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一百零六节课
掉下山崖之后, 没有遇到高人,没有捡到神兵,反而一睁眼到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年前的修仙门派……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珍檬左右看看, 目光所及之处, 尽是丹崖怪石, 苍柏翠松;稍远处,还有楼阁台榭矗立在烟雾缭绕之中, 赫赫巍峨。
这里是千年前的紫阳宗。
虽然不知道这所谓的“穿越”其中的原理是什么……但李珍檬发现,自己走到哪里, 面前就会出现一些过去的片段场景, 就像感应式播放的幻灯片, 随机播放一段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但没头没尾,前后之间毫无联系, 甚至可能连时间线都是错的。
比如走到书库,看到被师父罚了不许吃饭的师兄弟,一个做了偷饼贼, 一个贼喊捉贼, 然后躲在一起“咔嚓”分赃。
比如走到校场, 看到个头蹿高不少的师弟,被师兄(单方面)要求切磋, 然后被师兄(单方面)按在地上摩擦。
比如走到后山花园,看到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师兄, 指着旁边的师弟说“我发现他跑了, 所以出来找他, 不是和他一起来玩”。
……
在紫阳宗的山头逛了一会儿之后,李珍檬大概已经弄清,为什么段响剑在现世第一次遇到林落焰,就恨不得拔剑杀了他。
完全明白段响剑的感受了,李珍檬想,原来《响剑传》上写的都是真的。
小时候可能懵懵懂懂不清楚状况,但长大之后回想起来……迟早就会发现自己是被这位“待自己如同亲生弟弟”的大师兄,长期地欺负,持续地甩锅。
换了是她,她也想杀了林落焰。
(但单从“亲生弟弟”这个角度抠字眼的话,也不能说林落焰在撒谎――李珍檬觉得,这个人如果真有亲生弟弟,估计也是这么对待的。)
李珍檬站在山路中间,随意地一瞥眼,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棵松树下,一团雾气正在渐渐凝聚成林落焰的身形。
之前那些画面都是这样出现的,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一幕里的林落焰正高高昂起头,朝树上望去。
李珍檬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一望――段响剑攀在一节树枝上,正使劲往前伸手,去够什么东西。
“小心点,”林落焰朝他喊,“别毛手毛脚地把蛋碰掉了。”
……多大的人了,竟然还爬树掏鸟蛋,李珍檬摇头叹气。
“放好了,”段响剑说,“我找了段结实的岔枝放的,放在避风的地方,还给它们的窝加了个草盖――下次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风吹掉了。”
……原来是把掉下来的鸟窝放回去?好吧,是自己小瞧他们了。
然后段响剑从树上跳下,两人一起离开;走了几步之后,两个身影渐渐淡化在空气里,直到完全消失。
这一幕也结束了。
稍停片刻后,山路另一边的雾气里再次浮现出林落焰的身形,他被五六人簇拥着走来;他们喊他大师兄,他与他们说话,且说且笑,几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
然后远处的回廊下响起脚步声,另一时空里的林落焰皱着眉头行色匆匆地穿过走廊,不料廊柱后突然窜出一个窈窕少女,提着一个食盒凑到他面前;林落焰被她一吓,顿住脚步。那少女眨着眼睛说了几句话,林落焰紧锁的眉头松开,嘴角扬起,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朝前走入过去的雾气中。
李珍檬感觉自己这一路,可能已经把林落焰的前半生蜻蜓点水地看了一遍。
在降临现世,成为老师之前,他是这个样子的。自己所认识的他是从他穿越之后的某一刻开始――但在那之前,他也有着足够长久的经历。
跟他在紫阳宗度过的时间相比,和自己,和自己班上的同学相处的一个多学期……根本只是弹指一瞬。
李珍檬又觉得有些不太开心了,心里那本小本本的书角“哗啦啦”翘起,怎么也抚不平。
……不过,自己也差不多应该回去了吧,李珍檬想。
没有办法得知当前的具体时间,太阳的位置也并不准确;李珍檬粗略估计,自己跟着林落焰跑来这里之后……大概过去了十几分钟?
