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少年把球往上一抛, 滴溜溜就落了地,少年纵身踏上去。
那绣球不过巴掌大小, 堪堪能容少年一只足尖而已, 光这一点, 已经足够把众人看了个呆。偏那少年立足于球上,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白衣飘飘如新雪, 而球红似火, 红白相映间,分外好看。
众人中爆出一声:“好!”
笛声随之上扬,仍然是慢,慢得就好像一江春水, 浩浩汤汤, 柳枝空翠, 慢慢铺展开来的画卷,有蝶憩莺飞,有漫天飞絮,草丛里毛茸茸探出一对耳朵,两只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是兔子。
笛声慢, 胡旋转得便慢, 那少年像是全部的力气都花费在如何站稳上, 一只靴子踏到老, 换了另一只, 长身摇摇,每时每刻都让人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什么时候,眼中脚下有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然而并没有。
众人只看得他一袭白衣,或岩岩如孤松之立,或巍巍若玉山之倾,到这时候,莫说是叫好,就连大气也都不敢出了,哪里还分得出神看边上旋转如轮的红衣少女,那鼓点声,银铃璎璎碎响,都缀在笛声中,也恰到好处。
到这时候,外行只觉声色悦耳悦目,稍通音律的已经觉察出好来,嘉言更是暗搓搓地想:阿姐行啊。
就在众人暗暗称奇这当口,笛声一转,动如脱兔。那画卷就在兔子的奔跑中延展开来,是青的草地,草尖润的涩香,是新开的花,有红的,粉的,金的,紫的,是警觉的风声,风里花香馥郁,有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是人的笑语,是狗的狂吠,是小鹿轻快的跳跃,也是狸猫转动的眼珠。
绣球上白衣少年的衣袂也随之快起来,快得像风,像电,像火,像山林里追逐的小兽,有矫捷的身姿,这样快,竟不让人觉得慌乱,反而异样的从容,从容如闲庭信步,风姿皎皎,在举手回眸间。
莫说是嘉言,就是之前起哄的蓝衣少年,也看了个目瞪口呆:他与十二郎结交时候不短了,可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胡旋。这个少女……他目光转过去,鲜花嫩柳一般的衣色,虽然戴了帷帽,依稀可见的明眸如水。
这转念间,笛声越来越快,快得就仿佛一线儿银丝往上抛,越抛越高,越高越险,高比九重,险如一线天,上到最顶端,只觉周身寒凉,却猛地定住。这疾如风,徐如林,不动如山,动若雷霆,倒是很得兵法三味,蓝衣少年心想。
笛声一定,白衣少年又换了个惫懒的形容,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慢如踏春,只是不离那绣球。
又缓声慢起,少年徐徐转动,如走马灯,衣袂飘飞处,恍然如画。
良久……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众人才从这笛声中、这旋舞中挣扎出来,要叫好,都只觉得一个“好”字不足以形容,那红衣少女早停了舞,这时候姗姗前去,莺声道:“郎君好舞,奴家甘拜下风。”
白衣少年这才从绣球上下来,足尖一挑,绣球稳稳落到手中,微微笑道:“是这位娘子伴的好奏。”
嘉语欠身道:“郎君谬赞。”将笛子交与连翘。连翘双手捧笛,前去交还,白衣少年却不受,笑道:“都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知己,自娘子吹过此曲,这支笛子,我可不敢再用了——恐贻笑大方。”
嘉语自忖笛技虽然过得去,也还没到这份上。
只是人家说她好,她总不好驳回去扫兴,过谦又似伪。而且一支玉笛而已,看这少年穿戴行事,也算不得什么。也就不辞,遥遥一点头,连翘会意收了,屈膝道了声:“多谢郎君。”
大多数人都没留意这边,设堂口开赌那块儿才叫热闹,有喜笑颜开嚷嚷饱了眼福的,有垂头丧气嘀咕说谁能想到,也有才回过神来啧啧赞叹的,一派的欢声笑语,嘉言也是人来疯,催了紫苑去取彩头。
嘉语看得直摇头,拽着嘉言退出来。风凉一阵暖一阵,春天的气息扑鼻而来,遥遥一带白水挂在青山上,云雾缭绕。避开人群拥挤的地儿,面前渐渐就开阔起来,安平安顺几个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才像踏青嘛,嘉语欣慰地想。
“阿姐、阿姐看那边!”嘉言又叫了起来,嘉语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是临水一带,隔江设了靶子,三五个少年正在射箭。
嘉语干咳一声:要她们今儿穿的男装,倒也无妨,但是如今她妹子这一身芙蓉色金绣百蝶留仙裙,就算她无所谓,那些少年,怕也没哪个有胆借弓箭给她。
嘉言看出她心思,却是把头一扬:“谁要他们借了,安平安顺几个,难道连一把弓箭都没带?”
