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觉得很难以解释, 无论是夜会萧阮,还是与萧阮说的那些话, 也不知道嘉言看到多少……听是肯定听不到的。
只好装死。
“阿姐!”嘉言气得大叫起来, 意识到夜深人静, 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怒火还是从声音里喷出来,喷了嘉语一脸,“前次在宫里的教训还不够么, 要不是你半夜里……怎么会受伤!”
嘉语心里说我多冤呐, 那是明明是贺兰袖的锅,怎么就让她背上了。心里这样想,底不能出口。
“……何况宋王、何况宋王如今已经和贺兰表姐定了亲,是阿姐你自个儿不要的, 如今你又……你这算什么?你自己说, 你这算什么!”嘉言都快气哭了。
嘉语默然无语。
要在今天以前, 她是真的可以拍着胸脯和她保证她和萧阮没什么,什么都没有,然而这晚的对话过后,她如何还能说这句话――只要贺兰袖与萧阮婚事取消,彭城长公主就该找人上门提亲了。
不, 就算是贺兰不出事, 与萧阮婚事照定, 以彭城长公主的脾气, 也一样叫他们不成的。
只觉得头大如斗, 好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今儿晚了,先歇着吧。”
“阿姐!”嘉言叫道,“你不与我说清楚,我、我这就回家去!”一跺脚,扬起声音就叫道:“紫苑、紫苑!”
嘉语:……
嘉语的手按在她肩上:“有些事,并非我不想说――”
“那是什么?”嘉言急迫地追问,“那这算什么?阿姐,每每我有错,你说你是我阿姐,你能教训我,那如今这算什么,我不是你妹妹吗,你是还想着我娘……所以心存芥蒂,不愿意与我说实话!”
这什么跟什么,嘉语懵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这个一直活泼过分的妹子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自听说这是彭城姑姑的庄子,我就一直悬着心,想着人人都说阿姐你改悔了,结果――”
原来她是一直……想是听到动静就跟了上来,看着她上的画舫,又看着她出来吗,嘉语想,这也是她迟早都会碰到的问题,不是每件事都刚刚好能找到借口糊弄过去,亲近如嘉言、昭熙,总会发现端倪。
还有姜娘、连翘……不过是不敢问罢了。
总不能每次都说做梦……哪里来这么多梦。
嘉语觉得自己的这个笑容有点惨淡:“阿言你莫急,我说给你听就是,宋王找我,是为着表姐……”
嘉言一愣,嘉语继续道:“……我在宫里受伤和表姐有关,瞒不过彭城长公主,自然也瞒不过宋王。”
嘉言沉默了片刻:“那明儿不还有时间么,又不是天不亮了!宋王也是,明知道阿姐你有伤在身――”
“不过几句话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嘉语道,“宋王也是关心则乱,之前我被于氏劫持出宫,到信都一段,宋王救过我不少次,投桃报李,他不过问我几句话……我总不好拒绝。”
“可是――”
“阿言不必多想,宋王他……总还算是个君子。”
这句话,嘉言也无从反驳,怔忪了半晌,最后道:“宋王他……是不肯娶贺兰表姐了吗?”
嘉语点头。
嘉言更是无语了,贺兰袖与她的关系,不同于姚佳怡,姚佳怡她可以劝,可以骂,可以置评,但是贺兰袖,她只能心情复杂地沉默,沉默了一会儿,方又说道:“我不管,反正今晚,我就在阿姐这儿歇下了!不管是宋王还是什么王,谁找阿姐出去,我、都、得、在!”
嘉语:……
这特么真不是宣示主权?
原本嘉语和嘉言都想好了,天一亮就打道回府,什么狩猎,什么赌注,都见鬼去!孰料次日一早,姐妹俩刚穿戴完毕,就接到始平王快马加鞭的来信,说是听说三娘受伤,嘱咐莫要乱动,就地休养。
嘉语:……
嘉言:……
这谁走漏的风声!她又不是折了胳膊断了腿,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嘉语当场回信说不碍事,可以自个儿回家,到姐妹俩坐下来享用早餐的时候,信使又到,这回说的是,始平王将于半个时辰之后抵达。
嘉语:……
嘉言:……
这特么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不管怎么说,或者说不管怎么挣扎,嘉语和嘉言都被父亲一并带回了营帐,和皇帝的妃子安置在一处,小顺子一见嘉语,夸张地笑出八颗大牙:“我的公主殿下,怎么又受伤了!”
