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修仙失败后他成了我们班主任

112.同学会

  李珍檬长到四舍五入的23岁, 人生的后悔列表用一整卷卫生纸都写不完。

   要是当初选考化学就好了,要是那时候没改第一志愿就好了, 要是大一学个二外就好了,要是校长来巡察那天没翘课就好了,要是半年前决定考研的时候,多问一句――

   不, 考研这件事先放放再说。

   总而言之,虽然有那么多悔不当初的事, 但截至目前,在李珍檬的人生后悔列表上置顶加粗标红大字体显示的,还是7年前的那一条。

   ――“要是高二刚开学那天,多玩一会儿手机就好了”。

   ……要是那时候, 没只顾着和旁边人招呼, 稍微留意一下手机,稍微多看一眼群……说不定就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那句话了,李珍檬想。

   当前时间是晚上8点,距离“高二刚开学那天”和“那个人说话”已经过去大约7年的晚上8点。

   李珍檬吃完了晚饭, 正左手手机右手零食地瘫痪在床, 旁边小桌上还摆开一溜薯片可乐软糖水果;再过一会儿,妈妈可能会来敲门, 问她要不要吃这个, 要不要吃那个。

   毕竟23岁的李珍檬隔两三个月才回家一趟――远香近臭, 她每次回来都能享受到这番坐月子般的待遇。

   虽然爸妈有时候也会抱怨一句“都23岁了呀”, 但也许是青春期结束之后, 年龄的变化就开始显得缓慢起来,20岁和23岁之间的距离,远不像10岁和13岁的差别这么大。李珍檬总觉得从某个时期开始,自己的年纪就好像被固定在一个区间,不清不楚,不上不下。

   就是看起来是大人了,但总觉得还差一点的那种不上不下。

   上次妈妈在电话里说,家里的沙发桌椅旧了,换了套新的,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她还问李珍檬,要不要把她房间里的窗帘也换换,毕竟她也不能老是小猪佩奇。

   李珍檬一时没拐过弯来:为什么不能老是小猪佩奇?

   “那你毕竟是大姑娘了呀,”妈妈在电话里这么说,“再说万一下次小段来玩,看见你这一屋的猪,你不怕他笑话?这屋子里有你一头猪就够了!”

   ……哼。

   想起这件事,李珍檬转头望望已经换新了的淡紫色格纹窗帘,又扁扁嘴,“哼”。

   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条新消息。李珍檬低头一看――“哼!”

   剑在匣中:我们高一的班长刚刚来电话,说下周同学会,你去吗

   李珍檬看完最后一个字,干脆利落地放下手机,不准备回;然而想了想她又拿起来,嘴巴一扁,伸出手指去点键盘;只是还没碰到屏幕,她又想了想,停下手来。

   前两天她在家瘫痪的时候,突然来了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李珍檬一接起来,听到那头传来一声彬彬有礼的“喂,你好”,本能地就要说“不需要,不办理,不开通”。

   “你好呀李珍檬,”然而推销员准确地报出了她的姓名,“我是你的高中同学张彦明。”

   这话虽然听着有些生分,但李珍檬一愣之后,立刻脱口而出:“班长?”

   那一边的人“嘿嘿嘿”笑了,李珍檬脑内跟着浮起一张粉扑扑的小圆脸。

   班长说,这几年大家天南地北地在各地读书,都好久没见面了;他和其他几位同学商量了一下,打算趁着现在大家都放假回家,把当年的18班召集起来聚一聚。

   “当初我们不是还在山上埋了个盒子嘛,说好等大家大学毕业了再去挖,现在咱们差不多都毕业了,也该去挖出来了。”他还在电话里这么笑嘻嘻地说。

   李珍檬顿时想起多年前的扣扣空间,心情动态,空间墙……等等一系列令人羞耻的东西。

   虽然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但总归差不离就是这些。

   (高考填志愿那几天她还匿名给空间墙投过稿,悄咪咪地说希望能和……哇真是超丢人的!)

   “……大冷天的还要上山去挖泥巴吗?”李珍檬当时就熟练地搬出天气作为拒绝借口。

   “不会啊,今年是暖冬,”班长说,“我查过了,同学会那几天,气温有十几二十度呢。”

   好吧。

   “而且我听说,那座山马上要扩大开发了,”班长说,“可能等我们大家下次回来,一整个山坡都没了。”

   ……好吧。

   说实话,当时李珍檬是有些犹豫的。倒也不是不想见到老同学……但毕竟中间已经过去7年。

   搞不好,大家就像她的窗帘一样,从活蹦乱跳的粉红色小猪变成了云淡风轻的成年人的格纹。

   何况古人不是还云……“近乡情更怯”?

   但这近乡情怯只持续了大约5秒,班长还没说上几句,李珍檬马上答应下来:“去啊,我去的。”

   [剑在匣中]戳了你一下

   剑在匣中:你去不去?

   剑在匣中:[疑问]

   柠檬红茶:不知道,我要准备考试

   剑在匣中:哦

   剑在匣中:那你决定了跟我说吧

   柠檬红茶:干嘛问我呀,你不自己有主意的嘛

   柠檬红茶:再说你又不考研,有的是时间可以玩

   剑在匣中:[抠鼻]

   柠檬红茶:[抠鼻]

   剑在匣中:那我代表你去?