要嘉语觉得,她们今儿是来南郊踏春,安平安顺就算是带了兵器,怕也是刀剑为多——更方便藏匿,但是嘉言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得不遣连翘过去问一声,又道:“他们几个带的怕是硬弓长箭——”
嘉言越发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那正好!我素常习的也是硬弓,哥哥说硬弓才射得死人,软弓只能射射兔子……”
嘉语:……
话是没错,但是有这么教妹子的吗!
连翘转了回来,带了两幅弓箭——得!有这么做兄长的,就有这么做侍卫、婢子的——天可怜见,她今儿穿的百褶如意月华裙,可不合适拉弓!这腹诽没完,嘉言已经欢呼一声,抱着弓箭往江边去了。
嘉语:……
为什么她从前会觉得她这个妹子虽然和她不太对付,也还是斯文守礼的呢?是记忆欺骗了她,还是从头至尾都是错觉?
嘉言跑得快,已经到射箭少年近前了,嘉语这里还差了百余步,忽听得马蹄声,回头去,风吹起帷幕,她不得不伸手拂下来,就听得那马上少年喊道:“华阳公主!”是方才跳胡旋的白衣少年。
嘉语一愣,少年已经跳下马:“公主这是要去射箭?”
嘉语看了眼连翘手里的弓箭,点头道:“见笑了。”
连翘自觉退开几步。
那少年走过来,迎着风,衣袖在风里翻飞,他说:“我姓李。”
嘉语微微颔首:“李郎君。”
“公主兴许不知道我,”李十二郎道,“我却知道公主——去年我在西山遇袭,是世子和公主的部曲救了我们兄妹,一直没有机会谢过公主。”
嘉语再怔了一下,原来是他。这件事的结果,除了咸阳王去官禁足之外,还有李十娘进宫,李十二郎出仕。今年年初,李十二郎连升三级,如今官任御史中尉。所以城中纷纷都说李家复起。
其实李家也没有衰落过,最多就是前些年子弟意外频发,实力犹在。
“……还有今儿,要谢过公主给我伴奏。”李十二郎走到近前,站住。跟着他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不知道是不是有飞絮钻进了它的鼻子。
“能给李郎君伴奏,是我的荣幸。”客套话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李郎君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李十二郎一怔,随即老老实实承认道:“是,不敢有瞒公主。”
嘉语有些哭笑不得:始平王妃还真个无时无刻不忘记给她找人,从前都在宝光寺,永宁寺,镇国公府,如今又换了新花样——打量她猜不出来还是怎的。嘴上只客客气气道:“母亲费心了。”
按说李十二郎这样的高门子弟,青年才俊,又官场得意,放眼洛阳,莫说任他挑选,也能说一句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了。怎么就找到了她头上。这个李十二郎什么人物,嘉语全无印象。昭熙倒是说了他不少好。
嘉语不说话,李十二郎面上也并无惶急之色,隔着帷幕静站了片刻,李十二郎道:“是我想见公主,公主莫怪。”
嘉语抬头看了一眼,嘉言已经在拉弓,江面上仿佛若有风。
这时候从头想起,从出门踏青,到笛声破空,到王妃发话,嘉言要看热闹,都像是安排好的,就连那跳胡旋的舞姬,鼓噪起哄的蓝衣少年,都一并可疑起来,然而她……哪里就值得人家这样费心了。
值得人家这样费心的,兴许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与兄长。
左右都不过是这样,她笑了一笑。这时候草还没有长起来,遍地新绿,毛茸茸的像小兽的皮毛。
嘉语问:“李郎君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却并不往嘉言方向,而是斜开去,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并肩而行,好过呆愣愣站着。
李十二郎会意,跟了上来:“我从前没有见过公主。”
所以也不能怪他,嘉语想道:人家都没有见过你,听到的名声又不过如此,总要图点什么吧。
“婚姻对于家族来说,更多像是一种交易。”李十二郎想一想,又道。
嘉语侧目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准他的来意了。
如果是示好,这句话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如果是撕破脸皮,又像是无此必要。她也没有非他不嫁,便是王妃有这个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拒绝。在婚姻这件事上,男子总比女方有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说得不对。
李十二郎察觉到她的目光,涩然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听,但是公主定然是能懂的。”
嘉语没有说话,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定然能懂”了,如果不是死过一次的话。这个李十二郎,从前并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与她说过话,有过往来,如何就知道她能懂。
“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二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这倒是真的。