救援应该已经来了,大家可能正在漫山遍野地找自己。
所以……应该怎么回去?
“……斩沧师叔祖?”李珍檬试着叫他。
当然没人理她。
李珍檬叹了口气,撇过头,准备照着自己记忆中的原路返回――
余光撇过的视线那一边,她看到远处宏伟的主殿前围聚起了黑压压的人群。李珍檬有些意外地一愣,停下来,转身朝那里走了两步。
她站的这个山头和主殿之间隔着重重山峦,也许只有内门弟子才能登上那座山。李珍檬远远看到几百号人聚集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偌大的广场,连一块边边角角都没空出来。
那里似乎正在举行什么重要活动,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钟鼓歌乐声。李珍檬又朝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这一侧的山崖尽头,实在走不过去了,才停下来,踮起脚探出头,朝大殿遥遥望去。
大殿门前红烛高照,还有华服的仪仗分列两旁。然后乐声渐轻渐止,有人走上高台,对着集结的弟子们说了些什么;离得实在太远,李珍檬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说完话之后,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响亮的呼喝声。
喊的大概是“恭喜师兄”。
难道林落焰有什么喜事?李珍檬想。
看眼前这架势,简直就像……年度表彰大会?
(可能是直男宗选出了年度最直直男吧……她又忍不住促狭地想。)
然后高台上的那人后退一步,有另一人迈步走上台来。
李珍檬期初还以为是林落焰来领奖状了,但来人显然不是他。
从李珍檬站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一身净白长袍,发白如雪;他负手走到台前,只轻轻一站,就让整片广场肃然安静下来。
好像连风都停下不吹了。
凭借丰富的电视剧和网文观赏经验,李珍檬立刻作出判断――此人一定在门派内位高权重
她刚这么想完,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呼”地矮上一截,所有人都朝着台上跪倒下去。
“拜见掌门――!”这声浪在山谷里激荡开来。
李珍檬一愣――就是翔光?
然后,那位掌门说了些什么,摆摆手,跪下的人们又齐刷刷立起。他又说了几句,广场上再次激起一片响亮的呼喝――“恭喜师兄!”
然后有两名弟子走上台前,手□□同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侍立在掌门身侧。
再然后,一个熟悉的背影走上高台。
“恭喜师兄臻至金丹――!”台下再次齐声大喊。
林落焰走到白衣男人面前,恭敬地低头,作揖,单膝跪下。
白衣男人又说了些什么,林落焰朝他高高伸出双手来;然后白衣男人从两名侍童手中取过那锦盒,双手交托到林落焰手中。
“恭喜师兄荣获神兵!”这一次的呼喝重复了三遍,越来越响亮,气冲霄汉,回音也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不去。
……这就是让林落焰风光无限的那个“授剑”,李珍檬想起来了。
根据《响剑传》上写下的内容,林落焰顺利结成金丹之后,掌门真人就把“斩沧”传授与他;这把剑是紫阳宗历代掌门都曾经用过的佩剑,虽然没有明说,但掌门这一举动也相当于在所有人面前,认可了林落焰继任下任掌门的实力。
怪不得这么郑重其事,还要弄出个仪式来……李珍檬想。
然而片刻间,对面山头上的幻景消失了,主殿也好广场也好,像散了场的戏院,瞬间空空荡荡,仿佛能听到山风吹过的回响。
李珍檬突然有种感觉,“消失”也是她所看到的幻景的一部分。
“消失”并不意味着这些幻景结束了――而是那些人真的不见了。
幻景里的故事并不仅仅在她面前终结。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莫名的难受,但这份难受又像被一口气吹上天的蒲公英,飘飘荡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点。
她忍不住想,如果林落焰按照这样的轨迹走下去……是不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顺利接任掌门之位?