   柠檬红茶:我不需要你代表

   剑在匣中:[抠鼻]

   柠檬红茶:[抠鼻]

   李珍檬一连看着那张动画小脸抠了24下鼻孔,确定对面没话要说了,才又“哼”了一声,把手机放下。

   没有错,正在(单方面)吵架,吵架原因是……哼。

   当前时间是同学会当天中午11点,李珍檬站在同学会的酒店门口,脑中字幕循环滚动播放全班同学名册。

   从昨晚循环到现在了,简直快要能顺着学号默写出来。

   只是不知道那些名字后面的人,现在是小猪佩奇,还是格纹窗帘。

   这次的同学会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馆举行――听说原本叶黛表示在自己家酒店办就行了,但班长他们非不答应,说大家毕业后第一次聚会,万一太闹,岂不是给她丢人?还不如随便找家小店,随便吃吃喝喝,大家也能放得开。

   ……7年前的那伙人的话,确实挺闹的,李珍檬想。

   但毕竟也是7年前的事了。

   李珍檬跟着身穿红旗袍的迎宾小姐上了二楼,然后迎宾小姐在一扇门前停下,微笑示意她到了。李珍檬刚要进去,想了想又退了两步,回到楼梯口的玻璃屏风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确认了自己用生疏的手法扑的粉饼涂的口红都没有问题,又拉拉衣摆,掸掸裙角,调整项链的角度,然后才抬头挺胸,迈着一字步走向那间亮着灯的包厢。

   来之前她给自己做的人设是“正在考研的名校大四生,洗去高中时的浮躁冲动,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美丽端庄又热情活泼的大人”。

   基本符合现实,没有任何夸大――所以应该……不会崩吧?

   (她口袋里还揣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发言稿……不是,是这几天整理出来的,想在见面的时候和大家聊的话题――写了满满一张便签纸,手机备忘录当然也没落下,完全算得上是成竹在胸,有备而来。)

   于是李珍檬端起一个美丽端庄又热情活泼的笑容,款款走进包厢。

   ――“元气小柠檬!”

   美丽端庄又热情活泼的笑容出现了一丝波动。

   紧跟着这声招呼之后,一片笑声像蒸汽似的腾起,仿佛拔了热水瓶的塞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几十道目光同时投来,还有几人高高伸长胳膊,朝她挥手。

   李珍檬被看得一愣,脑子里的字幕顿时卡住,不动了。

   她看到屋子里摆了两张大圆桌;灯光下,酒杯旁,挨挨挤挤地围坐着两大圈人。

   (两大圈……不知道是小猪佩奇,还是格子窗帘。)

   “好啦,你们不要这么叫李珍檬嘛,”一个漂亮的女生出声笑道,“小时候的Q名还给人家记得那么久!”

   这是当年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毛呢套裙,耳畔垂了两粒浑圆莹润的珍珠,显得淡雅又贵气,俨然一副名门闺秀的派头。

   “李珍檬来呀,我这儿还有空位,你坐我旁边!”另一个女生朝她挥挥手。

   这是李珍檬高一的小组长,无数次帮她的拖拉作业找理由打掩护,在实战中建立起来的革命情谊历久弥香。

   “李珍檬真是一点都没变啊,”旁边位置上的高个男生说,“咧嘴巴笑起来跟只猴子似的。”

   这是……算了,这是谁一点都不重要,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关键人物。

   李珍檬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走过去挨着小组长坐下,然后视线在两张桌旁囫囵一扫――唐卿卿抿嘴含笑地坐在桌边,轻轻朝自己挥手,文静得李珍檬差点没认出来;陈俊文换了副无框眼镜,配着衬衣西服,显得过于眉清目秀,竟然有些斯文败类的调调;班长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察觉到她的视线,他马上转头朝她笑了笑,小圆脸虽然长开了许多,但红扑扑的苹果肌一鼓,还是当年的模样。

   能叫得上名字的同学几乎都在了。只是蒋雨辰今天有事不能过来――她已经从团里单飞,正在奔波宣传自己的首张个人专辑,手头还有两部网剧同时在拍,还有学校论文等着要交;李珍檬上周在网上和她聊天的时候,她半小时里刷了四十多个小黄人,除了[暴躁]就是[心累]。

   不过,她的事业和学业眼下都在飞速上升阶段……所以目前的这些“忙”,未来必定会有结果的吧――李珍檬是这么想的。

   突然觉得被谁一盯,李珍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到对面的圆桌边,有一对眯起的凤眼正在打量自己。

   ……哦,这个人也来了。

   两人上一次见面差不多是半个月前的事――和这一次(单方面)吵架的持续时间相同。

   哼。

   李珍檬立刻把脑袋一别,和旁边的小组长说话了。

   稍微聊了一会儿之后,剩下几个零零落落的空位也被陆续填满,班上的大家都到齐了。虽然眼前这些年轻人和李珍檬记忆中的形象相比,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长高了,有人晒黑了,有人留了长发,有人烫了小卷……但他们一说一笑一动起来,立刻被打回原形;李珍檬感觉自己像看到一群半大屁孩,穿着爸爸的西装,涂了妈妈的口红,正在认真地扮演大人。

   她忍不住就要“噗嗤”一笑,但又转念一想――说不定别人看自己也是一样。

   然后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每个人的杯子都被倒入不同颜色的饮料,大家笑笑闹闹地准备开吃,仿佛回到7年前那次集中复习会。

   ――班长咳嗽一声,站起来了。

   大家纷纷配合地住手住嘴,突然有人带头鼓掌,于是更多掌声响起,弄得班长又红了脸,苹果肌闪闪发光。

   “好了好了,别闹别闹,”班长连连摆手压下掌声,然后抿抿嘴,开口。

   “当年同坐寒窗边,如今共聚暖桌旁――这是咱们高一(18)班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会,”班长说,“谢谢在座的各位老同学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和大家相聚。”

   这番发言实在是老气横秋得堪比结业大会,李珍檬措不及防地被吓得手里一抖,洒出几滴可乐来。

   班长的开场白说了大约2分钟,除却最开始的脸红之外,接下去的每句话都说得老练稳重,稿子也写得面面俱到。李珍檬起先还有些意外,其他同学也在窃窃私语――这小圆脸竟然不是当年那个靠卖萌博取同情和支持的小圆脸了?