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进这个。
“李郎君继续。”她说。
李十二郎嗓子有些紧,干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去年秋,我们兄妹在西山遇袭,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过世”,或者“去了”来形容他的妹妹,嘉语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她记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温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当初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贵女中,是不太起眼的两个。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击,九娘顶了她的婚约嫁去崔家,像是崔九郎……嘉语听到这个消息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嘉语道:“李郎君节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郎君这样难过。”只是场面话,从用词和神态上,她实在也看不出李十二郎有多挂念这个妹子。
李十二郎沉默了片刻,却道:“如今我已经不难过了。”
嘉语:……
说这样的大实话真的好吗?
到这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一点了,李十二郎这遭虽然来得突兀,但是很显然,他尽力想要表现得坦诚,坦诚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残忍。
“八娘死后,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既然不能报仇,哀悼,难过,悲伤,就都是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许并不需要这些。”李十二郎慢慢地说,慢得就像这天下午的风,风里花草和着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听说了,他们用八娘的死,换了十娘进宫,换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八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十二郎的目光直看向远方,山堵在他的面前,虽然看起来还有这么远,这么远,“八娘死在我的马背上,我把她抱进庄子里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
“我总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会不会宁肯不要这些,也要为八娘报仇。”李十二郎又笑了一下,但是嘉语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容,“然而结论是,不、不会的。我会和祖父一样,承认她死亡的事实,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重要,无论是八娘,还是我,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儿女。”
“我……不想这样。”李十二郎给出他的结论。
大多数人都不想这样。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护与好处之后,轮到自己献祭,要献祭的也许是自身,也许是妻儿,也许是兄妹的时候,就开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大多数人都认了,忍了,特别是,在不需要献祭的时候,或者当献祭并不是自己,而是妻儿、姊妹的时候。
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没有家族作为依靠,大多数人连活都活不下来,活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对大多数人来说。
“所以?”嘉语扬眉。
李十二郎道:“我知道我这些念头离经叛道,但是据我所知,公主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
嘉语:……
“也许公主会觉得,我仰仗家族养大,仰仗家族出仕,以后仰仗家族的地方还多,既然受了家族的恩情,为家族出力也是理所应当,”李十二郎淡淡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到我也就够了。”
嘉语怔住:“李郎君的意思是?”
“如果我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妻子的家世,或与我相当,或稍不如我,没有强大的背景,如果再出现八娘这的意外,我并没有能力庇护于她,至少眼下还没有。”
“所以李兄想要攀娶高门?”