他之前的努力也许是为了这个目标,又也许是为了惩恶扬善的心中大义;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在那个雷雨夜中止,他的人生换了轨道换了方向,过去所积累的一切都被全盘颠覆。
他日夜修炼得来的成果,只能用来震慑几个毛贼。
李珍檬回忆了一下《响剑传》的剧情,如果段响剑对于这部分故事没有刻意隐瞒和编造,那么林落焰得到斩沧之后不久,就去了后山闭关修炼,巩固境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天雷降临。
等到段响剑感知异动,赶赴他闭关的后山山洞的时候,洞里那个人似乎早已灰飞烟灭,什么都没剩下;门派上下也在一段时间的寻找之后,不得不接受大师兄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
而林落焰本人对于当时的回忆,只剩下突然劈落的“天雷”和在山洞里的“缠斗”。
……等等,李珍檬突然心头一亮。
林落焰是在“后山”失踪的――如果主殿在那座山头,那么眼下自己所在的地方,算不算是“后山?”
李珍檬转头看看自己周围;刚刚她在这山上一阵乱走,只顾着看附近的建筑,还有寻找可能出现的林落焰的身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
只有树,花,石头……连鸟叫声都鲜有听见。
这里算不算后山……?
如果林落焰就是在这里闭关的,那自己现在赶去当时的山洞,能不能有机会看见……事情发生的经过?
最最起码,能不能看见那个和林落焰缠斗的人?
这个念头刚刚从李珍檬脑中划过,天色突然一暗,紧接着狂风大作,地上的枯枝落叶,碎石细沙,通通被风挟卷着吹上天去。
李珍檬赶紧从山崖边退开,靠紧了一棵树,死死闭上眼睛,不让沙子飞进眼里。
但狂风没有停止,反而愈吹愈烈,天边隐隐约约地滚来雷声。
……雷声?
李珍檬努力迎风睁开眼睛,正好有一道闪电从天顶劈落,像一把极快极利的尖刀把整个天幕裂成两半。她一下子从树旁蹿开,拼命朝前跑去。
――“那一幕”要开始了……要赶紧找到当时的山洞!
李珍檬不知道这里的环境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但天上的雷声一声响过一声,闪电一道亮过一道,暗沉的云幕上简直像要着起火来。她内心翻江倒海的都是恐惧,呼吸和心跳越来越快;然而又慌又急地在山上乱窜了一圈之后,她还是毫无头绪,什么也没找到。
――又一道闪电劈下,一瞬间,视野被照得雪亮,岩石上的裂缝都清清楚楚。
李珍檬被吓得尖叫出声,一步都不敢靠近。
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又亮又凶,像从一只巨手上掷出的飞刀,接连不断地指落向山崖的另一头。
李珍檬突然明白了什么:如果这就是天雷,那只能说明――林落焰就在那里!
仿佛在印证她的猜测,火亮亮的电光再次从云端炸下,还是稳稳地劈在同一个方向。李珍檬像看到指路的道标,立刻迈开步子,追着闪电跑去。
山野在电闪雷鸣中明明暗暗,山石草木的影子被拉扯得如同鬼魅,但李珍檬完全忘了害怕,一点都不怕了――她想知道林落焰的人生脱轨的起因,到底是什么让他被丢到另一个世界。
虽然他的脱轨为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同学朋友们带来了一个好老师……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更想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喜欢的老师失去了过往的一切。
――“哗啦”一声爆响,又一道闪电炸落。借着这一瞬间的灼目光辉,她看到自己面前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之后似乎是一个山洞。
大把大把干枯衰败的藤蔓枝条垂落在洞口,仿佛积灰的门帘。
……就是这里?
李珍檬想都不想,立刻跑上前去。但洞门紧闭,她推不动,打不开;想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但那块厚厚的石板仿佛隔开两个世界,她什么都听不见。
身后的雷声倒是越来越响,李珍檬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面鼓皮上,每次炸响一声雷鸣,脚下的地面都仿佛随之震动。
石门后也许正在发生什么事……也许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没有办法进去。可能就像林落焰和段响剑一次次告诉她的――只是一介凡人,不要多管闲事。
不要多管闲事。
……哼!
