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三更,董府后宅,福深苑正堂。
宋氏穿一件家常的乌金镶边藕荷色对襟衫,挽一个半松的乌云髻,捧着一本描金硬封佛经细看。
丫鬟奉茶上来,宋氏一手端茶,一手捧经,闲适从容。
与她的从容不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头座位上,坐立不安的董萱莹。一会儿站起来换一个座位,一会儿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来回踱步。
脸上出着神,董萱莹伸手接茶,一下子被烫到了手,“呀”地一声惊呼。
丫鬟稻穗连忙跪下请罪:“婢子有罪,粗手笨脚,请小姐责打!”
可是此刻的董萱莹连打人的心情都欠奉,挥挥手,把稻穗撵下去。
偏头看时,董萱莹见宋氏连眼皮都不抬起一下,手里的金装佛经又缓缓翻动一页。
董萱莹的红唇不由嘟起,撒娇抱怨道:“娘~~~现在你还有心思读经?女儿早就说过,单语棠那个女人不太机灵,又是粗鄙的江湖客。这种大老粗进了宫,进退无礼,一准儿给咱们招来麻烦!看吧,现在就应验了吧!”
宋氏抿唇不语,一旁的居嬷嬷劝道:“二小姐安心,如今也不是出事,只是四小姐先回来了而已。等叫她过来,问明白了,大家去疑。”
董萱莹瞪着地上那滩茶水,恨恨地问:“两个人跟着王妃韦棋画进宫,不应该同进同出吗?她们昨夜就留宿皇宫了,今天又是只有四丫头一个人回来,这绝对不同寻常!”
居嬷嬷猜测道:“许是因为单语棠特别讨太后喜欢,弹琴的技艺特别高超,太后才会将她留下多住几天。”
董萱莹不喜反怒:“弹得特别好?那女人怎么这样爱显摆?不是跟她交代过,中规中矩就行了!这次是那女人换走我的脸,替我进宫,可她又不是天天候在这儿,下次太后突然召见,只好我自己去。太后再让我弹,那不就穿帮了吗!”
“哎哟,二小姐息怒,”居嬷嬷安抚地说,“那位替你进宫的单仙姑可不是寻常人物,也不是有钱就能请动的,咱们夫人能请来她,全是托了律念师太的关系。夫人已经跟单仙姑约好,只等她一出宫回来,就手把手教二小姐弹琴。二小姐天资聪慧,不几日就能学会了!”
“哼。”董萱莹扭过头。
闷了一会儿,她又猛地将头扭过来,把眼瞪得滴溜圆,紧声问:“律念师太说,这个换脸术必须在二十日内换回,否则就永远这样了!对吧?”
居嬷嬷愣了愣,点头道:“不错,师太回菜根庵之前,的确曾这么叮嘱过。”
董萱莹的玉手抓紧方桌一角,哼哼冷笑道:“好啊,原来单语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我说她一不缺钱,二不图我们家什么,怎么那么好心,甘当我的替身,往皇宫那样禁卫森严的地方去!”
“二小姐的意思是……”居嬷嬷紧张地憋住气。
“哼,冒名觐见太后,一旦被揭出来就是个死!平白无故的那女人就答应援手,一定是因为她见我的面容天生丽质,生了觊觎之心!”
董萱莹越说越肯定,气得大口喘气,扯着嗓子叫道,“现在她躲在宫里不出来,我又进不去,一旦二十日磨蹭过去,脸蛋再也换不回来,我就永远要顶着这一张又老又丑的脸了!”
原来,律念师太提供的“换脸术”,不是江湖上寻常可见的易容之术,而是通过某种禁忌的仪式,以一名十二岁少女的明亮眼珠献祭,让被施术的两个人调换面孔!
这种近似于巫术的神奇换脸办法,历数江湖各门各派也只有律念师太这一家能做,再无分号。
换脸术虽然危险,却能彻底把一个人的脸变成另一人,无迹可寻,脸上的肌肤骨骼均属真实。被换过脸的人,连她亲爹亲妈也不能辨认真假。
而易容术固然简单许多,也没有换脸之后换不回来的顾虑,但想要一毫不差地易容成另一个人,几乎是办不到的事。
江湖上顶有名的易容高手,天一阁主韦叶痕算一个,他易容变装的时南天也不过六七成相似,已经是很难得了。
西京十四少中的时宜安,素有“千面公子”之称,可他也没有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能耐。
因此,律念师太的换脸术,让人由衷称奇的同时,也让一些天生不美貌、又向往有一张动人心魄的脸蛋儿的富家女趋之若鹜。
至于京城中,有多少以美貌见称的名门闺秀是换过脸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像董萱莹这种换了一回,隔几日还要立即换回来的情形,却是几乎没有。
律念师太言庵中有事,要暂辞两日。临行前她又强调,再次调换的时间千万不能超过二十日,否则就很难成功了。
这一头,董萱莹好不容易才有的进宫抚琴的机会,本来要好好表现一番,却被另一个女人顶替了,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可母亲宋氏坚持要这么办,董萱莹也只有依从。
当时说好是当日入宫,当日回府。连等了两日,让董萱莹的心情越来越急躁,好像豌豆在烧红的铁锅里,时不时就嘣一声。
尤其每次揽镜自照,看见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脸,使董萱莹分外窝火。
不过,她口中的“又老又丑”也实在过于难听,单语棠虽然三十多岁,比不上十五六的少女那般玲珑剔透,白璧无瑕,却也是江湖上数得着的美人。不知多少英雄豪杰都为红颜一笑而倾倒,甘愿任她驱策。
当然,年龄摆在那儿,比不上董萱莹那么水灵,单语棠又天生皮肤略黑。
董萱莹这两日只要拿起镜子一照,心里就蹭蹭冒火,进而不禁臆测,单语棠是为了骗走自己那张西魏最美的面孔,才答应两人换脸,代替董萱莹入宫抚琴!
