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深处有一座群山环绕的城寨,湿热无冬,榕树如盖,河滩鳄鱼横行,檐梢常有蝮蛇,整个城寨老幼加起来不过数千,几乎不闻外界消息。然而传言不死泉就在附近,引得众多武林人不顾山重路远,辗转跋涉而至。
小小的城寨涌入了无数粗豪的江湖客,一些先抵的帮派由五诏堂引路,探进了不死泉所在的深山,留守的则在城寨等待,当地空屋被抢赁一空,居民发了一笔横财,来得晚的江湖客甚至只能在野地里露宿。
灵鹫宫一行人就遇上了这一难题,宁芙领着几个弟子将城寨内问了个遍,无奈的转回来禀报。
温白羽如今已是成□□人,仍然盛气如昔,闻言极是不快,“几间院舍都寻不到,五诏堂是怎么安排的?”
宁芙也是忿气,“五诏堂这等边蛮小帮,一点能耐也没有,推说各派都是自行安置,什么也不理。城寨里齐整的屋舍本就不多,还是有一部分人先去了不死泉,不然更挤。”
温白羽向来养尊处优,入西南的一路已经各种不惯,哪受得了到了寨中还露宿,气道,“不行就出重金,务必寻一处干净的居舍!”
宁芙脑筋活络,另有盘算,“如今不说棚屋,连牛栏都塞满了人,确是无法可想,不过听说正阳宫赁了此地最好的院子,二宫主与金虚真人是旧识,不妨去照个面,说不定就有着落了。”
温白羽一听有理,当即吩咐随行弟子整理仪容,除去风尘仆仆之态,这才寻去。
正阳宫所赁的院子看上去颇为干净,一溜石墙爬满藤花,圈着几栋方阔的竹楼,温白羽很是合意,不料等行到近处,却见院内外人声杂闹,求见金虚真人的已经排了一长队,蜿蜒极远。
温白羽脸色一黑,一想也明白过来。正阳宫毕竟是正道之首,金虚真人自任掌教后从未出山,此番亲至,留驻城寨的各派少不得来拜会寒喧,无怪吵闹不堪。
宁芙客气的向一个年轻道人递了名帖,道明帮派,称灵鹫宫与金虚真人有故谊,祈望一见。
青年道人收了名帖入内,片刻后返回,稽首道,“掌教真人正在会客,请温二宫主见谅。”
温白羽方要生恼,道人又道,“真人请二宫主至偏堂用茶,稍后即至。”
温白羽转嗔为喜,顿觉有了面子,在众多江湖客的注视下施然而入,耐心在偏堂等了一阵,听得主屋有人行出,似是送客,没多久屋门一暗,一个人踏进来。
来者穿一袭玄色镶云边的道衣,仪态端然,修伟飘逸,气质庄重静穆,与昔年行走江湖时判若两人,温白羽险些没认出。
叶庭其实也才到,好在让西南的道观先过来赁了院子,比其他帮派从容许多。他一落脚就不断有人来访,不得半刻空闲,实在烦不胜烦。不过他任掌教数年,练得万事不形于色,哪怕泰山在眼前崩了,也能端正平稳,八风不动,外人绝瞧不出一丝一毫。
这一次门人通报灵鹫宫的二宫主求见,叶庭思了一瞬才想起,温轻绒已继任了灵鹫宫主之位,温白羽嫁入方家,几年后和离,回娘家做了二宫主,没想到此次居然带门人远来西南,也不知温轻绒怎么放心。
几句客套话说过,叶庭见温白羽还是从前的脾性,对她的来意自能猜到,“二宫主既是初至,想必还没有落脚之处,此地豪客众多,不免嘈杂,不如我让门下匀两间屋舍,供二宫主暂歇?”
苏璇之所以收胡姬为徒,正是受温白羽所激,叶庭念在这一点,加上与温轻绒的交情,索性不等对方提,主动给了方便,至于够不够灵鹫宫的人使用,就与他无关了。
叶庭一言正中温白羽下怀,她顿时面如春风,客气了两句就应下来,又忍不住抱怨,“我看这里混乱不堪,五诏堂只管将人带去不死泉,别的什么也不理,行事毫无章法,还夸说什么黄金宝藏,恐怕都是吹出来的。”
许多江湖豪客都有同样的抱怨,至今不见去不死泉的人回返,留守的等得心焦,五诏堂辩说那一带地势险峻异常,往返需时良久,又拿出了几件上古金器为证,才算勉强将众人安抚下来。
叶庭亦有所疑,只不好对她言说,方要敷衍过去,一声恬淡的佛号响起,一个披袈裟的老僧出现在门口,“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真人以为如何?”
叶庭本就在等少林的人来,一见大喜,起身致礼,“澄心大师也到了,一路可还顺利?”
来者正是少林的澄心大师,他年岁已长,好在黝黑枯皱,老态不算明显,话语也是中气十足。
叶庭已成了一教之尊,态度仍是谦敬如昔,澄心大师颇为欣慰,越发亲和,“托真人之福,一路稍有曲折,总算平安至此,贸然闯入,实是有事商议,还请真人与温二宫主勿怪。”
少林与正阳宫两派急议,必是有什么讯息,温白羽本当回避,然而她知机会难得,哪里肯走,笑逐颜开道,“大师所言与不死泉有关?若不嫌打扰,我也极想一听。”
她这般一说,两人均不好拒,正好道人进来奉茶,冷场了一瞬。
还是澄心大师饮了一口茶,提起话头,“老衲在路上遇到了一件蹊跷事,一个农户丢了几只羊,寻觅时遇上了两个活尸般的怪物攻击。”
温白羽听得离奇,“哪有这等怪物,该不是什么山魈野兽。”
澄心大师一攒长眉,“要不是为此折了三名少林弟子,老衲必也是这般以为。”
叶庭知此事定然不小,敛了神情静听。
澄心大师继续道,“那几个弟子本是探路,为了救人将怪物制住,不料来了一个刺面男子以竹笙相控,令活尸武力大增,几名弟子反遭了毒手。老衲听得佛哨赶去,制住敌人也颇费了一番手脚。农户虽被救下,已吓得神智失常,反复说见了神奴必定要死,自行跳崖而亡。”
温白羽有些不以为然,“乡民愚昧,居然如此胆小,那刺面者可有被擒下?”
