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来。”陆靖华听到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然后是祖母语重心长的教诲,“再过几日, 你就要进宫了, 宫里不比家里, 不可以再这样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就是对她私下去见谢云然这件事的定性,定性得这样严厉,但是祖母竟然没有责打她。
――陆家将门,不似书香门第, 说到惩罚, 不过禁几天足,少吃几顿,抄几卷佛经,至多不过祠堂里跪上几天就蒙混过关。陆家行的是军法, 从伯父到小叔, 陆靖华没少见他们挨打, 就是出嫁了的姑姑,赶在祖母气头上,也逃不掉一顿,更何况孙辈……陆靖华当然也是挨过打的。
这次闯了天大的祸,竟然连责骂都没有, 陆靖华心里是松了口气, 也越发慌慌地没个着落。祖母不惩罚她, 也许是看在她过几天就要进宫的份上, 也许是因为……因为什么?陆靖华自己也想不明白。
祖母是陆家的定海神针, 她撒手不管,陆靖华雀跃之余,很难不生出惶恐。
后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火上烤,不知道祖母会有什么后着,会不会横生枝节……都没有。终于到了今天,陆靖华长长叹了口气,外人看来的风平浪静,在她心里,无异于翻过九九八十一难。
“姑娘,时辰到了。”门外传来珍珠的声音,这是唤起。
陆靖华去谢家见过谢云然事发之后,豆蔻就被带走。好在祖母没有格外为难,陆靖华求了母亲,眼见她许了良人方才落的心。珍珠原是她母亲身边的婢子,老成持重,虽然不及豆蔻贴心,也是个好的。
“进来。”她说。
婢子、嬷嬷们鱼贯而入,上妆,梳发,点唇,贴花黄,然后穿戴。陆靖华口里含了参片,一整套繁琐的程序下来,并无半分疲态,相反,目光灼灼地,精神焕发。也许是人逢喜事罢。
但是底下也有说,是天生的娘娘命格才撑得住。
陆靖华听了微微一笑,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天渐渐就大亮了。
当整个洛阳披上夕阳的霞光,宝马香车,辗尘而来。是太尉为使,司徒为副,奉玺书前来迎亲。
陆靖华穿的大严绣衣。斯时婚仪,红男绿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陆靖华这身衣裳,宫中织女赶了整整半年工,精美自不必说,颜色也鲜妍,新绿似早春,一树如花开。衣上绣的雏凤朝阳,霞光漫天。
纤腰只一握,腰间垂下来白玉组佩,串以金丝银线,陆靖华一路行来,姗姗莲步,竟无声息。
风穿廊而过,伏倒一片公卿贵妇,就只有陆靖华西向而立,受封玺册。
事毕,婢子过来为她披上披帛,白如雪,软如云,朝阳中闪烁不定的光华,如春水初生。
画轮四望车就等侯在门外,陆靖华踏着长长的毡毯,一步一步走近,登车,车迎着霞光,往东驶去。没有出错,一点错都没有,一切完美无缺……便是谢云然,也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吧,陆靖华想。她是恨不能把手放在心口,抚平腔子里这一段止不住的狂跳――但是她不能,她身边还有长御和侍中。
陆靖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长御却转脸来冲她笑了一笑:“太阳毒得很。”她说。是琥珀。
长御是宫女之长,太后派琥珀来充当长御,是很给陆家面子了。
陆靖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幸好有华盖。”琥珀略略抬头,华盖上丝络垂了下来。
她是太后的人,太后对于陆靖华这位新晋皇后,心情十分复杂。太后先前属意姚佳怡,结果却被陆靖华捡了这个便宜去。初看并不太糟糕,陆靖华也不是那种精明世故、城府深沉的女人,但是陆家――
陆家声势不如谢、李、崔、穆,但是虎死威犹在,陆家在军中,几代积累起来的威望,却不是这几家可比。
连始平王父子都只能算后起之秀,根基不如陆家深厚。
但是退一步想,是母子之争,不是父子兄弟,太后再大的野心,也不可能撇开皇帝,自己称孤道寡。太后没有别的孩子,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子嗣,所以即便争权夺利,也有个底线,不至于兵戎相见。
――这也是永巷门不了了之的原因。
陆家与权贵、高门联姻不多,如果动用不到军权,陆家能给皇帝的支持,也就有限得很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陆家肯站到太后这边,但是陆家这个小娘子……琥珀看着陆靖华,在画轮四望车上,车轮辘辘地前行,她坐得岿然不动。下颚绷得紧紧的,如玉的肌肤下,能看得见颌骨的形状。
之前陆靖华给她的印象不算坏,是个天真纯朴的小姑娘,不算太机灵,但是也不傻,也能明哲保身,也能随波逐流,出了事,还有站出来的勇气。但是自从听说赏春宴上谢娘子突发恶疾之后,琥珀对她的看法就变了。
太后笑她多心:“巧合而已。不是问过了嘛,连谢娘子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能碰……”
琥珀不说话。她在宫里见识得多了,知道这世上纯粹的巧合并不那么多。就比如永巷门之后,华阳公主被挟持,宋王的挺身而出;再比如谢云然的发病――赏春宴上谁都可能出事,为什么偏偏是谢云然?
