会放弃攻心,一边疾攻一边道,“苏少侠何以拘泥于世俗规则道义,被无用之人拖累。似你这等人物,当成就轰轰烈烈的壮业,千载留名,方不负此生。”
苏璇居于守势,忍着伤痛淡道,“苏某不才,不求万古流芳,也不想遗臭万年,做一剑客足亦。”
两人在室内纵横追逐,踢得黄金珠玉乱飞,加上先前的毁损,地面一片狼籍,几番周旋下来,苏璇的真气渐滞,心知要取胜唯有以天道九势制敌,然而心法一动,炎毒就要行遍全身,一旦失手再无转圜。
长使步步进逼,亦是暗暗震骇,三年前的苏璇仅是略胜玄月,而今已判若两人,若非之前已经受伤,自己还未必奈何得了。长使杀意大盛,看得时机软剑猝震,冷光错裂,角度拿捏到毫巅,就要将敌人刺个心肺通透。
不料苏璇长剑一挑,地上散落的金杯银盘倏然弹起,疾射而来。长使软剑一沉搅碎了金盘,漫天金屑飞溅,苏璇趁势转掠,两人瞬间易位,他一式天道无常攻出,长剑华光暴涨,激啸连响。
这一式凌厉无匹,长使凝神应对,不料步履一退踩到了机关,偌大的铜锤带着森森尖刺呼啸而来。长使蓦然间腹背受敌,面前一道劈波斩浪的雪龙怒斩,背后又有劲风将至,情知中计,舍此一拼,软剑陡长,反斩而上。
一阵金铁交击,两人凌空对拆,双双坠地。
苏璇滚出七八丈远,胸膛与肩臂皮肉翻裂,几可见骨,所过之处鲜血淋淋。
“苏璇――”
佛像后发出了一声悲恸的泣叫,阮静妍俯跪着爬出,清颜泪痕交错。
长使淡金的脸庞成了惨白,现出一抹无力的颓涩。
他的半边腰脊被沉重的铜锤砸得血肉模糊,更被剑气摧伤了内腑,大口大口的溢血,如此重的伤,已不可能活着离开王陵,一切的野心欲望全成了泡影,他的眼睛带着无限不甘,望过苏璇,掠过泪流满面的少女,停在了高台的金佛上。
神佛拈花微笑,静静的俯瞰众生,宽和的面容存着悲悯。
长使倏然动了,染血的手摸索着抓起一块碎砖,凝聚着最后的力量掷出,飞击佛像掌中的金莲花。只要一脉花枝稍稍颤动,整间方室就会化为齑粉,仇人与万千黄金都将同葬。
苏璇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胸膛有一道深长的剑伤,要不是胸骨挡着,几乎给当场剖了心,左肩臂的伤也极重,可是他手中还有剑,哪怕伤得再重,他也不曾放开掌中三尺青锋。觉察到长使的所作,他及时掷出了手中剑。
电光火石间,距金莲花半尺之遥撞出一声碎响,长剑呛啷而坠,一场灭顶之祸也随着砖屑散去。
长使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咯,脊背歪垮下来,彻底断绝了气息。
阮静妍什么都顾不得,连滚带爬下了高台,奔至苏璇身畔,见他通身浴血,不知能扶哪里,慌乱的撕下一块裙幅压在他的伤口止血,泪涔涔的唤,“苏璇!苏璇!”
苏璇已无法回应,他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飘入了虚无的白光,在血洼中昏了过去。
古老的皇陵藏于绵远的山腹,天光隔绝,远离尘世,形如九泉深处。
幽深的方室尸体横陈,血气冲人欲呕,遍地黄金华光烁烁,惨烈而辉煌。
唯一清醒的人,却是一个毫无力量的柔弱少女。
苏璇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然而一股意念不散,提醒他一旦松懈,那个柔善爱哭的女孩无论如何走不出皇陵,势必要一道陪葬了。被这一念吊着,他居然顽强的撑下来,重新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经络彻底麻痹,偏偏剧痛分毫不减,苏璇险些想再度昏过去,然而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让得他震了一下。
咫尺间的有人激动的叫了一声,下一刻他就被搂入柔软的怀里,“你还活着?你没有死,苏璇!苏璇!”