李珍檬使劲捶了一下门板,又气又不甘心。
雷声炸落的间隙里,她突然感觉到身后有异样的气息。李珍檬下意识地转身回头,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轻轻落在飞沙走石的山野之中。
眼下狂风大作,他的衣摆和发丝却没有被吹起半分。
李珍檬一愣――这是掌门真人?
又一道闪电炸亮山野,李珍檬看到掌门目光炯炯地盯着那石碑,眼睛亮得仿佛暗夜中的星辰。她下意识地也要跟着一望――
下一秒,那两束锐利的目光指向了她。
李珍檬只觉得呼吸一滞,像被人扼住脖子,差点透不过气来。
等她察觉到的时候,身体也僵住了,四肢无法动弹,李珍檬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小飞虫,措不及防地被一滴树脂包裹,一动不能动地被困在了这块琥珀里。
她保持着转身的姿势,费力地转动眼球。狭窄又模糊的视野中,李珍檬看到那位掌门真人迈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朝着山洞……还是朝着山洞前的人?
掌门越走越近,但他的每一步都像落在虚空的湖面上――没有踏碎一片枯叶,也没有踢飞一粒砂石。
他甚至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
他走到她的面前了。
掌门真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几岁,眉目俊逸淡然。
他像是长身而立在这昏暗的天地之外,仿佛一座横亘在时间洪流中的山峰。
――李珍檬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甚至盖过了耳边惊天的雷鸣。
掌门站在三五步外,望着她。他平静如水的目光也许落在她脸上,也许穿过她而去;李珍檬不太确定,她甚至怀疑他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掌门真人锐利的薄唇轻轻一抿。
“不妙。”
这两个字隐隐约约地传入李珍檬耳中。
第二句话是――“出去。”
下一秒,一个巨雷轰然炸落,天地随之一震。李珍檬觉得整座山都要塌落下去了。仓皇之间,她看到面前的白衣男人似乎纵身朝前疾冲而去,自己的视野中只留下一道白茫茫的虚影。
然后意识中断了,大脑仿佛被切了电闸,李珍檬又落入安静的黑暗中了。
目前为止16年半的人生里,李珍檬摔过四五百跤,擦破过五六百次皮,碰出过上千次淤青;割伤、撞伤、烫伤、扭伤……这些林林总总的大小伤情加起来,也许次数能破万。
但摔下山崖,只有这一次。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辈子最多也只有一次。
仔细想想,在小说里,摔下悬崖会死的,那可只有反派。
真是不公平,李珍檬想,自己平时也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和反派一个待遇?
――等等。
为什么她还能有机会发表这样的感慨?
这个念头一从脑中冒出,意识仿佛被磁铁吸引的铁屑,再度从黑暗的各处聚集起来。李珍檬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挂垂的双手和弯曲的双腿。
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轻轻抵着什么。
……自己好像趴在一个什么东西上?
李珍檬试着动了动手指,这一次,指尖触过一片柔软又粗糙的表面。
还隐约有些温热。
“醒了?”耳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林老师?!”李珍檬瞬间从迷迷糊糊的半清醒状态中精神起来。
――她被林落焰背着,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双手耷拉在他胸前;他架托着她的腿,一步一步朝前走。
视野中还是一片山景,林落焰特意绕开了坑坑洼洼的小路,还有那些过于低矮的树枝,连落叶堆都踩得小心翼翼。
大概是怕影响到背上的人。
反应过来之后,李珍檬顿时脑子一茫脸上一红――她上一次被这么背着,几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背着她的还是自己亲爸爸。
“大家都很着急,”林落焰说,“结果还是让我先找到了。”
李珍檬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林落焰的衣服――是那身难看的铁灰色,学校统一发放的教师运动服。
她稍微有些安心下来。
“别怕,”林落焰又继续说道,“这里只是半山腰,你也就‘骨碌碌’地滚了一点点路――救护车就在外面,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见李珍檬没有说话,他又开口:“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刚才我用真气把你浑身的气脉过了一遍――没有大碍,一切正常,可能是斩沧在护着你。”
“……斩沧他突然就不见了。”
“那看来你本来就是个福大命大的。”说完他还笑了两声。
“林老师……”
李珍檬叫他。
但叫了名字之后,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没事没事,”林落焰安慰似的说,“等会儿到了医院,你安心检查,我会通知你的父母,报个平安。有什么需要跑腿的,也可以让响剑去――”
“林老师,”李珍檬再次叫他,“我刚刚……好像去了一下紫阳宗。”
林落焰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有那么一下,还不到半秒;这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继续往前走了。
“应该是紫阳宗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李珍檬说,“我看见你了……还有段响剑,你们俩都是一样的打扮――”
“不是一样的打扮,”林落焰说,“我穿的是门派大师兄的制式,怎么能和他一样。”
“……哦,”李珍檬愣了愣,反应过来,“所以你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我会去那里?”