太后欣赏谢云然,那些说后悔没早早定下她为后的话,之前已经传扬出去。太后的意思,一来确实欣赏谢云然的才智与气度,二来也并非没有打压陆靖华的意思――给个下马威,震震也好。
――上位者并不会意识到,她一时的心血来潮被有心人利用,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然后谢云然就出了事。
这样的巧合,很难让琥珀相信,就只是个巧合。何况还有后来,谢云然的避世宝光寺。
宝光寺,可真是多事之地啊。想起宝光寺里的另外一个人,几乎要叹气。但是这样的日子是不宜叹气的。于是那口气在唇边,化为浅浅一个微笑。她说:“太后盼着这天,可盼了好些时候了。”
“太后厚爱。”这句话陆靖华不能不答,轻启朱唇,声音很快淹没在风声里。
陆靖华听见自己的心又怦怦怦跳了起来。侍中先行一步引路,陆靖华扶着琥珀的手。长毡尽头,皇帝身着衮服,头戴十二冕旒帝王冠,他在等她。
他背后是青庐。
陆靖华不敢加快脚步,也不敢慢上半分,抬脚,落步,每一步的节奏,每一步的长度,都大有讲究。不会出错、不能出错……没有出错。但是她仍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避开林林总总的目光。
洛阳城里顶尖的权贵都在这里,所有她能想到的目光,羡慕,不屑,怨恨,嫉妒,欣赏,审视,也都在这里。
大概也有人真心为她欢喜……她心里闪过贺兰袖的面容。
毡毯在脚下,不紧不慢地缩短、缩短……到了。陆靖华心里长长吐出一口气,背心湿得透了,风一吹,竟有些发凉。
又一女官迎上来,为她除去披帛、幕篱,钟鼓罄乐响了起来,庄严又喜庆,礼官扬声喊:“拜――”
依礼,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所以这声“拜”无疑是说给陆靖华听的。这一套流程,陆靖华都已经演练过千百遍,这时候听到号令,不假思索,略略侧转身形,盈盈下拜。
“啊――”短促的惊呼,戛然而断。
不知道是谁失态,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失态,但是紧接着,陆靖华听到了吸气声。
吸气是一个简单的,无声无息的动作,如果只有一个人、两个人……背对着他们的陆靖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察觉的,但是成百上千的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那就不同了――那将形成飓风。
有事情发生了――必然是有事情发生了!但是她不能转头去看!她被所有目光死死摁在了这个位置、这个姿态,一动不能动。瞬间的焦灼与绝望席卷过来,淹没了大燕朝新晋的皇后。
――会、会是什么事?
皇帝抿紧了唇。从最初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时间。这个场合,谁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反应。他迅速瞟了一眼座上的母亲,母亲脸上的苍白一点都不比他少。如果不是作伪的话,皇帝迅速掂量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可能性并不大,他清楚自己的母亲,并没有这样精湛的演技。
那么会是谁――
吸气声过后,德阳殿前,死一样的寂静。
“拜――”没有人喊停,礼官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决定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拉长调子,再喊了一声。
皇帝拜了下去――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
整个洛阳都在传,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谣言无孔不入,他们都说,陛下娶了个不祥的女人。
有多不祥?
有说是歪嘴斜眼,貌比无盐;有说她进宫瞬间,宫中飞沙走石,暗无天日,暴雨如瀑,整夜不停。还有更夸张的,说到昨儿张三家母猪开口说话,李四家的驴过桥落泪,以及张武家的傻闺女忽然死了。
有人深信不疑,就有人不信:寻常人家娶亲,还须得合个八字,找城西的瞎子算个良辰吉日呢,皇家有这么不讲究?
说的人面红耳赤,急起来跳脚:“我还能骗你?”、“骗你能有什么好处!”也有捋起袖子拉人说理的:“你瞧瞧!要真没事,怎么能今儿一早起,全城就戒严了呢?”这句话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引来的数人注目。
那倒是真的。
洛阳城里百姓一早起来,就发现城里多了不少巡城将士。洛阳是天子脚下,大伙儿都是见识过的,戒严这种事,多发于先帝驾崩,新君登基,或者城中叛乱,但是……昨儿是皇帝大婚啊。
皇帝大婚这样的喜事,照例大赦,全城都乐呵呵的,谁曾想――
巡城将士走得近了,八卦的人们闭紧了嘴,只用眼神交流:“看吧看吧,我没说错吧?”