   她朝小组长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对方立刻会意地点点头,凑过来小声说:“听说班长毕业后就要继承家里的公司啦,不过他爸要他从最最基层的销售岗干起――所以他现在在各种意义上的锻炼吧。”

   李珍檬“噢”地点了点头――怪不得他在电话里的语气跟推销员似的。

   再一想想,7年没见,大家也确实该有些长进,有些变化了。

   连她的窗帘都不是小猪佩奇了呢。

   然后同学会正式开始,被班长这么一带,大家也像模像样地互相碰杯,边吃边聊。虽然以前在校的时候,彼此之间可能并不是关系多紧密的朋友,但7年不见,就算是当年教室里的一颗仙人球,看起来都能显得格外亲热。

   桌边“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就像7年前的自习课。

   李珍檬瞄了一眼手机备忘录――二十多个话题已经整装待发,随便哪一个都有实力掀起一阵热议高潮;于是她微微一笑,直接开口:“说起来,大家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校园传说――”

   “你还惦记校园传说呀,都是骗人的!”出师不利,旁边的人马上拐了她的话头,“李珍檬你大学是学什么的?哎我那个倒霉专业,填志愿的时候是大热门,我走了狗屎运才擦着线进去,没想到四年都没学完,这玩意就成夕阳产业了!”

   李珍檬一愣,刚要回答,另一个人已经顺着他说了下去:“那不如考公啊,旱涝保收!”

   “就算考上了,谁知道要在基层蹲几年呢!”

   “你至少能考,我的专业还不对口,想进都进不了!”

   “我倒是拿到公司offer了,但是行业不景气,不知道会不会实习完了就把我踢了……”

   “那你岂不是只能回家继承万贯家产?”

   ……

   李珍檬进门时的那股高兴劲,夹在左左右右的讨论声里,渐渐有些低落下来。身边的人聊得越热闹,她就越有种挡不住的失落,仿佛自己和屋子里的其他人坐在跷跷板的两头,他们在那一头翘得越高,她在这一头落得越低。

   ……没意思,李珍檬想。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捏了人设练了表情地跑到这儿来,可不是想和老同学们热烈讨论通货膨胀,国考真题,还有社保校招公积金的。

   等到主菜上来的时候,李珍檬已经从背景音里知道了唐卿卿马上要作为交换生去美国,萧云拿到了世界top2的音乐学院的offer,叶黛和门当户对的豪门少爷订了婚(这件事还短暂地上了一下微博热搜),陈俊文在备考教师资格证,目标是高中老师,蒋子迪一边死磕二级注册建筑师,一边忙里偷闲地开了自己的小公司――运营一年,没有赔钱。

   大家都很好,也许就像7年前的他们所设想过的那样好。

   李珍檬坐在快要沉到底的跷跷板上,高仰着脖子望着那一头的年轻人们,这样想道。

   她又下意识地转头,朝旁边的桌子瞥去一眼。

   段响剑握着一个小杯,微微垂下视线,不知在看什么。旁边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抬眉轻笑,说上几个字――反正不管他说了什么,周围的人只会高呼“大哥”。

   哼。

   ……不过,7年前的时候,他眼中的将来是什么模样?

   李珍檬忍不住这样想。

   上一世的时候,他活过了数倍于此的时间,习惯了以十以百去计算岁月;相比之下,这寥寥几年的学生生涯,实在是短得像兔子尾巴上的毛――才轻轻一碰,兔子就一溜烟地跑了。

   也许在他看来,凡人几十年的生命也太过短暂仓促,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年轻人的迷茫和犹豫――毕竟这一世太短,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哼,老东西。

   李珍檬在对方转头之前飞快地收回视线,低头吃饭。

   “李珍檬你呢,”旁边的人突然问她,“你也要毕业了吧?毕业之后准备做什么?”

   李珍檬筷头一顿,仰起脸,朝刚刚问她的那个女孩子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卡帧。

   “就……考研吧,”李珍檬说,“暂时没打算工作。”

   马上有人很老练地接过话茬:“对嘛,现在经济形势不好,还不如多读几年书,躲过这一波,再作打算!”

   “那你考哪个学校啊?”又有人问她。

   考哪个学校?

   当然是……

   哼。

   “还没想好。”李珍檬说。

   那一桌隐隐约约又投来两束视线,反正李珍檬假装没看见。

   “说起来,为啥同学会不在扣扣群里通知啊,”有人及时打断话题,“那天班长打电话给我,还把我吓了一跳。”

   “对哦,现在扣扣群都没人说话了,”另一人说,“你们不会都屏蔽了吧?”

   包厢里瞬间尴尬地静了一下。

   “……没有屏蔽啊,”班长解释似的开口道,“反正我没有。”

   “我也没。”

   “我没屏蔽啊。”

   既然没有屏蔽,那就是单纯的没话说了吧,李珍檬想。

   当时新学期一开始,大家很快纷纷找到了新的朋友,融入到新的环境中,和旧日同学之间的感情虽然没有变淡,但联系确实越来越少。

   李珍檬想起多年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房东爷爷,他说他的学生没有回来看他,这也未必是坏事――也许是因为他们遇到了更好的老师,有了更充实的生活,没有时间来回望过去了。

   何况对于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身前的路比身后的路要长得多,更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过去。

   就算这一段大家共同经历的过去……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是再也无法重现的奇妙回忆。

   李珍檬点开扣扣――“高一(18)班团结友爱大家庭”至今还在她的聊天列表上,高高置顶。

   从那天之后,这个群里再没有人说过话。

   最新的聊天记录依然能停留在7年前的那一句――

   林落焰:大家看起来都很忙啊,加油![大笑][大笑]

   李珍檬抿抿嘴,用正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一句:“真可惜,今天林老师不能来。”

   包厢里刚刚开始回温的气氛又冷了一下。

   “……那也没办法啦,”唐卿卿说,“谁知道那个东西……居然,居然还真的有用呢……”

   7年前的那一天,第一个发现林落焰活了的是小结巴,当时距离林落焰本人发言已经过去整整一小时。小结巴被吓得(据他自己说)大惊失色,他傻了两秒之后,立马对着群成员列表,一个个单戳过去喊人。