被她提问的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林落焰说,“只是没想到这座山变化这么大……竟然只剩了这一坨小土包。”
说着,他朝旁边一仰头,用下巴点了个方向。
“那里,以前是我们的紫阳殿,”林落焰说,“没想到现在整座山都没了――倒成了一块麦田。”
连绵的山脊被炸开,夷平,后人的刀斧锄铲比雨水和风来得更快更猛。这座山不知历经多少年岁多少代人的开垦攫取,终于连山门弟子都没法认出它来。
甚至连山的名字都在四季流转更迭中被遗忘,然后迷失。
“那我看见的那些……”
“是过去的残象吧,”林落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林老师,”李珍檬又叫他,“你……难过吗?”
背着她的人没有说话。
这意味着他明白她在问什么。
李珍檬也不说话了,她看到山路那头出现了一辆雪白的救护车,车顶上亮蓝色的警报灯闪个不停。
然后林落焰把她背到车前。两个白大褂急急忙忙地从车上跳下来,他们轻快又熟练地从车上拉下一张折叠担架,把李珍檬放上去,搬到车上。
“应该先联系我们,怎么能随便搬动伤员?!”其中一个朝林落焰吼道。
“……山里手机没信号。”林落焰随便糊弄了一下。
另一个是个女医生,她隔着口罩安慰李珍檬“没事”“别怕”,还用消毒湿巾帮她擦干净了手上脸上的泥巴。
其实李珍檬已经知道没事,也不觉得害怕了――应该说有别的事需要上心,顾不上害怕。
然后她被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当然没事,只是零星有几处擦伤扭伤挫伤――李珍檬对此经验丰富,不以为意。
但她还是被判了住院观察五天的有期徒刑,毕竟从那么高的山上滚下来,医生也不敢打包票说完全没事。
爸爸妈妈十分担心,怪她乱跑,怪她莽撞,怪她不听指挥硬充好汉。
“给我好好躺着!你倒是担心同学出事,可是你出事了怎么办?!”妈妈一边说一边气一边抹眼泪,“出院之后,除了上学,哪都不许去!”
一天后的周日,班上同学都来看她了。门刚一开,当时和她一起的三个女生就先跑进来了。卿哭唧唧地抱着她谢;蒋雨辰给了她一大包零食,都是两人平时吃的;另一个赵倩倩也红着眼睛说,没事就好,可多亏了你了。
李珍檬一边和她们聊,一边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没看见紫阳宗弟子。
“本来阿林也要来的,”陈俊文大概是发现她在找人,马上解释道,“都到半路了,他突然接了个电话,说学校有事,就急忙走了。”
“毕竟学生掉山底下这么大的事……”旁边的人接话道。
“周老师好像也被找了……”
李珍檬点点头,也有些懊悔――如果因为自己,给两位老师添了麻烦,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不过我觉得也不用太担心林老师,”班长突然说,“被学校叫走也不一定是坏事啊――苏记者不是还拍了事发当时的照片?可能调查清楚之后,林老师反而要接受表彰呢?”
李珍檬想了想,也有道理,毕竟这事的直接责任不在于林落焰――何况他的运气又一直都很好。
何况……何况他好像还有后台?