澄心大师当时未及阻止,心实有憾,叹道,“老衲虽然制住了刺面者的穴道,他依然用秘法自尽了,留下的两具活尸尽管面目溃烂,仍看得出是人无疑,其中之一老衲恰好识得,竟是海鲨堂的三堂主。”
这一惊非同小可,叶庭动容道,“大师不曾看错?”
澄心大师极之肯定,“三堂主生相特殊,颔下有一颗肉珠,老衲确认无疑,不知他怎会脉息古怪,瞳眸散大,见了活物就扑击。老衲实在无法,唯有将他们深埋了。”
叶庭的神情异常凝重,“听说海鲨堂对不死泉极有兴趣,数月前就派人来了西南。”
温白羽不可置信道,“就算是三堂主,怎么会变成受人操控的怪物?”
气氛滞了一刹,叶庭终于道出,“西南一地信仰黑神,乡民既然称之为神奴,又如此畏惧,必是与血翼神教相关。”
澄心大师肃然合什,“真人所虑与老衲相同。”
温白羽疑惑丛生,更觉不可解,“血翼神教是在澜沧江一带的昭越,距此尚远,何况五诏堂说血翼神教正逢内乱,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来此。”
叶庭略一沉吟,“大师是在何处见到活尸?”
澄心大师回道,“距此处约二百里。”
叶庭霍然而起,凝重非常,“不对,我们中计了!不死泉是个陷阱!”
温白羽一惊,疑他反应过了。“真人为何如此说?”
叶庭停了片刻整理思绪,“有件事我一直奇怪,越是深入西南,所见的青壮越少,所见几乎都是老弱妇孺,我曾试着探问,当地人语焉不详,如今看来,神教大概早已逾出昭越,在西南征走大量男丁,留了严厉的规诫,是以乡民都知晓神奴的存在,对之极为恐惧,既然如此,血翼神教怎么可能对泉水与异宝不闻不问,放任中原人聚集?”
澄心大师念了一句佛号。
叶庭越说越是清晰,接着道,“五诏堂将人带去不死泉,至今见去不见归,我就疑其中有诈,只是五诏堂绝没有这般实力,换成血翼神教才说得通。此处四面深山,形如孤锁一隅,神奴出现在附近,极可能是要封锁山路,让中原人能进不能出。”
温白羽听得心慌肉跳,又不愿失态低了身份,强作镇定道,“真人会不会过忧,就算是血翼神教设陷,去不死泉的武林人也有千余,个个身怀武功,怎么可能全栽了,害死这些人有什么好处?”
叶庭压根不信不死泉,亦无意赴五诏堂之邀,无奈几派交好的掌门亲上天都峰约请,门派内的长老也颇为热切,到此时疑点呈露,真相呼之欲出,唯独想不透最关键的一点。
五诏堂撒下弥天大谎,引数千中原武林人入彀,究竟是为何?
屋内一片静寂,外间喧杂隐隐传来,叶庭下意识道,“大师与三堂主交手有何感觉?”
澄心大师垂目回想,不禁喟然,“三堂主形神俱毁,功力却异常强横,折肢断足不觉疼痛,破腹贯胸凶悍不减,犹如不死之身。”
一个模糊的念头倏然浮现,叶庭也惊住了,忽道,“假如与三堂主相同的有千百人,大师以为如何?”
澄心大师一凛,半晌后长长的叹息,“若得数百,灭帮屠派如同反掌;若得数千,就成了一支可怕的尸军,无坚不摧,胜过千军万马。”
温白羽听出话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他们想将各派的人做成活尸?怎么可能!血翼神教难道都是疯子?”
叶庭与澄心大师都没有接话,俱在沉默。
气氛几乎凝滞了,半晌后叶庭开口,“已赴不死泉的有无极门、十二坞、玄陵谷、水月宫、风烟楼、神龙帮、天龙门、雪山派、崆峒派、松风堡、嵩山堂等帮派;留守的弟子近八百,加上昆仑、峨嵋、四象阁、点苍、惊神山庄、衡山、赤阳门等未及进山的大派,目前城寨还有近三千人。”
除了刚来还在休整的门派,先到者一多半都进山了,毕竟不死泉谁不心动,都怕晚了被旁人抢先,然而叶庭心有疑虑,启行本来就晚,同行的几派碍于情面又不好抢行,姗姗来迟反倒避过了一劫。
澄心大师面色沉重,“依真人看来,入了陷阱的千余人眼下如何,可还有相救之法?”
叶庭几经思索,缓缓道,“换了我是血翼神教,定会设法将他们引进一处绝地,在水中落毒,烟中弄蛊,加上断食断水熬上几日,到时候铁打的英雄也脱了形,唯有任人摆布,如今怕是已凶多吉少。”
温白羽起了一身寒栗,厉声道,“我去将五诏堂的人捉起来严拷!不信问不出详情!”
叶庭踱了两步,回身道,“问是要问,不可打草惊蛇,而且要在各派掌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