   但大家纷纷凑齐的时候,“林落焰”却一声响都不出了。大家又去私聊他,弹他戳他――那个傻不拉几的自拍头像始终是灰的。

   并且再也没亮起过。

   那个“打开与异世界精灵的沟通之门”的仪式,在施法者的一生中,只能奏效一次,时长五分钟。

   这是后来大家又去联系那个叫“池清”的编辑才知道的事。

   沟通之门确实一度打开――在所有人都没发现的时候;他们想要联系的那个人也确实真的出现――然后五分钟结束了。

   奇迹曾经发生,只是已经错过。

   “往好处想想,至少这么一来……阿林看到的是新学期第一天的我们……搞不好是我们最积极最阳光,最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后来有人这么说过。

   大家纷纷表示他说得有理,毕竟当时那个群的聊天记录里,除了表达对群主的思念,剩下的都是对新学期的畅想,对未来的期许,以及各种“新学期一定要按时到校”“再也不拖拉作业了”“认真学习,消灭不及格”之类的flag。

   林落焰这一次上线,看到的是(正打算)好好做人的他们,真是太好了。

   只是事到如今,李珍檬又想起这句话来,却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意味。

   ――林落焰匆匆上线的那5分钟里,看到的是开开心心嘻嘻哈哈的十几岁的大家……真是太好了。

   “都过了这么久……林老师就算在,搞不好也不记得我们了。”隔壁桌的刘一墨说。

   ……也是,李珍檬想。

   细算起来,林落焰作为班主任和大家相处的时间,四舍五入,也只有短短一年。凡人眼中的一年都不算太长,更何况是寿与天齐的剑仙?

   对于林落焰来说,这一年的工夫,也许不过是打了个呵欠。

   而他们只是他打呵欠时从眼前飞过的小虫。

   这片刻的安静结束之后,周围的人又一点点捡起之前的话题,包厢里再度热闹起来;李珍檬却觉得自己坐着的跷跷板快要落到海底,沉入地心。

   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自己在参加一场集体过家家,和大家一起扮演大人――到头来,只有自己不是大人。

   李珍檬眉头一拧,小声“哼”了下,点开手机备忘录,把精心准备的小抄整个删除。

   “……那你们为啥在我的群也不说话啊?”班长突然说道。

   包厢里又静了一静。

   不单单是林落焰那个实名的班级群,连班长建的匿名群,也慢慢地冷清下来了。虽然大部分寻常班级群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但至少李珍檬一度以为,这个群不会。

   毕竟,当时的18班可不能算是“寻常”班级。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也许年轻时的热血终会冷却,青涩的冲动终将平息――大家总得长大成人。

   也许林落焰走的时候,把大家最后那点“不寻常”也一起带走了吧,李珍檬想。

   毕竟,他的出现,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不寻常”的事。他走了,他们就又回到“寻常”的人生。

   殊途同归,也和其他“寻常”大人没有区别。就像一块石头被丢进水里,只能掀起片刻的波澜,最终,水面还是归于平静。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群里谁是谁呢……”班长小声嘀咕了一句。

   大家顿时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有些尴尬。

   班长熟练地把嘴角一扁,眉头一垂,又要摆出那副卖萌博同情的表情。

   “以前不想写真实姓名和学号,那也算了……现在大家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也不肯坦诚相待吗?”班长说,一脸委屈,和当年一模一样。

   “……说的也是哦?”马上有人响应道。

   “班长你都这么大人了,别哭嘛……”

   “那要不……大家一起爆马?”

   这话一出,包厢里又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我是‘钢铁白兔’啊,我早就说了!”唐卿卿第一个撅嘴说道,“下一个!”

   “我是‘布拉德汪’,”陈俊文冷静地喝了一口饮料,“不过现在已经改名了。”

   “……哦,我是‘微风泡泡’。”李珍檬左手边的语文课代表小声说,说完立刻低下头,和刚才的名媛气质截然不同。

   “‘剑在匣中’。”段响剑淡淡接上。

   转眼间,同学会已经变成时隔七年的网友见面会,在场同学一个接一个地自报ID,每每有人说完,桌边就会响起一片大大小小的议论――“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啧啧啧真是没想到……”

   “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十分好奇,”ID都爆得差不多的时候,唐卿卿插嘴说了一句,“当年就很想知道,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能打听到准确的情报。”

   “我也很好奇,这件事大概是当年我们班最大的谜团了。”小组长点头道,她刚刚说了自己是“生鱼片”。

   “大家说的应该都是一件事吧?”陈俊文镜片后的视线左右一扫,两旁的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当年的高一(18)班,除却班主任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之外,还有一个人,始终藏身于黑暗中,潜伏在迷雾里,天眼般俯视众生,却始终没人看穿ta的真实身份。

   “那……小福蝶同学在这儿吗?”班长出声道。

   没有人应,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旁边的人。

   李珍檬都忍不住收起那点小失落小难过,认真观察在场人的表情了。

   (她当初一度怀疑过,那个“小福蝶”搞不好会是林落焰另一个师弟,或者是在学校各处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要不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但截至目前,还没有人站出来。

   又一分钟过去,还是没有。

   陈俊文咳嗽一声,推了推斯文败类的眼镜。

   “今天到场的有28位同学,剩下有18人不在;根据我目前所掌握的情报,这18人里,大约10人已经爆马――也就是说,嫌疑人范围非常小,可以用排除法一个个推测,”陈俊文又推了一下眼镜,镜片闪过一道狡猾的光芒,“那么首先,我们来看看在场同学当中,还有谁没有自报ID――”

   “等等。”蒋子迪举手打断他――他是还没爆马的人之一。

   “……难道是你?”

   “不不不,我不是小福蝶。”蒋子迪慌忙摆摆手。

   “那你吵屁,别打岔!”

   蒋子迪有些尴尬地咂咂嘴:“我这不是……怕爆了马吓到你们嘛……”

   “能有多吓人?”唐卿卿挑眉说道,“你讲讲看?”