大家好像也纷纷认同了这件事,于是病房里的气氛又轻松下来,又有男生插科打诨地开玩笑了。
李珍檬一边“嘻嘻哈哈”地跟着笑,一边又朝人群一瞥――另一位紫阳宗弟子也不在。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的手机被没收了,这么一来,怕是只能等回到学校,才有机会和他们谈谈自己看见的事。
当前时间是晚上8点,住院部的病房已经逐个就寝。16岁的花季少女当然不能八点就睡,但没了手机之后,病房里也没有别的事好做,李珍檬只能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的霸道总裁刷卡买楼。
“李珍檬,早点休息。”查房的护士探头进来说了一声。
李珍檬应了,然后换台,看另一个霸道总裁要全村的人给女主陪葬。
――其实根本看不进去,住院这几天,她满脑子里还都是那天的紫阳宗。
自己看见的最后一幕,真的就是林落焰穿越当时的情景?
为什么他们的掌门真人会在那里?
为什么……他好像还能看到自己?
他最后说的“不妙”又是什么意思?
她又想起自己问林落焰,难不难过……她没有加上任何前提,对方也没有说出任何回答。
这本身已经是回答。
李珍檬越想越乱,越觉得脑子昏沉沉的,像起了一片浓雾;她索性不想,换台,看霸道总裁把女主按在墙上亲。
――“喀喀。”
阳台上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李珍檬撇头一望,阳台的窗户还关着――妈妈给她送完饭,临走前亲手关的,还把阳台和病房之间的玻璃拉门也严严实实拉上了。
那可能是外面风大了吧,李珍檬想。
屏幕上的女主已经羞涩地推开总裁,转身跑了,正好卡在电视剧审核时限之内,没让总裁多亲一下。
李珍檬扫兴地一皱眉,换台。
――“喀喀。”
又是一声。
李珍檬停下了换台的手指,屏息凝神。
“喀喀”,这一次好像换了位置。
那声音并不响亮,但相当有存在感,好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落在窗户上……
……好像有人在窗户上走路?
李珍檬莫名地想起唐卿卿说过的这句话,顿时浑身汗毛倒竖。她关小了电视机的音量,悄悄下床,躲在拐角的墙后,朝阳台望去。
阳台上一片昏暗,但灯光所能照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喀喀”。
这次的位置又换了,从阳台正对出的外面,转到阳台一侧。
李珍檬吸了一口气。
不对,这声音不像是有人在窗户上走路。
这应该是……有人在窗外,勾起手指,轻轻地弹玻璃……?
――“喀喀”。
在尖叫声冲破喉咙之前,李珍檬用最后一丝理智捂住嘴,然后猛地转身要朝门外跑去。
――“别出去!”
熟悉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但李珍檬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本能地拧开门把,一步冲到走廊上――
走廊上非常安静,所有病房都紧紧关着门,熄了灯。
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护士站里谁也不在,呼叫器上所有的灯都灭了。
――“就在这,别乱走,我把你藏在‘障目’里了,”斩沧继续说道,“外面那个东西在找你!你千万别离开这块地方!”
“……找我?”李珍檬下意识地反问。
――“它……它比我厉害,”斩沧小声说,“你再到处乱走的话……我就保不住你了……”
“那是什么东西?”李珍檬说着,反应过来,“它为什么要找我?”
斩沧没有回答,稍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都怪林落焰。”
李珍檬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
――“喀喀”。
那个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是在走廊的窗外。
李珍檬被吓了一跳,立刻就要躲回病房里。
――“喀喀,喀喀喀喀”。
外面的访客好像已经不耐烦了,开始疯狂敲打阳台的窗户。紧接着,走廊的窗户也跟着一起震动起来;整栋大楼好像被一条巨大的黑蛇团团包围,每一扇窗外都是浓重的黑雾。
黑雾里隐约透出一点金色的磷光。
――“糟了……”斩沧小声说了一句,“你快回房间里躲起来!”
