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嘉语久久不说话, 也不进食,一旁服侍的茯苓有些担心, 喊了一声。
“嗯?”嘉语抬头, 刚好半夏进来:“姑娘, 世子来了。”
昭熙是来接嘉言和姚佳怡的。虽然嘉语遣了人分头去镇国公府和始平王府报信,但是接连几日不归,始平王妃多少放心不下,刚好昭熙得空, 就被父亲差了来。嘉语叫茯苓去请嘉言, 却被打发回来,茯苓说:“六娘子说,她和表姑娘在这里很好,暂时不回去, 让王妃不必担心。”
昭熙:……
昭熙也知道经过去年几番变故, 三娘和阿言已经化干戈为玉帛――其实他也没怎么担心过阿言, 阿言性情豁达,原本就强过三娘。但是姚表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几时,也被三娘降服了?
嘉语笑道:“既然阿言这么说,就让她住好了, 横竖这里房间多, 何况有我在, 还怕她吃亏不成?”
昭熙哼了一声, 她倒是大包大揽, 活像就阿言是个孩子,她倒是个大人了似的――怕阿言吃亏?他还怕她吃亏呢!
又听嘉语说:“这樱桃好,哥哥要不要尝尝?”
姜娘贴心调好樱桃送了上来,昭熙见着颜色好,也不推拒,坐下来与嘉语一同享用。兄妹俩头碰头,疏疏说些琐事,无非嘉语问家里情况,昭恂闹不闹人,想起来问:“哥哥这些天,像是忙得很?”
算来,从前大约就是这前后,昭熙兼任了羽林卫统领。
昭熙闻言却皱眉,含混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听父亲使唤得多了些。”
嘉语原本是随口一问,瞧着昭熙这表情,就知道里头有文章,停住往嘴里送的银匙,作出忧心忡忡,食不知味的形容:“父亲又要出征?”
“没有没有!”昭熙只道是她担心,忙否认道,“才回来,哪里就又出征了。”
“可是我听说……”嘉语更“担心”了,干脆连银匙都放下了,磕在玉盘上,叮地一声响,“柔然那边闹得凶?”
昭熙也知道,宝光寺不比家里,嘉语在这里,能听到不少风声。燕朝风气,倒不至于把女儿家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自古兵危战凶,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总关心这些,也不成样子。
但是再含混其词,也怕她不信――如今三娘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昭熙心里怨念,也只能实话实说:“有人想推我顶了十六郎的位置。”
果然是这桩。
嘉语心想,昭熙说“有人”,而不说父亲,那多半就不是出自父亲的谋划。
面上只装出懵懂的模样――原本她就是该懵懂的,对这些朝中政事,利害关系:“羽林卫统领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昭熙回答说,“是左迁,能常驻京中,又轻松,不过是看守皇城,休沐时候也多。”
他原本是四品的镇东将军,羽林卫统领是三品,当然是升职。
“那哥哥为什么不高兴?”嘉语问。
昭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孔,恨眼前没有镜子,不能够反驳这个说法。却听三娘又问:“谁举荐了哥哥?”
这个问题好像比上一个好回答一点,但是牵涉到太后和郑忱……只能指望着三娘不懂事,不追问了。昭熙硬着头皮说:“是郑侍中。”――最好三娘就不要问郑侍中是谁!他是见过那人的,啧啧,昭熙自问,如果自己是个女人,又或者郑三郎是郑三娘子,怕也把持不住。昭熙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会举荐他,问父亲,父亲也一头雾水。
谢天谢地,神佛终于回应了他的祈祷,嘉语果然没有追问,也像是对郑忱为什么会推荐他没有疑问,只歪头道:“那么,是有人反对哥哥做羽林卫统领吗,比如说,十六兄?”
看到妹妹终于回到了正常小娘子的思维方式,昭熙心里很是安慰:“是啊,十六郎又没做错什么。”
“父亲也反对?”