嘉语:……
这个“又”字是怎么来的!
……好吧,确实是又。
皇帝这次带来的只是个美人,嘉语听到小顺子喊她“玉美人”的时候,整张脸异彩纷呈,勉强道:“玉美人可真是个美人。”
玉美人乖巧地应道:“公主谬赞。”
嘉言闷得没趣,缠着父亲要进猎场,始平王纵着女儿,让她换了骑装,领部曲跟着自己。
嘉语就比较惨。她受了点擦伤,被她爹看得比人家掉了脑袋还严重;皇帝也还记得上次她在宫里被皇后――如今已经是前皇后――差点弄死,心里愧疚;天子尚且如此,上行下效,更是不敢怠慢,都把她看得成了个玻璃人儿。
嘉语是恨不得手持大锤自己砸自己一下,看能不能听到“砰”地一声碎成满地玻璃渣。
了无生趣过了好几日,只能转了心思去琢磨怎么让父亲拒绝彭城长公主,好马不吃回头草什么的,平妻什么的,照理……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让父亲将萧阮拒之门外了。就怕彭城长公主来阴的,或者从始平王妃下手,那就防不胜防。嘉言这孩子心实,是真把她当姐姐了,王妃那头始终不过面子情。
就更别说太后了――她都能放过贺兰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正想,门砰地一下开了,嘉言连滚带爬跑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一迭声喊:“阿姐、阿姐!”
嘉语皱眉:“这是怎么了?老虎追进来了?”
“不是!哎!阿姐,你还有心思打趣!不好了、真不好了!”
嘉语:……
“连翘!”
连翘知意,早上了水,嘉语摸了一手,温的,方才点头让送过去,又说道:“慢慢来,别喝得急了!”
嘉言哪里顾得这么多,她这狂奔一路,渴得紧,一仰头饮尽,水呛进喉中,不得不连咳数声――嘉语也是无语了,她妹子是来告诉她什么叫欲速而不达的吗:“到底什么事,你慢慢说,事情长不了腿,跑不了。”
“哎哎,阿姐你是不知道,是、是――”嘉言说到这里,反而停下来,环顾一下四周。
嘉语:……
“……是表姐来了!”
嘉语:……
“来了就来了吧。”嘉语心里想:姚佳怡来了,要急也是皇帝和玉美人,和我什么关系。
“不是表姐,是……是贺兰表姐!”可怜嘉言终于发现了自己表述上的漏洞,赶紧补救。
“贺兰――”嘉语怔住,手不由自主扶到了小杌子上,口舌也慢下来,“袖……表姐怎么来了?”
嘉言绘声绘色说给她听,说今儿如何随父亲出门狩猎,旌旗猎猎,千骑平岗,那叫一鸡飞狗跳,豕突狼奔,马蹄声,响箭声,呼喝声,正热闹非凡,忽地山林中飞出一骑来――“阿姐你猜是谁?”
嘉语苦笑:“袖表姐?”
嘉言嗤之以鼻:“再猜!”
嘉语:……
嘉言见她不搭话,也知道她与贺兰袖的心结,也不多卖关子,直接交代出谜底:“是咸阳王叔。”
嘉语:……
咸阳王!
嘉语是真服了:贺兰袖这么个一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阁小娘子,被她父亲发配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了无音讯好几个月,呼啦啦再出来,就是这么震惊的消息。这两个人怎么搭上的?
或者是,几时搭上的?是得益于从前,还是――
嘉语思忖了片刻,才发现嘉言没有往下说,一时抬头问:“咸阳王叔来做什么?”
嘉言面上一红,眼睛又开始四下里乱瞟。
嘉语随便指了件事把人都支出去,方才说道:“这大庭广众之下,想必看到的人不少,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是不好说嘛,”嘉言忸怩道,“他、咸阳王叔他……贺兰表姐是被他抱进来的……”
嘉语:……
她错过了什么?