“还真是……”
将士们木着脸,警惕的目光扫过去,但是并不追根究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上头也不是不懂,只是聊胜于无罢了。何况他们自个儿也还犯嘀咕呢,昨儿到底怎么回事……怕只有当值的羽林郎才清楚,等换了班问问去!
城里八卦得有多欢快,宫中就有多惶恐。宫女、寺人连走路都踮着脚,小心翼翼,唯恐招来主子怒火――燕朝立国百余年,还是头一回生出这样的幺蛾子呢。太后心里那懊糟劲就别提了。
被打脸的懊糟――谁能料到这样的意外呢,要赶上哪个皇子成亲闹出这样的变故,恐怕会被皇帝发配得远远的。
只能说,幸而皇帝已经是皇帝,也幸而先帝没有别的选择,姚太后一言不发,心里未尝不庆幸。
还有窃喜。闹了这么一出,陆靖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从她手上讨到半点权力了。就算她肯给,她也服不了众。但是……要不要废后呢?诚然她不高兴来个与她抢班夺权的皇后,但是出了这样的意外,她总须得向天下有个交代――就如同天象有异,通常以三公退位谢罪一般。
于太后私心里,并不乐意废掉如今的陆靖华,何况皇后贵为一国之母,也不是个说废就能废的。且不说皇帝怎么想,就是天下人面前――要万一他们说,不是皇后不祥,是天子失德呢?
怎么处置,左右为难。
虽然为难的并不是太后。对她来说,留与废,各有好处。但是长远来看,废掉之后,会换来怎样一个新皇后――总会有新皇后的――她心里也没底。从皇帝的态度揣测,换一百个也轮不到姚佳怡。
佳怡有什么不好,人长得漂亮,又是自家孩子,打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哪里像……陆家那丫头。
要她说,当初式乾殿走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太后当然知道式乾殿走水不是陆靖华的手笔,她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只是气头上仍忍不住把罪状都归于她――就不该为了顾全皇帝的面子轻率定下来,太后想,早知道……还不如让陆靖华消失呢。
但是让陆靖华消失也不是个想就能成的事,她乐意皇帝还不乐意呢,皇帝乐意陆家还不乐意呢,陆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好端端一个小娘子进宫贺寿,忽然就没了,陆家哪里肯依。
之后,之后就没机会了。无论是陆家还是陆靖华都让人挑不出错来,谢云然的意外只是意外,没根没据的,谁都怪不上。昨儿大婚,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没法叫停,就算她豁得出去不要脸,皇家也还要脸。
再说,皇帝怎么想,谁也拿不准。
太后把飘远的思绪用力拉扯回来,这些小庆幸与小窃喜,都是不便流露出来的。反正无论废立,都是皇帝求她,她只管稳坐钓鱼台。所以虽然还满面怒气――样子总要做的,却还有滋有味饮了一盏酪。她昨晚睡得并不坏,但总不好让底下嚼舌根,说她幸灾乐祸――虽然她确实是。
到这个点,皇帝还没领皇后来请安,太后按捺住心里的各种猜测,示意琥珀:“去看看!”
琥珀心领神会地去了。
整个皇城,真正愁云惨淡的其实还是凤仪殿外的青庐。
昨晚草草礼成之后,皇帝就屏退众人,仔细盘问陆靖华――大喜的日子,帝后这“闺房之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陆靖华从交拜开始的一头雾水,到这时候惶恐交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皇帝不让她知道,就没有人敢让她知道,但是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惊恐失态……就像千针万针扎在她背上。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千夫所指”、“如芒在背”,她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兽,被围观,被攻讦,而无从挣脱。
妆是早就糊了吧,她准备了半年,不,也许是前半生,也许还有更多,必须完美无暇的一天,就这样被毁了个彻底。
也许还有以后……也许已经没有了。
皇帝问一句,她答一句,她也有反问,皇帝没有回答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说错话了,皇帝并没有拂袖而去,只是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一步登天……到一脚踏空。她不敢去想以后,以后,她和眼前的这个人,她和整个皇宫,还有一辈子那么长要相处。
这样一个开头――
但是再怎么想,从早起上妆,梳发,着衣,从天使抵达陆家,从陆家进宫,她所能记起的,就只是炽热的阳光,背心凉下去的汗,足尖白晃晃的路……也许是红的,红的毡毯,也没有意外。
没有任何意外。
没有任何人轻举妄动,包括太后身边的首席女官琥珀,一举一动,无不符合礼仪。陆家虽然不是百年书香世家,也是伴随元家一路发达,富贵有好几代了,最粗浅的礼仪,不会弄错。
盘问了整整一个时辰,终于也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所有的答案,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没有意外……怎么会没有意外呢?没有意外,皇后的绣衣上到底怎么会出现那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鲜红,有隐隐的腥味,皇帝虽然没有杀过人,也一直秉承君子远庖厨的传统,但是他见过血。
神不知鬼不觉,绣衣的背后,一个血染的“厉”字,鲜红到近乎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