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只是……赵郡李氏已经是顶尖的门第,再往上,可不就须得往元家瞅了。她父亲的军功,继母所受的宠幸,兄长蒸蒸日上的势头,算是全方位地满足他的条件,至于她……她怎样并不重要。
李十二郎终究也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千百遍,当然也想过华阳公主拂袖而去,想过如何收拾首尾,她能这样一路安安静静听下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便不能达成目的,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但是听到她这样问,还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我想求娶公主。”最低限度,她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的家族,尚不敢开罪于她。
嘉语:……
“公主当然可以拒绝,我把这些话说给公主听,并不是强求公主答应,只是告诉公主我求娶公主的原因。”李十二郎道,“也许公主会觉得荒谬。但是……”他飞快地往嘉语方向看了一眼,深茶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脸,他倒不担心她长得难看,元家人都长得好,就是性情,他也打听过了。
一个经历过这许多波折,还能拒绝宋王的女子,他相信她的理智。
“……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对公主好。”他说。
嘉语有些懵,好在有风,风的凉意,让脑子能够清醒一点。如果她没有死过,大约会觉得他疯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八娘死去,他就是疯了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话。
她是不太守规矩,但是和这位兄台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想。
然而……这不正是她活过来时候想过的吗?她从死亡中挣扎过来,回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的那个下午。
淡绿色的樱花在窗外开得正盛。
不要与萧阮再有纠葛,无论父亲与兄长给她安排怎样一段姻缘,哪怕起初并不像她当初对萧阮,热烈如飞蛾扑火,但是细水长流,到末日来临之前,他们总多少能生出一些感情,便不够深不够真,不能够保证不离不弃。
平平常常就够了,平平常常,便是最终被放弃,也不会太伤心。
如今竟然真的到眼前来,那莫非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许愿?嘉语自嘲地笑一笑。对从头来过的人生,她最大的愿望无非不要重蹈覆辙,无非是父兄不至于惨死,至于感情与姻缘,她实在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一个人总不能奢求太多。
她从前就是奢求了萧阮。
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妥,家世,容貌,人才,性情,触手可及的诚意。嘉语没有抬头,她知道李十二郎为这次会面,准备的不仅仅是这些说辞。他应该是着意修饰过。她从前对萧阮动心,不就因为他生得美吗?李十二郎想必是打听过,揣度过,他虽然不及萧阮的美貌,也是英俊的。
一场邂逅,安排得简直温柔多情。
从前他的家族,抛弃过她的哥哥——然而那正是他所痛恨和极力避免的。
相敬如宾,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并没有什么不好,嘉语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两遍。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在恐惧什么,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的人生更重要了。安安稳稳,一眼到头的人生。
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之中,如果父兄不死……她不过一个后宅女子,高门府邸的后宅女子,又有什么不安稳呢?
至于这终身托付的是谁,那不重要——你看,多公平的游戏,她对他不重要,他对她也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现世安稳。
嘉语默默地走,不说话,李十二郎也陪着她沉默。走了有十余步,嘉语忽开口道:“李郎君该是听过我的一些传闻。”
“是,我听过。”李十二郎说。
她之前的沉默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虽然说五姓人家娶进门的公主不在少数——改朝换代对皇家是颠覆,对高门的冲击却有限——但是他终究年轻。华阳公主终于开口,是这样一句话,还是很能让他兴奋。
“前年太后千秋,进宫给太后贺寿,被于贼劫走的是我,不是表姐。”她又说。
这一段风言风语,在洛阳流传已久。当时就沸沸扬扬,去年冬又旧事重提。这样的事,对于女子来说,是极大的污点——从洛阳到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当中发生过什么,谁能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十二郎却颔首道:“我猜也是,公主大有勇气。”
嘉语:……
嘉语不得不提醒他:“是宋王救了我。”
“宋王高义。”李十二郎道,“公主没有答应宋王的求娶,是我的运气。”
嘉语:……
果然不愧是高门子弟,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嘉语当然明白,他这是在含蓄地表达他不介意。他可能不介意这个,甚至不介意她确然迷恋过萧阮,但是——
嘉语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李郎君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父兄不再受两宫宠信——”“不再受两宫宠信”当然是虚词,这背后可以预见的朝政动荡,不必解释,李家儿郎,怎么可能不懂。
“公主误会了,我并不需要妻家的荣华!”李十二郎脱口道,“我——”
“不急,”嘉语打断他,“李郎君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说,不必急于答我。”她的父亲如今固然身居高位,但是放眼洛京,与她地位仿佛,甚至略胜一筹的宗室女并不在少数,她在其中,也算不得出色。
以李十二郎的身份与如今在朝中的势头,就是娶个正经的公主,也并非没有可能。
大约就是她不够出色,又名声有瑕,李十二郎才有这个勇气。毕竟他这番说辞,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至少、至少也须得是经历过生死之人。
嘉语微叹了口气,转身往江边去,那头欢呼一声接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射中了,谁射空了,又谁射偏了。嘉语走近时,嘉言正凝神弯弓,甚至没有留意到她。江对面岸上的柳树,垂枝江面,随风依依。
好事少年们早遣了人过江,选三五十条柳枝,枝条上挂上数枚金铃,又每条柳枝上都削出白皮,断枝铃落水为上。
——这样豪奢的玩法,想来都是世家子弟,许这其中也有崔卢郑李,或者干脆就是宗室。
嘉语自个儿掂量,虽然这一段伊水甚窄,江面上风也不烈,但是难度仍然不小——横竖她是不能。
只听得铮然一声,长箭离弦。眼见得箭稳稳过了江,人群中就爆出一声:“好!”——箭过江已经是不易,前头射箭的少年,三人中也只有一人能够做到,更何况这么娇滴滴一个小娘子。
嘉言却面无喜色,只死死盯住对岸,箭中柳枝,柳枝摇摇,摇得金铃璎璎碎响,良久,到底没有掉下去。
而去势已经尽。
“呼——”嘉言吁了口气,实在遗憾。
边上少年七嘴八舌安慰道:“小娘子箭术已经是百里挑一,何必叹气。”
有人自嘲道:“比我强多了。”
“休说你,”有人笑,“这小娘子才多大,再过个三五年,怕我们几个,通通都不是对手。”
嘉言只是闷闷不乐,他们是不是对手有什么要紧……当年绑了她阿姐去信都的人,可不会管她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是百里挑一还是千里挑一,箭术不行就是不行,要哥哥或者父亲在这里,这还算事儿嘛。
忽然头上一重,有人揉了揉她的发髻,笑道:“让我试试!”