女人最大的天敌是时间,要是有办法换一张年轻十几岁的脸,比原貌更加靓丽,有哪个女人会拒绝?
“不行!不能等了!”董萱莹腾地站起来,厉声道,“娘,我不管,我要进宫!你快想办法让我进宫,让单语棠把我的脸还给我!”
“二小姐稍安勿躁,”居嬷嬷规劝,“不会有事的,夫人和律念师太都是计议好的,一切万无一失!”
董萱莹齿冷,恨声道:“律念就是个摆弄邪术的老巫婆!上次母亲让她帮我驱出毒瘾,她就让我吞了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心肝,全都是生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老巫婆还抽干一个小男孩儿的血,对冲到我的身上,弄得我十分难受,头晕恶心!”
宋氏的回应,仅仅是佛经又翻动一页,蹙眉道了一声:“牯嬷嬷怎么还不回来?不应该啊。”
居嬷嬷道:“许是老夫人也关心此事,把四小姐叫去问话了。毕竟两个孙女儿一起进宫,只有四小姐让官轿抬回来,老夫人一定感觉奇怪。”
“谁不觉得奇怪?”董萱莹美丽的面孔扭曲着,大声叫道,“我知道了,那个单语棠是秃尼律念引荐给母亲的,那两个人根本就是串通好的,为了换走我的倾城之貌!”
“不会、不会的,”居嬷嬷分析,“一则律念临走之前特意叮咛,如果她真的串通单语棠,她就根本不会提醒咱们。二则那单语棠要是贪图二小姐的容貌,她就连进宫都省了,直接走人不就是了。”
董萱莹听到这里,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前襟,彷徨地问:“要是她真的一走了之,我就要用这张老女人的庸俗面孔了,她又黑,皮肤又粗糙……呜呜……”
因为换脸术仅限于换脸,身子还是原来的身子,因此,现在董萱莹的脖颈雪白,与面孔差异极大。
而换了花容雪肤的单语棠,两手和脖颈都不够相称,又花了一夜的时间,用牛乳、橙皮等物做了各种保养,又敷上茉莉香粉,才看着自然多了。
当时,单语棠为了模仿董萱莹更像,整晚都待在她的闺房里。尽管董萱莹极力不表现出来,还是流露出嫌弃的眼波。
而此刻嘤嘤哭泣的董萱莹不知道,顶着她面孔的单语棠就在屋后的窗外听着,将这一切尽收耳底。
这些年行走于江湖间,谁人不称单语棠一声“仙姑”,道一声“圣女”,在董萱莹口中却成了有一张“庸俗面孔”的又老又丑的女人!
单语棠几乎要气炸了肺,恨不能一脚踹门进去,可是想到官轿之中,四小姐董阡陌说过的话――
“仙姑有所不知,我母亲是个厉害妇人,这些年从没打错过一回算盘。你进宫抚奏的一曲那般出彩,我二姐再修十年也比不上你,可荣华富贵滚滚而过,她们一没有时间多等十年,二没有苦心学艺的决心。我母亲一定会想个法子,把你的出彩,变成她女儿的出色。”
藏身官轿之中,一同出宫的单语棠皱眉问:“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你话中所指!”
董阡陌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仙姑一声,防人之心不可无,总归是亘古不破的道理。否则一旦落入他人彀中,便成俎上鱼肉,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单语棠对宋氏心生警惕之余,对董阡陌也不放心,问:“你我萍水相逢,你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拆你母亲的台,提醒我小心提防?”
董阡陌道:“一言难尽,若是仙姑不幸中了母亲的计策,将来长居于董府之中,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慢慢明白的。”
“……”
单语棠惊疑不定,在风雨斋门前下了官轿之后,既不入风雨斋小坐,也没有立刻去福深苑见宋氏她们,而是避开所有人,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家丁服色,东拐西绕,摸到宋氏她们所在的正堂。
彼时,天色早已黑透了,单语棠又是有武功底子的人,因此无人察觉她的行踪,使她可以听到堂中人的谈话。
本来单语棠只是要听听,宋氏等人是不是真如董阡陌讲的那样,在计议着什么坏点子,打算用逼迫或囚禁的手段,让她长期当董二小姐的替身。
孰料,董萱莹此人这么不识好歹,不知感恩。单语棠这一趟进宫,暗处有韦王妃的黑手推动,差点都没命回来。
好容易回来了,听见董萱莹一口一个“老女人”,真是佛也有火了!
单语棠目露一丝凶残的光,良久才勉强压制下去,一步步向后退着,身形渐渐没入夜色之中。
而此刻堂中人懵然无知,更加不知道,由于董萱莹的出言不逊,把仍然顶着她面孔的单语棠直接给得罪走了!
“咚咚咚!”
牯嬷嬷敲门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满面焦急地说:“不好了,夫人!四小姐她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这一趟进宫深得太后欢心,听说马上就要进宫当娘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