   数十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转向蒋子迪,还有几人掏出手机,对着群员列表开始主动排查。

   “说吧,”陈俊文说,“就算你不说,我们最后排除下来,迟早也会知道的――那样才比较尴尬。”

   蒋子迪咳嗽了一声,脸颊泛红。

   “我是……‘甜甜甜桃子’。”

   这句话说得还没中央空调的“嗡嗡”声大。

   但在在场同学听来,振聋发聩。

   甜甜甜桃子――当年在李珍檬心目中,可能是全班(群里)最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娇滴滴软乎乎,还动不动就要用表情刷屏,实在是呆萌娇俏,像一朵蜜桃味的棉花糖。

   然而。

   谁知。

   万万没想到。

   蒋子迪毕业后好像又稍微长高了一些,加上钢刷般的板寸头,看起来整个人接近两米。

   包厢里十分安静,仿佛不一小心碰到遥控器静音键。

   “……我都说了怕吓到你们……”蒋子迪满脸通红地说。

   第一个笑的是段响剑。笑声朗朗,发自内心,十分真诚。

   “好了,我爆完了!”蒋子迪红着脸使劲一拍桌子,“下一个!”

   下一个――

   “……‘血之写轮眼’。”

   “‘毛毛酱’……”

   “‘可爱的大宝’……不许笑!”

   “耳后刺青。”叶黛撩了一下头发。

   ……

   在场28名同学,其中27人已经自报ID,剩下的最后一个――

   李珍檬抬眼望去,是刚才她进门的时候,说她像猴子的那个男生。

   他穿了一件街头风格的花哨卫衣,肩膀又宽又平,胸口隐约能看出一片饱满的肌肉弧度,四肢修长有力,身材体格矫健又匀称,是个标准的衣架子;短刘海下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在小麦色肌肤的映衬下,更显得目光炯炯。

   ……等等,班上有这个人?

   李珍檬忍不住就皱了眉头,和其他26个人一起。

   “这位同学……”班长眯了眼睛,朝他凑过头来,“我记得你是……”

   那男生眉头一拧,然后一扁嘴,一耸肩,下定决心似的吐了口气,点点头:“都到这份上,我也不瞒大家了――我是‘小福蝶’。”

   所有人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是小福蝶啊。

   “那么小福蝶,你到底是谁啊?”唐卿卿说。

   “我也觉得没见过这人,”李珍檬一边盯着他,一边说道,“是我们班上的?”

   那男生顿时皱了眉头朝她一望:“李珍檬你不记得我了?”

   他的语气似乎跟自己很熟,但李珍檬实在想不起来,班上有过这样一个……呃,用时下网络流行语来说,日烧系美少年?

   “这是周亮。”从旁边桌传来段响剑的声音――说完他还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似乎也不是熟悉的名字,但隐约开始有些印象了。李珍檬在记忆深处使劲挖掘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之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因为比起“周亮”这个大名,她当年更多称呼他为――

   小结巴。

   “……骗人,小结巴有这么帅?!”果然,唐卿卿也和她一个看法。

   “而且说话这么……这么流利了?”

   小结巴又“嘿嘿嘿”地笑,露出满口白牙。

   他说高考结束那年暑假,他姐姐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拉去做了口吃矫正,终于把这十几年的毛病给解决了;说话利索了之后,姐姐还给他买衣服,教他穿搭,让他丢了老土的框架眼镜,出门都戴隐形,她说这高高大大的骨架子,不好好收拾一下多浪费。

   (据说原话是――“我要是不管你,凭你这德行,还想找得到女朋友?!”)

   李珍檬想起来了,小结巴确实有个大他很多的姐姐――听说还很喜欢看武侠小说。

   “我姐姐在淘/宝上开了家个人服装工作室,”不结巴的小结巴笑嘻嘻地说,“现在她一上新,就拉我去做男装模特――虽然从来没给过工资……”

   “那你当年怎么什么都知道,消息那么灵通?”唐卿卿说,“而且连老师内部的事情都知道!”

   “哦,这个啊,”小结巴又笑,“我姐姐和杨老师是闺蜜啊。”

   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李珍檬的感觉就像终于等到一部几百集电视连续剧的大结局:《包青天》剧终了,《成长的烦恼》完结了,《老友记》散场了,新一和小兰官宣了……7年前最大的谜团终于水落石出――只是还带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杨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呀?”一个女生说。

   “哦,上周我看我姐跟她视频,杨老师胖了点,脸圆了,还在计划过年去迪拜玩,”小结巴说,“她们俩聊天的时候,她儿子一直在背景里吵,特别闹――可能下半年就要上幼儿园了吧,我猜的。”

   ……也好,李珍檬点点头,和其他26个人一起。

   “一见杨过误终身”什么的,只在故事里――尤其是别人的故事里,才显得动人罢了。

   (而且就那个直男……还能跟杨过比?)

   马甲全部爆完之后,接下去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大家顺势又说起了当年班上的事,比起刚才讨论毕业,讨论前路来,下半场的话题更让人心情愉快。

   毕竟大家可能会有不同的未来,但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他们有过一样的过去。

   李珍檬伸手揣进口袋,摸了摸那张小纸条。

   上面是和手机备忘录上一样的内容――是她整理出来,想和大家一起讨论的当年的事。

   虽然现在看来又傻又幼稚,但7年前的他们,确实对这些傻事热衷过,投入过……认认真真地对待过。

   李珍檬又把那张便签搓了搓,口袋里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话说李珍檬,你在生大哥的气?”小结巴突然凑过来悄悄问她。

   “……怎么你又知道?”李珍檬一时口快,说完才反应过来,“不是,什么生气?我跟他又不熟!”

   “大哥跟我说的。”小结巴一脸“少来”的表情。

   “……原来你们关系这么好的吗?”

   “那毕竟同桌呀。”

   李珍檬又瞥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

   原来那人都知道。

   原来对“单方面吵架”的认知……也是她自己单方面的。

   哼。

   然后菜都上完了,饭也吃完了,餐后水果也被瓜分干净,剩下两桌光亮亮的空盘。

   高一(18)班的同学会要进入最后一项议题了。

   “那我们这就出发去绛阳山吧,”班长说,“挖盒子去!”