这不足三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只片刻,涌进来的种种想法譬如周乐最后还是下不了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里把她归类为心如蛇蝎;萧阮终于可以放心,经此一遭,贺兰袖再怎么折腾也赖不到他了;彭城长公主……该是最高兴的一个吧。
至于咸阳王,这个在金陵呆了十年的宗室,是如何遇见贺兰袖,又如何一拍即合?是一见钟情两厢情愿,还是互相利用?是贺兰袖花言巧语哄得他为她效力,还是……她不想嫁给萧阮了吗?
不,不对,和日后的萧阮相比,区区咸阳王算什么,便一时的位高权重,也只是一时,就算是贺兰袖想要救命草,也不至于――
不至于投怀送抱。
这其中,是还有变故,还是贺兰袖另有后手?
嘉语记不起咸阳王的模样了,也记不得他后来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死得很早?难道说,贺兰袖是注定要先做一次寡妇,才能攀上萧阮?这个念头让她很有点啼笑皆非,命运啊――
“……咸阳王叔说贺兰表姐被人追杀,恰巧他路过救下,因事急从权,也顾不了男女大防,就近送上西山来,一是疗伤,二来也给圣人看看这太平盛世,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尚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而况四十二州六镇。”嘉言继续道。她记性甚好,虽不能一一重述,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嘉语心道:这话听着,倒像是咸阳王叔想要借助贺兰袖――
忽然“嗳”地叫了一声。
“又怎么了?”
“咸阳王叔怎么会在西山?”
嘉言:……
咸阳王的行踪她怎么知道。
“阿言你有所不知,前儿出了件事,李司空的孙儿孙女进西山打猎,遇上伏击,逃到我那庄子上,刚巧哥哥在,后来在永安殿中打了场殿前官司,咸阳王叔被勒令闭门思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太后一来怕郑忱事泄,二来也是顾着咸阳王的面子,李八娘的死对外也就报了个病逝,但是嘉语自有渠道,“――算算时间,这会儿,咸阳王叔不该还在府中禁足吗,却怎么到了西山,还刚刚好救下贺兰表姐?”
嘉言:……
她阿姐怎么什么都知道,李家兄妹遇袭,她也恍惚听了一耳朵,但是咸阳王叔――谁会去留意咸阳王叔禁不禁足的。
嘉语又问:“圣人当时在吗?”
“在的。”
“那圣人怎么评断?”
“圣人――嗳哟,”嘉言拍了一下脑袋,“我就是为这事儿特意抄小路先回来和阿姐说,圣人震怒,说要严惩不贷,然后吩咐先安置了贺兰表姐,等她醒来再说。”
“安置――”嘉语反而怔了怔,“安置在哪里?”
“还能是哪里,”嘉言苦笑,“贺兰表姐可是……咱们家的人,不安置在咱们这里,还能安置到哪里去。”
嘉语:……
皇帝想做什么?
咸阳王想做什么?
贺兰袖又想做什么?
咸阳王是太后的人,太后费尽心思,花了大笔的钱才把他从金陵赎回来,回京之后,又赐还他府第、爵位,他能在洛阳城里跋扈,仗的就是这个。那么如今,他抱着贺兰袖冲上来见皇帝,意味着什么?
皇帝是明知道贺兰袖在宫中所为,知道她和贺兰袖已经撕破面皮,还把她送到她帐里来――虽然明面上理当如此――又安的什么心?如今贺兰袖是孤身一人,又受了伤,要是死在她这里――
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嘉语想着,双手不知不觉按了下去。
恰又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便脱口道:“表姐受了伤,怎么经得起颠簸,但凡慢点,也好过仓促。”
帘子一掀,进来的却是紫苑。嘉言解释说:“我怕还有事,留了紫苑在――紫苑,可是……他们送贺兰表姐过来了?”
紫苑道:“是。”面上却大有犹疑之色,嘉言问:“又出了什么事了?”