“父亲也……大约是觉得,我不该越级升迁,坏了朝纲。”昭熙说。
这话就是搪塞了,嘉语不以为意。郑忱初入官场,举荐昭熙多半是为了报答她,因为她之前说过,父亲有意让哥哥进羽林卫。刚刚好这个建议又与太后的心思不谋而合,昭熙本人的条件,也各方面都说得过去。
操之过急了。
倒是她的不是。之前她还以为昭熙做羽林卫统领,是父亲的意思呢,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光有上位者的宠信还是不行,插手朝纲需要眼光和智慧,嘉语是依靠“先见之明”,而郑忱显然有所欠缺。不知道从前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嘉语慢悠悠舀了一勺樱桃奶酪,甜津津的沁人心脾。
话说回来,昭熙做羽林卫也没什么不好,他和父亲虽然手中有兵,但是在洛阳的势力,始终太过薄弱,如果当初……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樱桃在喉中,忽然就艰涩起来,嘉语用力把它咽下去。
从前昭熙的羽林卫统领,实在做得有些失败,这个念头让嘉语心里难过,她的哥哥是个将才,但是并不十分擅长玩弄权术心机。而人总要面对这些――面对除了自己不完美以外,自己的亲人也不完美的事实。
但即便不完美,也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也最让她割舍不下的人。
“三娘?”
嘉语抬头来,笑盈盈地说:“父亲也太小心了,不就是个羽林卫统领吗,十六兄都能做,哥哥有什么做不得,十六兄出征打过仗吗?他打过胜仗吗?我瞧他那样儿,怕是连人都没杀过。”
昭熙是更愁了:他这个妹子,怎么能随随便便把杀人挂嘴上呢?左右一溜眼,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周边没有外人。
便训道:“又胡说了!”话这样说,心里也不是不自得的。不说难得妹子推崇他能干,就是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十六郎这种连洛阳都没出过的人,能够做羽林卫统领,他凭什么做不得!
嘉语却话锋一转:“哥哥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连皇帝哥哥都要大婚了,哥哥还没影儿呢。”
昭熙:……
之前他还求神拜佛,指着妹子换个话题,结果梦想成真――还不如不换呢,你听听,这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嘛!
“要是阿娘在,是会为哥哥张罗的。”
昭熙也不同她多说,只捡起银箸,敲了她一下:“尽胡闹!”
嘉语捂住头,一脸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幽怨。
幽怨是假,话却是真。昭熙从前成亲迟,人总要在成亲之后,才算是成人。因为人要到成亲之后,才开始应付亲戚间的人情世故,见识到人心幽微。
昭熙要结亲,妻族定然是京中高门。但凡高门,定然子嗣兴旺,人一多,就难免良莠不齐。而亲戚间的往来不比军中,讲究赏罚分明。那就是个大泥淖,香的臭的都有,你还不能拔脚就走。
人都是历练出来的,就算昭熙不是顶尖的权术人才,也会好过从前愣头青,嘉语这样想。从前昭熙就是成亲太迟,在京中时间又不多,没有与妻族建立起感情,也没有共同的利益,事到临头,对方全然置身事外。
兄妹俩说笑间,忽然半夏进来,瞧见昭熙,登时住了脚步,只唤一声:“姑娘!”
是有话要说的口气,嘉语回头,半夏没作声。嘉语心里奇怪。昭熙不是外人,何须这般作态。不过半夏素来谨慎,想必是有缘由。嘉语眼珠一转,笑道:“哥哥把我的头发弄乱了,我进屋去补个妆。”
昭熙也看出她们主婢有话要说,猜想是小娘子的私密事,也不追问,只笑道:“这也怨我!”
半夏跟着嘉语进了内室,嘉语问:“什么事?”
“谢娘子来了。”半夏说。
距离皇帝大婚还有七天,嘉言和姚佳怡还在疏影园拼捡碎瓷,谢云然入宝光寺带发修行。
正始五年六月十七。
外间还黑着,夜露无声无息浸湿窗纸,渗进来蔷薇的幽香,丝丝缕缕,在空气里浮动,若有还无的凉意。
陆靖华跪坐在水晶镜前,面容娇艳如芙蓉花。
这些日子陆家上下忙得够呛,她这个风波中心的人,可做的事反而少,无非一遍一遍地练习宫廷礼节。
从前她熟悉的,是臣子的礼,以后她要习惯的,是作为皇后的礼。
过了今儿,天底下就再没几个人能抬头正视她的脸,也没有几个人,值得她平视,连同她的祖母、父亲在内,连同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在内,连同那些往日里在洛阳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高门贵女在内,见了她,都须得俯首称臣。
只要过了今天。
今天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一点都不能!
