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茶棚旁边,一个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少年,唇红齿白,一副小贩打扮。忽然,他见到两辆一望就很气派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个随车的青衣高大男人骑着马向他走来。
那男人用一张寸许大的精致银面具遮住了他的额头、左眼和鼻梁,只见他高居马上,居高临下地发问:“你是这里的摊贩?你都卖些什么?”
少年小贩知道来了生意,而且一看就是大主顾,立刻热情招徕道:“什么都有,这位相公要不要瞧瞧面具,各种款式都有,轻便透气。”
“面具?”季青阴森地重复。
“对呀!”小贩回身扒拉,很快抱了一小摞面具出来,都是硬纸做成的,有的涂得鲜红,有的画着鬼脸,有的题着“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之类的劝人整理仪表的警句。
小贩推崇地介绍道:“别看是纸做的,可结实着呢,戴个三五年没问题,相公要不要来几张?”
“……”季青报以想杀人的目光。
“相公若是喜欢,不如试戴两面,这里有铜镜!”小贩捧上一面镜子,里面映出季青一双杀气腾腾的眼。
后面跟过来的桃枝悄悄抹了一把汗,所以说小贩到底是和尚出身,庙里蹲呆了,连眼神也不好了。这小贩是通过什么判断出季将军喜欢纸面具,还想试戴试戴的?
打从季青在董府当侍卫的时候就戴着银面具,桃枝从未见他在人前取下过面具。
小贩还在努力地劝:“相公可以换着戴,总戴同一个面具多憋闷呀。笑一笑,不要太死板!”
看到远处马车上的人也走过来,看穿扮就知是哪个府上的夫人小姐,小贩又热情起来,“夫人小姐们想看什么?我的货又全又好,头上戴的,手上拿着玩的,应有尽有!”
韦棋画问:“你的货从哪儿进的?”
小贩笑笑:“这是行业机密,不过看夫人您的气派就晓得您是大户人家,犯不着会跟我抢生意,也罢,我就跟您透露一点。”
“说。”
“你看我这儿的簪子、坠子,都是像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流出来的东西,绝对真货,童叟无欺!”
韦棋画皱眉,傲慢地扫视过那些首饰,果然发现一些真玩意儿,虽然有些陈旧,却是实实在在的真东西,不是一个乡间货郎能办到的土货。一个摆摊的货郎,居然有成色堪比京城珍宝斋的珠宝首饰,真是咄咄怪事。
韦棋画更注意到,油毡布中间那一长溜玉扳指,真像董阡陌说得那般,什么颜色的都有,红的是玛瑙扳指,紫的是紫玉髓扳指,芙蓉色的是独山玉扳指,蛇纹花色的是岫玉扳指。
款式都与宇文昙的翡翠兵符扳指相仿,有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韦棋画刚才在车上眼尖地瞧见这个,才叫停了马车。
“这个怎么卖?”
韦棋画拈起一枚黄龙玉扳指,粗看一下,玉是黄龙玉不假,可用的是次等石料,手工太糙,像是匆匆雕刻而成,连砂纸打磨抛光都没做过。可奇怪的是,上面的雕饰纹路与宇文昙的翡翠兵符扳指分毫不差,简直就像是比着做出来的。
小贩笑道:“夫人真识货,这是我这里最好的东西,价钱也不贵,五钱银子!”
“两钱卖不卖?”董阡陌冷冷问。
“两钱?”小贩一愣,随即咬牙道,“好,就一口价两钱银子!你们要几个?”
“那你这儿还有翡翠扳指吗?”韦棋画找了一圈,各种材质的扳指里唯独没有翡翠的。
“翡翠的贵,要三钱才卖。”小贩道。
“你看我们像拿不出银子的人么?”韦棋画冷笑,一声沉喝,“快拿出来!”
小贩被喝得一抖,无奈道:“翡翠的没有现成的,得您留下定银,过个十来天才能拿到。”
“怎么要过这么久?”
“村里石匠爷爷上年纪了,做活也慢,手艺人挣几个辛苦钱也不易。”小贩恳切地说。
“这么说,你这里的扳指都是出自一个乡间石匠之手?”
“是技艺精湛的乡间石匠。”小贩纠正。
众人俱一皱眉,原来这里的扳指全都是乡间仿品,毫无价值,可问题在于,宇文昙那枚价值连城的真扳指是怎么流到小贩手中的?
“假发小哥,你还记得我吗?”董阡陌轻轻问。
小贩看她一眼,迷茫道:“你谁呀?”
“几日前你在城北集市摆摊,我从你那儿买了一个翡翠扳指,你还有印象吗?”董阡陌慢慢问。
“城北集市?”小贩摇头,“没有,我没去那里卖过。”
“你再想想。”
“真没有,”小贩端详董阡陌,“这位小姐眼生得很,今天头一回见!”
“你睁眼说瞎话!”桃枝气愤地挥拳,“我们可知道你的老底儿,你说不认得我们,我倒要揭你的老底儿了!”