“贺兰……贺兰表姑娘醒了。”
嘉语:……
嘉言:……
姐妹俩对望一眼,嘉语点点头,嘉言便问:“贺兰表姐醒了,可说了什么?”
“她、她……”紫苑看了看嘉语,终于一跺脚,扛住嘉语的眼神,几步挪到到嘉言耳边,压低声音道:“贺兰表姑娘她、她喊了一声“六娘子!””
“她喊我作什么?”嘉言想也不想,脱口就问。
紫苑急得汗都出来了――我的傻姑娘,这话怎么可以说给三娘子听,保不定就是三娘子和贺兰娘子串通的!
“后来呢?”嘉语问,“后来还说了什么?”
“没……”紫苑不情不愿地回道,“没说什么了,就这三个字,又昏了过去。”
昏得真真好……嘉语冷笑一声:“表姐好计算。”
嘉言奇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嘉语看了紫苑一眼,这个小丫头虽然始终防着自己,也不是没有道理,就这忠心,还是可取的。
贺兰袖这句“六娘子”喊出来,当机立断昏过去,是不给人问询的机会。如果她进了她的帐篷,还能好端端活着,这三个字大可以解释是向六娘子求救,或者是她被凶手误当成了六娘子,或者是眼花把人看成了嘉言。
要是她死了,这三个字,足以在流言里引起无穷无尽的猜测:凶手是嘉言?还是凶手要害的是嘉言?
最低限度,嘉言在场?
始平王府这三个小娘子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都可以出好几个话本了。
紫苑只道贺兰是要陷害嘉言,嘉语却知道她要威胁的是她:无论她如今和嘉言的姐妹情是真是假,这话自贺兰口中出,无论是流言还是在始平王妃的心里,就都和她这个做表妹的脱不了干系。
如此……还真不能让她死了――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可惜了大好时机。
嘉语心里想着这些,回复嘉言却只简简单单一句:“要是表姐在你我帐里有个不测,咱们可就百口莫辩了。”
嘉言:……
怎么她又躺枪了。
紫苑反而微微一怔:这等话,三娘子怎么舍得解释给姑娘听?
嘉语微叹了口气,门口传来婢子的问询声:“华阳公主、六娘子,圣人嘱婢子送贺兰娘子过来,两位娘子可方便?”
“进来罢。”嘉语道。
四个宫人抬着担架,领头的不是别个,正是小顺子。
几个人放下贺兰袖,腾出手给嘉语行礼,嘉语叫了起,又问小顺子:“我表姐伤得怎么样,圣人可有请太医?”
“有的,”小顺子答道,“王太医刚好在,说是旧伤添新伤,伤得着实不轻,但是调理得当,性命倒是无碍的。”
“旧伤添新伤?”嘉语奇道,“新伤如何,旧伤又打哪里来?”
“新伤在肩上,”小顺子应道,“皮肉伤而已,未及筋骨,旧伤却在心口,只有毫厘之差……”他口齿伶俐,倒是将王太医的诊断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又交代了各种药物的内服外敷。
嘉语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在想那个“旧伤在心口”,她原以为周乐下不了手,如今看来,恐怕是贺兰命大:毫厘之差,多半周乐以为她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让她生出微微的欢喜来。
有什么可欢喜――他原本就是个亡命之徒,箭下亡魂不知几多,这也值得欢喜?
没准他就只是重诺呢?
嘉语硬生生把心思转回来,想道,周乐既然以为她死了,自然不会继续追杀,那么新伤――不知道是她自个儿捣鼓出来,还是咸阳王……
小顺子带人告退,帐里就空下来。嘉言看着昏迷不醒的贺兰袖颇觉棘手,转脸问:“阿姐?”
嘉语笑了一声:“表姐还不醒来,是要三娘给表姐针灸吗?三娘手艺不精,这要不巧,扎到眼睛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可就不好了。”
嘉言:……
好凶残!
紫苑更是小心肝抖了抖:三娘子对这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姐都这么凶残,她家姑娘……形势不妙啊,不成!等回了府,得禀报过王妃,给姑娘多加几个婢子……最好是会点拳脚。
她这厢想着,榻上那人竟真的应了声:“三娘就这么想要我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