母亲再三叮嘱了要她睡好,但是三更不到,还是爬了起来。睡不着。谁睡得着呢,整个陆家。这一天一地的变化,今儿早晨,出这个门之前,她还是陆四娘子,出这个门,她就是陆皇后了。
兴奋,也惶恐。等待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是,她进过宫,见过太后,但是那是作为客人。主人和客人,是不一样的。从前,宫中朝中,权柄集于太后一身,以后,凤仪殿有了新主人。
她是凤仪殿的主人。皇后才是六宫之主,太后不是,哪怕她执掌权柄多年,哪怕她是皇帝的亲生母亲。
“要有勇气。”陆靖华轻轻对自己说。要有勇气,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接过来;要有勇气,辅佐皇帝把权力从太后手里夺过来。
这些局势,有的是她自己察觉,有的是家里分析给她听,也有贺兰袖的暗示――当然陆靖华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只觉得她说话格外动听。
“从此以后,这双手搅动的,就是天下风云。”贺兰袖这样说,不无艳羡的语气。
陆靖华慢慢伸手到眼前,微垂着手腕,慢慢舒展花瓣一样纤柔的手指,一个异常优美的手势。指尖滑嫩得像剥了壳的笋。什么叫肤如凝脂,这就是了。从前她的手不是这样的。
从前……她没想过会有这天,或者说,没想过这天真的会到眼前来。
就算是颁了诏,定了日子,也总还觉得像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然而这天终于到了,没有来迟,没有变故,没有人推她,说醒醒,天亮了。
天还没有亮。
陆靖华唇角微微上翘,一个笑痕。她知道她的家族为今天做了多少努力,甚至就在前几日,她几乎还遭遇了灭顶之灾。
皇帝要召谢云然进宫!
这个消息传到陆家,传到陆靖华耳中,她面色苍白,几乎要站立不稳: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祖母耷拉着眼皮,遮住眼底失望。
她知道祖母失望,但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阻止――祖母是希望能够借机向谢家示好,反正谢云然的脸已经毁了,进宫也就是个摆设,面子光而已。既然不可能越过她,为什么不欣然接受呢?
是啊,为什么不能接受呢?谢云然不会知道那不是个意外。
但是她心里始终有鲠。她知道那不是意外,她还记得,凌云台的宴席上,白玉盘中的插戴,轮到谢云然,是一支开得正盛的牡丹――如果不是她不取的话。牡丹为花中之王,群芳之冠。
皇帝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谢云然不取!
“谢娘子心气高。”贺兰袖这样说。但是凭什么?凭什么!她视之如珍宝,她能弃之如敝履!贺兰袖再三开导,她原本也是想咽下这口气的,她几乎也成功的咽了下去,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陆靖华深吸了一口气,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静下来。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不该想这些。横竖,她谢云然如今,也再傲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陆靖华心里也不是没有一闪而过的愧意,但是她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她不过是想要给她个教训,在她面前放肆也就罢了,要日后还这样不知进退,受到的教训也就不止于此了。
何况她当时也没有料到后果会这样严重。她以为,不过是引发一场风疹,让她闭门数日不能见人而已,谁知道――
赏春宴上贵女不在少数,别人都没事,就她出事,可见也是命中当有,怪不到她。且事发之后,她的父亲领着兄长,已经再三上谢家谢罪,还要怎样――她的父亲,可是未来的承恩公。
祖母并不体谅她这些错综复杂的小心思,只颤巍巍说了一句:“你再想想。”
陆靖华没有作声;次日,逼着豆蔻换过衣裳,潜行出府,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再次日,谢云然进宝光寺。
消息传到陆家,陆老夫人阴沉着脸,水米不进整日,到儿女们再三恳求,方才松口,说:“叫四丫头来见我。”
陆靖华没有见过这个架势。要从前,她早吓得跪在祖母面前磕头认错――哪怕她根本没有错。但是这一次,她直挺挺地站着,从背脊到颈项都倔强地,没有一丝儿弯曲的意思。直到父亲从身后踹了一脚,方才双膝软倒。
祖母眯着眼睛看她,自上而下倾泻的目光里,绵绵不绝,她说:“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和四丫头说。”
“母亲!”是小叔的声音。
“母亲……母亲莫要生气,四娘有什么不对,都交给儿子,儿子自会教训她。”说这话的是父亲。
“出去!”陆老夫人闭上眼睛,冷冷喝斥。交给他?交给他们?她在心里冷笑。她当然知道几个儿子的心思,四丫头今时不同往日,几个儿子说这些话,无非是敷衍她,无非是……怕她伤了未来的皇后娘娘。
但是他们陆家……并不是靠裙带上位的孬种!先祖是一刀一枪,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功名,轮到如今儿孙们,穿得体面了,吃得精细了,言行举止有了规范,骨子里的血气,却是丢了个一干二净!