   ――但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热烈响应。这话说完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笑出声来。

   笑得班长不知所措,脸上红红,苹果肌僵硬地鼓起,像两块亮亮的小石头。

   看来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李珍檬想。毕竟这种类似公开处刑的事――

   “好呀,挖盒子去。”唐卿卿带头站了起来。

   “走走走,趁着大家都在,一起丢人。”陈俊文也跟着说道――虽然他的表情并不如语气那么洒脱。

   有人起头之后,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于是二十几个人又一起出发,前往本地中小学生春秋游胜地。

   自从7年前那次春游结束之后,这之中的许多人就再也没去过绛阳山。李珍檬倒是几度想回去看看,但不是没有时间,就是事到临头,又“近乡情怯”。

   七八辆小轿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沿路开去,又浩浩荡荡占领了山脚停车场。二十几个光鲜亮丽的年轻人齐齐下车,上山,一路“叽叽喳喳”吵个没完,就像当年的春游队伍。

   但春游队伍才刚到了半山腰的景区门口,就被小屋里的管理员拦了下来。

   “你们是哪个旅行社的团?”管理员大爷皱着眉头问,“这山正在开发,那边采石头呢,很多区域都不开放了。”

   “……我们是本地人啊,就……放假了过来看看,”班长愣了愣说,“什么时候开始开发的?”

   “前天,”管理员说,“前天开始炸山的。”

   听见这个“炸”字,大家一下子围了上去。

   管理员拧着眉头把人打量了一遍:“你们是本地的,怎么会不知道这里要再开发的事?”

   班长扁扁嘴:“知道是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那现在还能进去吗?”

   “不建议你们进去,别去了,”管理员说,“太危险了,出事怎么办?”

   说话间,远处又响起一片“隆隆”的炮声,还有隐约的山石崩裂声夹在其中。

   “开放的区域最远到哪儿?”段响剑出声问道。

   管理员大爷瞟他一眼:“你这小伙子怎么不听劝?我都说别进去了!”

   “我们就进去看看,不走远,一会儿就出来了……”唐卿卿委委屈屈地皱了眉撅了嘴说,“就一会儿……让我们去看看吧……”

   她的话刚说完,又是一声炮响,吓得她“啊”一声勾起脑袋,脚下的地面都隐隐有些震动。

   没什么商量的余地,管理员不由分说地把一群人赶了出去。

   从半山腰到山脚,上山只花了15分钟的山路,下山却变得格外难走――难走得都没人说话了。

   李珍檬走着走着,在半路站住,转头朝着那边的山坡望去。她看到一大片半秃的山崖,像被挖走一勺的蛋糕。

   就晚了两天而已,采石炮轰起来了,山坡被炸没了,她们年少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热血小浪漫,想必也早就在炮声里灰飞烟灭了。

   ……也对,李珍檬想,7年前的那一次,也就只晚了一小时而已呢。

   “咱们把今天的照片发到班级群去吧,”陈俊文突然说道,“就林老师的那个班级群。”

   李珍檬下意识地转头朝他一望。

   陈俊文也冲她笑笑:“那群我没屏蔽啊……我还把它置顶了。”

   “怎么会屏蔽呢,”旁边的萧云说,“我也时不时就要点开看一眼。”

   “今天出门前我还看了――群成员47人,一个没少!”

   “阿林那个号我也没事就看看,真怕什么时候就被回收了……”

   “……那你们干嘛都不在群里说话呀?”李珍檬说,“冷冷清清的。”

   “因为……因为在那群里说话的话,阿林的留言不就被刷掉了嘛,”小结巴说,“所以那时候我也是一个个敲你们,没敢直接在群里圈。”

   ……好吧,李珍檬抿抿嘴,自己又错了一次。

   今天同学会的照片被发到林落焰的群里了,紧挨着他7年前的那张傻笑的脸。这一段聊天记录也许会一直停留到明年――然后被新的聚会照片刷掉。

   大家一边慢慢聊着,一边慢慢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几辆运着砂石的土方车从工地开出,颠簸着朝这边过来。

   旁边的人拉了一下李珍檬的袖子:“小心,站里面点。”

   李珍檬朝他一瞥,对方也正好看他。

   ……哼。李珍檬抿抿嘴,把自己的衣袖扯回来。

   更多的土方车“轰隆隆”地从面前经过。大家就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目送这些满载的大车慢慢开走。

   最后一辆土方车也从面前驶过去了,车队即将消失在山路那头。

   “咱们也回去吧,”唐卿卿说,“再过会儿就天黑了。”

   “……怪我,”班长说,“事先没有仔细查清楚,结果浪费大家时间……”

   “不过也不一定,”唐卿卿说,“搞不好盒子其实还在呢?”

   “不可能吧,”李珍檬说,“山都快没了,难道那盒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哗啦!”

   从车队离开的方向传来一声动静,有什么东西从最后一辆车的车斗里掉出,摔到地上,又弹跳了几下,正好落在大家面前的这段山路上。

   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皮盒子。

   盒盖上生锈了,满是尘土,根本看不清图案――但李珍檬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蒋子迪几步冲过去把那盒子捡起来,然后抓着盒子一晃,里面立刻传来“沙啦啦”的声音――像是许多纸片碰撞摩擦发出的声响。

   ……完了,李珍檬想,自己这随口插旗的属性是洗不掉了。

   “快!快把它打开!”班长也一边叫着一边跑了过去。

   蒋子迪把盒子掸了掸,吹了吹,然后用手抠着盒盖使劲一掰――“哗――”的一声,满是铁锈的盒盖被掰开了,一股烟尘从盒子里冒出。

   顿时,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盒子里是一个老化发硬的塑料袋,袋子已经没那么透明了,但还是不难看出,里面装了一包纸条。

   大小各异,颜色不同,被对折,三折,风琴折……甚至折成千纸鹤的小纸条。

   “糟糕,那只千纸鹤是我的……”语文课代表小声嘀咕了一句。

   其他人也纷纷认出了疑似自己的手笔,人群里顿时有些骚动。

   蒋子迪“哈哈”大笑着扯开塑料袋,伸手进去,抓了一张纸条,往空中一晃:“我们来看看是谁这么幸运――”

   “不要念出来!”有人紧张地大喊。

   但那张纸上是大片大片的水渍,和斑驳的墨印。

   蒋子迪愣了下,又换了一张――还是一样,每一张都是这样,当年写下的文字被糊成不同颜色的墨迹,什么都看不清。

   当初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大家只想着,也许因果线很快就会重启,很快就要去把这存档点挖出来,所以没有考虑太多。

   没有考虑天气,湿度,时间……以及墨水本身的保质期。

   所以7年后的现在,盒子里只剩了一包模糊不清的小纸片。

   “还行……也不是啥都看不清……”蒋子迪皱眉眯眼,对着手上的纸条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大喊,“刘一墨!这张是你的!”