“什、什么老底儿?”小贩惊慌地问。
桃枝上前,得意的把腰一叉,“你这贼秃,坑蒙拐骗过一次,第二次连衣裳也不换一件,我都替你着急。”说着两手抓住小贩的发辫,向后一扯――
可是没扯动。
桃枝一下子傻眼了,“啊?怎么扯不掉了?”上次不扯它自己都会掉。
“让开。”季青上前。
桃枝躲开。
季青抬手一扯,伴随着小贩一声痛苦的哀嚎,假发套落在了地上。原来小贩汲取了上次穿帮的教训,这次在头上涂了一种树胶。
除去了假发,众人一瞧,这个很会做生意的小贩,光溜溜的头顶上留有受戒的香疤,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
“小师傅,这回你有点儿印象了吗?”董阡陌和气地问。
“小人……小僧……想起来了。”
“那你卖给我的那枚翡翠雕龙玉扳指,是从哪里拿到的,你想起来了吗?”董阡陌又问。
“好像……似乎……”
季青一把拎起小和尚,提到和他一般高,冷冷逼视着对方,问:“扳指是何人交到你手中的,那人什么来历?”
董阡陌从旁劝说:“小师傅你就交代了吧,你看这位将军多凶,你不说实话,他定不与你干休。”
“大爷折了你的双臂,捏碎你的骨头。”季青配合的放出威胁。
“我说、我说!”小和尚全身筛糠,交代道,“小僧是法门寺的和尚,那枚扳指是一件陪葬品,是小僧偷出来卖的!”
“陪葬品?”众人齐声叫道,“这不可能!”
小和尚哭丧着脸说:“是真的,小僧这里半数以上的货物都是从法门寺偷运出来的陪葬品,每每拿去城北集市上卖,都能卖个好价钱。小僧一时贪念铸成大错,各位大爷大姐饶命,饶命啊!”
“那你可还记得,那枚翡翠玉扳指是陪葬给什么人的?”韦棋画幽幽发问。
“三圣殿里那位。”
“三圣殿?”
“对,”小和尚点头,“就是要做四十九天道场的那家,好像是毓王府的女眷。”
“不可能,”韦棋画咬牙,“她出殡是我一手操办,她的陪葬品里有什么,难道我会不清楚吗?”
小和尚一口咬定:“是真的,当时那枚玉扳指就供在灵位之前!”
韦棋画死活不信:“胡说八道,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包庇真正的盗匪!快说,谁是你的同伙?”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真的没有说谎,”小和尚可怜巴巴地说,“小僧只是顺一些小件的陪葬品,换点银子花花,绝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呀!”
韦棋画仍是不信,气得够呛,一张倾城绝色的容颜煞白,一分血色都不剩,身躯微微颤抖。这时,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连退两步,踉跄着几乎要摔倒。
董怜悦连忙扶她:“表嫂小心脚下。”
韦棋画发着愣,自语般地低声喃喃:“玉扳指是王爷的符信,王爷视之如命,平时连我都碰不到,更何况王府守卫严密,外人不可能闯进来拿走一样这么重要的东西,却不派什么大用场,而是放到她的灵位前,除非……除非……”
除非是王府里面的人,自己拿出了玉扳指,自愿拿到那个女人灵前去供奉的!
而王府之内,能轻易接触到玉扳指的人,除了宇文昙还有谁?
与此同时,季青也和韦棋画产生了同样的想法。难道是王爷把玉扳指拿去祭拜故王妃,以慰她在天之灵?
可是不对呀,季青记得分明,王爷要调北营兵马,发现兵符不见时,可是真的大发雷霆地怒了一场,还耽误了处置军机要务。
王爷失符后的愕然和怒火,绝不是装的,所以玉扳指断然不是他拿去三圣殿的。
只不过,忆起王爷昨夜在三圣殿中的疯狂举止,季青又不那么肯定了,难道……真的是王爷监守自盗?
“你这小和尚,口里没有一句实话。”季青冷冷扫视小和尚,“我要将你五花大绑,拿去大营里亲自拷问,看你说不说实话!”
说着扯了小和尚的腰带,手下动作好似穿花蝴蝶,转瞬间将小和尚的双手、双脚在其背后打了个绳结。
季青对韦棋画说:“王妃莫听这小贼胡说八道,王爷的符信收藏于书房内,哪一样军务不需要用到,怎么可能拿去别的地方?”
韦棋画的面色渐渐回转,慢慢点头道:“此言有理,我也不信有人会拿玉扳指去祭一个罪妇。”
小和尚手脚片刻之间就酸痛难当,告饶道:“小僧说的都是实话,官大爷饶命呀!”
季青阴沉道:“我料定这小贼还有同党,待我带回去慢慢拷问,让他把实话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韦棋画颔首道:“你去办吧,这厮滑头得很,让他吃吃苦头。”
小和尚彻底吓坏了,猛一扭头看向董阡陌,哭丧着脸求助道:“姑娘救我,姑奶奶救我,你知道小僧是冤枉的呀!你快跟他们说说!”
董阡陌退开一点,害怕地说:“我知道什么?你不要胡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小和尚嚷嚷道:“你不能过河拆桥呀姑娘,好,既然你不仁,小僧也不义了!”他用力扭着头,告诉其他人,“这姑娘就是小僧的同伙,就是她让我在这里摆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