难怪柔然那些虫子敢公然犯边,要先帝在时……不不不,是先帝的先帝了,莫说犯边,怕是大气都不敢乱喘,生怕惊扰了先帝,来个御驾亲征……老人忆起昔日荣光,枯黄的面上泛起一丝血色。
陆家的男人和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老妇人积威多年,“她总是四娘的亲祖母,害不了她”,他们这样互相安慰和自我安慰着。陆靖华听见叔伯父亲、母亲的脚步碎碎,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她和祖母。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仿佛背上有条冰凉的蛇蜿蜒而下。她是畏惧祖母的,她打小就听长辈念叨过,那些和男人一起上战场的传说,在年幼的陆靖华眼里,祖母的满头银发,都是钢丝铸成。
她会杀了她吗?这个念头浮上来,很快又被压下去。不会的。就算她不怜惜她身上流着她的血,总还要顾念陆家满门。
到这个地步,她陆靖华,已经是陆家不可缺少、也不敢开罪的人物。陆靖华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萌芽,什么时候生长壮大、开花结果,到繁茂不可动摇――但是贺兰袖是知道的。
空气压着她,就如同道士的符篆,她是被镇压的小鬼。
许久,方才听到祖母的叹息。也许是目光移开了,那就像是有人揭下了她背脊上的符纸。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卸掉的重量沉如山岳。
“你……”祖母慢慢地说,“去见了谢家那孩子么?”
从“谢”字出口,陆靖华的心就被揪住,到最后一个字落音,她咬紧牙关,应道:“是。”
声音微微有一点不自觉的变形,但是并没有抵赖。母亲说的对,这座宅子里,没有什么能够瞒过老祖母的耳目。虽然她已经老了。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她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她的儿子们,她的孙子孙女们,也许有着更为热烈和活泼的生命力,但是论起强悍,谁都不及她。
她就像是个年老的妖怪,坐在时光的尘埃里,手里攥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她全部的儿孙,他们挣扎,他们无能为力。
――她不会放手。
陆老夫人看着脚边的孙女,她垂着头,避开她的目光,但是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她极力隐藏,但是欲盖弥彰,她觉得她老了,她该放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陆家。那也许是对的,如果儿孙辈里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陆老夫人扬起下巴,绷紧的下颚略略成方形。不能放手,就是因为这群没用的东西。她并不看好就要做皇后的孙女,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她!
如果不是她的母亲苦苦哀求,太后的寿辰原本也轮不到她进宫,老人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她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皇后这顶桂冠,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的孙女。
她如今是飘在云端上,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躺在砧板上,整个陆家都被她拖到了砧板上――
她极力想要扭转这种形势,但是儿孙们都被眼前的富贵糊了眼,不知道大难临头,如果谢家能够被拉下水,也算是一线生机,这就是为什么谢家那孩子在赏春宴上出事,她明知道四丫头脱不了干系,却并未深加责怪的原因。
但是――
老人微叹了口气,她的儿孙不知道富贵之险,她是知道的。她想要掌好最后一班舵,但是看儿子们和四丫头的反应,怕是已经力不从心――她会成为皇后,无论谁来阻拦,都是陆家的仇人,哪怕是她。
早三十年,她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这个丫头,但是她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心软,心软,就免不了出错。
老人闭目再想了一会儿,好在皇帝终究是想要用陆家,她还有时间。陆家不止一个孙女,孙辈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缓个一年半载,四丫头碰了壁,吃了亏,栽了跟头,就会知道错了。
“肯认……就还好。”老人低低地,对自己说。四丫头虽然有许多不足,总还有这个好处。一个守成的上位者,可以不聪明,可以出错,但是至少,至少他须得有担当,有做了就认的勇气。
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为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