   刘一墨在人群里“啊”了一声,伸手把纸条抓了过来:“还真是……”

   “萧云!”

   “哦……是我的。”

   “这个……是小黄人的纸,是蒋雨辰的。”

   ……

   多亏当初少了个心眼,7年后的这番场面才没有过于尴尬。大家很快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纸条,还顺带围观了一下别人的。只是一直等到塑料袋被掏空,李珍檬还是没有找到当年自己认真写下的“重生备忘录”。

   她记得自己把那张纸条折了四折,还用小猪佩奇的贴纸封上口子,生怕被人偷看。

   ……难道被谁拿错了?李珍檬想,不过反正字都糊成这样了,也不怕丢人。

   于是她凑过脑袋,悄悄去看旁边唐卿卿的纸条。

   ――一片蓝紫色的水渍中,只能隐约看到几道歪歪扭扭的横竖撇捺,就像被削下来的铅笔屑似的。

   “……你这写的什么?”李珍檬忍不住开口问道,她只能勉强认出一个“清”字。

   唐卿卿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几眼,然后突然把纸条揉成一团。

   再然后,她朝着天空仰起脑袋,张嘴大喊:“林老师――!”

   这声音清澈嘹亮,惊起旁边林子里的一片山雀儿。

   其他人也是一愣,纷纷转头往这边看过来。

   “林老师!”唐卿卿像没注意到似的继续大喊,“我没考上清华!但是,我现在要去比那更好的学校了,学应用物理!你还觉得我在吹牛吗!”

   ……这就是她在“重生备忘录”上写的东西?

   李珍檬正想问些什么,下一秒,碧澄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云絮汇聚成云朵,云朵又从四面八方围拢团聚,转眼间,这一方天空被翻腾滚涌的云海遮蔽。

   重重云幕中,一个风眼旋转着敞开。

   才不过下午三四点的时间,但天际竟然霞光四射,那些厚重的云团被映成深浅不一的玫瑰紫,仿佛旭日初升之时,海面上起伏的浪花。

   “……怎么了?”

   “什么情况?”

   “……是那个仪式,”叶黛突然恍然大悟地说道,“当年那个仪式我们没有完成――还差了最后一步,要叫出对方的名字!”

   “可是……那时候不是接通信号了吗?”有人问她,“而且阿林还跟我们发了消息?”

   “可能是因为我们自作主张地改了很多东西,”叶黛说,“我和那个编辑联系的时候,她说我们胡来――本来那个仪式的效果就是5分钟的沟通,但我们又是拼凑又是简化,所以她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那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李珍檬说,风越来越大了,她的刘海被吹得扑在脸上。

   “……他在。”段响剑吐出这两个字。

   他在……?李珍檬抬头望向天空。那个巨大的风眼还在不停地旋转,仿佛其中正酝酿着一个风暴。

   他在――他透过天空在看着这里?

   他能看见,能听见?

   7年前差了一声呼唤,而没有完成的仪式,在7年后阴差阳错地收了尾?

   “林老师!”课代表突然也大声喊道,“我没给你丢人!我高考的语文成绩是全校最高分!”

   又是一阵疾风贴地而来,在众人的头顶上方聚拢腾空,像龙一般盘旋而起,没入那个旋转的风眼。

   两旁的树木在风中一阵摇摆,枝叶飒飒作响,惊起成群的鸟雀。

   “林老师!”萧云把手拢在嘴边,对着已经被染成绛紫的天幕高喊出声,“你走了之后,我录了首歌给妈妈听――她终于夸我了!”

   “我现在会三步上篮了!我……我还长高了!”另一人紧跟着开口,“可惜不能和你打球!”

   “林老师,我也要做老师了,”陈俊文抬头朝着天空喊道,“你当年虽然说了不少傻话……但是少数那几句有道理的,我会教给我的学生!”

   “林哥,我现在自己开公司,虽然只有四五个员工,但是大家都愿意跟我干!”蒋子迪说,“你说得对,那些老师烦我厌我,只代表他们和我合不来――世界这么大,总有人能跟我合得来,干嘛非得讨他们喜欢!”

   “林老师!我不口吃了!”小结巴眯着眼睛说,“我上周还做了学校晚会的主持人!”

   李珍檬突然觉得,这一段蜿蜒的砂石山路似乎独立在当前的时空之外――头顶的霞光也好,耳旁的松涛和鸟鸣也好,至少在眼下,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面前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似乎也只是藏在一具长高长大了的躯壳里。

   “林老师……”班长伸手揉了揉眼睛,“我要继承我爸爸的公司,要带着几千号人赚钱养家……我有点怕……但我会努力的!”

   “……我也没有那么想和那个人结婚,我还有些自己想要做的事,”叶黛说着,也抬起头来,“我会再去争取一下――就说是我们老师说的!”