没等他说完,李珍檬马上退回病房,反锁上门,稳住呼吸,视线飞快地左右一扫――
下一秒,一声巨响在屋内炸开。
阳台的窗户整个爆裂了,冲击波又震碎了落地拉门,玻璃碎片像冰雹像雪崩似的纷纷扬扬四散飞溅。李珍檬凭着本能飞快地一蹲,躲到床位下面。几乎紧挨着的一前一后的一瞬间,无数玻璃碎片在她身边落下,蹦跳溅落,仿佛下了一场豪雨。
李珍檬缩在床底下,一动不动,大气不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病房里静悄悄的,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一股冰凉的气息从阳台的方向流淌而来。
“斩沧……”李珍檬在心里喊他,“斩沧师叔祖……?”
没人回答她。
她感觉到那股寒气从脚下流过,仿佛水流漫过脚背。
然后逐渐朝上淹没。
李珍檬感觉自己半身都浸在了水里,浑身上下一片湿寒。她还是不敢睁眼,也不敢动弹,像一只冻僵的松鼠,在床底紧紧缩成一团。
有什么东西顺着背脊往上攀爬,快要摸到她的脸了。
――“李珍檬!”
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下一秒,那阵寒气骤然缩回,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了舌头。
李珍檬又听到一阵爆裂声,又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寒气从那个破口散出,紧接着,新鲜空气随着夜风涌了进来。
“李珍檬!”有人大步踏进房间。
李珍檬一点点睁开眼睛,看到段响剑趴下/身来,探头朝她看。
“没事吧?”段响剑说着,伸手要来拉她。
李珍檬本想叫他,然而嘴巴一张,还没说话,先“哇”地哭了出来。
刚才有多害怕,现在就哭得有多响亮。
对面的人被她哭慌了,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傻愣了愣,伸手轻轻抓起她的胳膊,想把她从床底拉出来。然而李珍檬只顾上哭,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哭,像块石头滞在原地,根本拉她不动。
段响剑又想了想,索性也钻到床底下,和她一起蹲着。
“……别哭,别哭了……”段响剑说,“没事,那个东西走了……”
说着他又拍拍她的肩膀,拍拍她的脑袋,好像她是一台坏掉的老电视机,拍几下就能修好。
虽然没修好,但李珍檬回过气来了。
“……大哥,那个是什么东西?”李珍檬揉了揉眼睛,小声问他,刚说完这句,没忍住又抽了一声。
“……是从因果的裂缝里逃出来的东西,”段响剑说,“不知道这么说你明不明白。”
李珍檬当然不明白,但总之知道不是好东西就对了。
“它为什么要找我……?”李珍檬说,“找我干嘛?”
“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找你……”段响剑皱了眉头,“刚才我替我妈收摊回家,突然感觉到它的气息,觉得不对,就追着来了。”
说着他朝李珍檬一望:“没想到它是来了你这里。”
“……那怎么办?”李珍檬说,“它还会来吗?”
“可能吧,”段响剑说,“它既然来找你,肯定有它的目的。”
李珍檬听着又害怕起来:“那……如果我戴上那个手链……能防住它吗?”
“那链子已经连斩沧都防不住了,还怎么防它?”
――“李珍檬?”门外传来护士的声音,“还没睡?怎么我听见有哭声?”
李珍檬一愣,下意识地就要从床底下钻出来。然而旁边的人把她一拉,往她手里递了一个什么东西。
“这个你先留着,带在身边,”段响剑说,“虽然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但这个总比那串石头靠谱些。”
李珍檬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握着那个喜羊羊的剑囊。
里面装着一支笛子,或者一把剑。
“这是你的――”
“等你上学了再来还我。”说完,段响剑从床底下闪出,一步上了阳台。李珍檬听到“呼”的一声,可能是他从窗口跳了出去。
紧接着,病房的门被打开,护士走了进来。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护士姐姐看看她,眉头一皱。
“……睡了睡了,”李珍檬说,“刚才看电视睡着,从床上滚下来,把自己摔哭了……”
虽然漏洞百出,但护士看样子也没想追究。她又交代几句,就带上门出去了。
李珍檬瞥眼看了看阳台――窗户完好无损,地面上一块碎玻璃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