阮静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璇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枕在她腿上,所触尽是温香,顿时尴尬起来。
阮静妍大概在黑暗中守候已久,拥着他哽咽道,“我死好了,你不要死,全是我连累了你,要是不曾救我就好了。”
苏璇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动,试了试内息运转,回过神被散落的秀发拂在鼻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不料牵动右胸的伤口,登时抽了一口凉气。
阮静妍立刻放开他,小心的触抚他的脸,在额上摸到密密的冷汗,含着泪拭抹,“不要动,你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还好你醒了――”
她说得语无伦次,软侬的鼻音带着哭腔,细柔的指尖如小小的兰瓣,碰在肌肤上丝丝生痒,苏璇的喉咙不知怎的更干了,握住柔荑不让她再触摸,“我没事,怎么这样暗,火把烧尽了?”
纤手软腻香滑,触如温玉,苏璇的心蓦然一动,觉出不妥立刻松开。
阮静妍的情绪稍稍平缓,小心的将他的身形移开,“佛像后还有一枚你留下的,你一直没醒,我以为――我也不想活了,所以忘了,这就取来。”
见她欲起身,苏璇忽然想起室内或许还有未毁坏的机关,岂能随意走动,立时拉住她,不想力道过猛,她被拉得扑跌下来,尽管用手肘撑着,还是撞到了他肩臂的伤口。尽管苏璇强忍着没有出声,阮静妍怎会不察,连连致歉,急得声音都颤了。
苏璇好一会才缓过气,指上还扣着她的细腕,“你不要走动,这里机关多,很危险。”
阮静妍没有挣开,俯在他身边道,“我大概还记得方位,会按一块块砖摸过去,不会有事。”
尽管她如此说,稍有差池就要殒命当场,苏璇哪里能放,他勉力转顾,发觉两人就在宝藏堆旁,头边还有一只散落的宝盒,顿时灵光一现,“对了,你翻一翻这些盒子,看可有夜明珠一类的东西。”
阮静妍依言翻找,不少盒子上还有锈烂的锁,她或砸或拧,拼尽力气弄开,直到启开一方玉盒,一团幽冷的珠光霍然绽出,她惊喜的呀了一声,漾起笑回望过来。
苏璇刚刚撑坐起来,见佳人手捧明珠,幽光中玉颜如雪,云发散乱,笑颜天真秀媚,竟然看得呆了。阮静妍没留意其他,返去寻相似的玉盒,有了光照更为容易,很快找到五六枚鸽蛋大的夜明珠,聚拢起来丝毫不亚于火把。
阮静妍欢喜不已,苏璇却看出她一双纤手被锈片划破数处,格外不忍,“你的手伤了,我这里有金创药,先敷上。”
他下意识探向怀中,不料摸了个空,阮静妍拖过两只箱子让他倚着,拭去香汗道“你伤处多,怀里的一匣不够,连其他几具尸身所携的药都寻出来用尽了,我只是一点擦伤,不用药也无妨。”
苏璇怔了一怔,阮静妍以为他置疑,秀颜略带局促,“之前替我上药时见过药瓶,其他尸身上寻出来的药我也比较过,味道与气味相近,应该没错。”
几具尸体依然在原处,大滩鲜血凝成了紫黑,死相极是狰狞。不知这柔怯的世族千金哪来的胆子独自摸索尸体的衣袋。她的长裙撕得丝丝缕缕,全用来替他裹伤,此时见他目光望过,她不自在的低下头,扯了扯破碎的裙摆。
苏璇默了一会,拉过她的手,玉葱般的细指沾满了血渍与锈渍,指尖数处绽裂,“皇陵里的东西脏得很,不能不理,郡主勿怪。”
阮静妍还未明白过来,受伤的指尖一阵湿热,她的脑中轰然一响,险些叫出来。
他竟将指尖噙入口中吮吸,舌尖卷拂,暖热的气息拂动掌心。粗冽的疼痛消失了,阮静妍整个身子都烫起来,秀颜涨得通红,明知他别无旁意,仍是羞郝难当,心绪纷乱,眼泪莫名的涌了出来。
苏璇将吸出的污血吐在地上,抬眼见她神色有异,不禁微诧。
阮静妍突然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攀,幽泣一声,所有积累的恐惧都在此刻释放,“――你没有死,真好――我――好高兴――”
她泣不成声的哭了许久,小巧的脸庞埋在他的掌心,湿热的泪氤氲,苏璇的胸中生出一种异样的甜,仿佛捧着一只美丽的蝴蝶,无限娇弱馨香,斑斓的双翅如梦轻颤,令人爱怜而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