   ……这还是一场过家家,李珍檬想。

   但不是扮演大人。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扮演7年后的自己。

   确切地说,是7年后想成为的自己。

   在这里的每个人也许长高了,长开了,穿上了成年人的衣装――但这具躯体里的内核,和7年前并没有多少改变。

   虽然成长或许最终是一条殊途同归的道路,年少时的短暂经历或许无法改变注定的方向,某一人曾经来过的痕迹,也不过像石头落入湖底――但即便只能掀起短暂的波澜,这块石头也会一直沉落在那里。

   只要有阳光落下,它就会在水面之下熠熠闪烁。

   他曾经来过,就不会再离去。

   “林老师!”李珍檬也抬起头,对着天空大声喊道,“蒋雨辰她现在可厉害了,又唱歌又拍戏,学校成绩也非常优秀!就像你说的,她对得起自己的努力!”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还有人轻轻鼓掌。

   “……还有我,”李珍檬停了停,更大声地说道,“我……之前有些想不明白的事,但现在……反正,我也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更高的天空!”

   她吸了一口气,直直地仰起脑袋,视线深深地望入那个翻涌的风眼。

   “林老师,我已经23岁了!”李珍檬说,“现在,要做个为自己而活的大人!”

   ――同一时间,所有人的手机同时震响。

   李珍檬一愣,抓起手机低头一看――一条新信息。

   林落焰:[大笑][大笑]

   林落焰:加油

   当前时间是晚上6点,正在讨论同学会是否需要续摊的晚上6点。

   虽然大部分同学都准备留下来继续吃饭叙旧,但李珍檬说,来之前和家里招呼过,要回去吃晚饭;其他人挽留了几句,看她主意已定,也就放她回去了。

   7年后的李珍檬,不骑小电驴。她穿上外套提着小包径直走到停车场,在一辆墨蓝色的摩托车前站了站,然后一屁股坐下。

   “先起来,”段响剑说,“我还没插钥匙。”

   小车穿过傍晚的街道,在车流中穿梭前进,就像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

   7年前的时候,李珍檬也坐过这个人的后车座――不过当时,还是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

   李珍檬想起刚才自己说要走,段响剑马上拿了钥匙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人后知后觉地一愣:“你们什么时候……?”

   “当初高一的时候,不早就是‘弄坏你房间的闹钟,所以赔你一个’的关系了?”马上有人代替回答。

   ……哼。

   “现在不生气了?”前面的人突然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你希望我知道还是不知道?”段响剑说。

   李珍檬想了想:“……不了吧,被你说出来的话,感觉很羞耻……”

   “哦,那我不知道。”

   摩托车拐了一个弯,驶上一条小路。这是当年李珍檬每天上下学的路;但她一连走了三年,直到有一次大学放假回家,才突然发现,这路两边种着的都是柚子树。

   可能正因为太过熟悉,所以才没有特意留心。

   现在,行道树的枝头已经挂满了金亮亮的柚子。

   李珍檬想了想,还是开口:“当年填志愿的时候,我一直很后悔没填你的学校。”

   “我知道,”段响剑说,“但你现在那学校不是更好?”

   “所以这次考研,我也想去你的学校。”

   “我也知道。”

   “……那你还跟我说你不考了?”脱口而出之后,李珍檬马上反应过来,脸上一红,脑门一热,“当我没说,快忘记!”

   “哦,已经忘了。”

   摩托车在路口停下了,红灯;很快就有车流在眼前鱼贯而过。

   “你上次面试的那家公司怎么样?”李珍檬说。

   “比较凑合,”段响剑说,“我再看看。”

   李珍檬“嗯”了一声,不说话了,默默等红灯。

   生气也好,别扭也好,她这一回的小情绪,说来说去,不过是“我想去找你,你却已经先走了”。

   就这么简单,简单到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说。

   但今天闹了一番之后,她有些明白――没有谁找谁,谁等谁,谁为了谁;她的路是自己要走的,面前的这个人也是一样。

   他没有等她,她也不必去找他。

   同行并不是陪伴,而是“我正好也要去”。

   “那你就准备考我们学校了?”段响剑说。

   倒数结束,信号灯转绿,摩托车轰鸣着窜过白线。李珍檬在他背后撅了个他看不见的嘴:“考啊,你们学校那个专业对我比较合适――不过也是凑合,我就一边复习着,一边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前面的人好像笑了笑。

   “虽然之前决定考研,是为了和你一个学校……不过现在,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李珍檬说,“越学越觉得天地辽阔,还有那么多有趣的未知的事……我想多看看。”

   摩托车突然“吱――”一个急刹车,李珍檬措不及防,一头撞上前面那人的后脑勺,在头盔上磕了个响。

   “……干嘛呀你!”

   墨蓝色的摩托在路边停下了。段响剑也没回话,直接跳下车去,转身上了人行道。

   李珍檬帮他扶着车,看他进了路旁的一家小店,伸手从货架上拿了个什么,交给店员。

   粉红色的,长条形的圆罐――综合以上情况判断,似乎是小猪佩奇的奶片。

   ……呵。

   “你醒醒!”,李珍檬对着他大喊,“虽然我已经不生气了,但生气也不是一管奶片就能哄好的!”

   听到这句话,刚要出门的那人脚步一顿,然后转身折回店里,又拿了一管奶片。

   ……呵。

   两管粉嫩嫩的小猪佩奇,一只正在散步,一只坐在地上看云――7年过去,这猪精早成了过气网红,市面上很少再能看到它的吹风机脸了。

   “你先拿着,”段响剑说,“等会儿在你妈面前别说我坏话。”

   ……哼!

   然后他跨上摩托,重新发动,小车又沿着马路“嗡嗡”地开去了。

   李珍檬信手晃了晃糖罐,觉得声音听着和当年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于是她拆了一罐,三两块雪白的那片一下子滚了出来。

   “现在别拆呀,”前面的人说,“车上晃。”

   “哦。”李珍檬一边说,一边就要拧上盖子。

   ――“哗啦”,一声极轻极细的金属声突然从罐子里滑出。

   是一条灿亮的手链,像水一样滑落在李珍檬掌心。

   细巧精致的银色链子上坠了几朵小花,几粒爱心,还有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猪佩奇。

   “都说了别拆,”段响剑说,“掉了可不好找。”

   李珍檬咧嘴“嘿嘿嘿”地笑,把链子套上自己的手腕,然后她把下巴往前面的人肩头一搁:“怎么,现在买奶片还能中奖的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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