“阿姐!”嘉言喊了一声。连翘已经递过来弓箭,嘉语拉了拉弦,这弦够硬的,她素不习弓马,原也没想过要来射柳,只是看到嘉言面上大是沮丧,试着想要安慰她:“这几位郎君说得对,你还小呢。”
说着脚下扎稳,就要开弓。嘉言哪里不知道她的好意,忙伸手按住她道:“阿姐就不要试了。”
嘉语眨了眨眼睛:“给你个机会笑话我都不要?”
“……不要。”嘉言道,“阿姐不知道这上巳射柳的兆头么?”
嘉语:……
还真不知道。
“是洛阳的习俗吗?”嘉语问。实则平城也有,整个北朝都有此俗,只是始平王父子常年不在,宫姨娘又不善骑射,不曾带她们姐妹见识。后来萧阮亦无此心。周乐倒是提过,只是那时候,她心神已倦。
嘉言干咳一声,正要解释,背后已经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正是。据说上巳射柳,祈福最灵。”
“怎么个灵法?”嘉语偏头,看住来人。
李十二郎容光焕发,应声道:“射柳之前,心有所想,若中,则心想事成——”
嘉语握住弓,一时游移不定,如果要射这一箭,她该……许下怎样的心愿呢?
李十二郎又道:“如公主不弃,可以弓箭许我。”
“公主”两个字落音,射柳的少年们一时哗然:这位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小娘子穿戴既华丽,言语亦大方,身手更是漂亮,早让人心生好感,却不料是个公主——既然她阿姐是公主,她自然也是了。
只不知是哪位公主,一时窥测的,赞叹的,好奇的目光,应有尽有。
嘉语犹豫了一下,李十二郎的手已经伸到了面前。
“阿姐阿姐,那个李十二郎的箭……简直神了!”一直到上车,嘉言都不放弃聒噪,只是不敢让母亲听到——要让母亲听到她们这么无法无天,跑去和那些浪荡儿射柳,就算是上巳节,也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连翘、紫苑两个自是不敢漏了口风,至于敢借弓箭给两个小娘子的安平、安顺,就更不敢了。
嘉语已经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一指戳到嘉言额上:“瞧你这点出息——没见过阿爷阿兄射箭么?”
“那怎么一样!”嘉言不服气地嘟囔道:“我哪里就见过阿爷射箭了,阿爷总说他的箭是杀人的箭,不是用来戏耍的——难不成阿姐你见过?哥哥就更别说了,今儿上巳节,他都没空出来。”
“哥哥当值呢。”嘉语漫不经心替昭熙辩解了一句,心里也有些恍惚,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她当然见过,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其实嘉言说得也没有错,父亲的箭和李十二郎的箭不一样,父亲的箭更为凶悍,周乐也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当口想起他,正常情况下,她难道不该只记得李十二郎对她说的那句话么。
他说:“如有那一日,我会庇护你。”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如果不是刚刚好擦身而过,她几乎会怀疑自己并没有听到。
比如嘉言就没有听到,否则这会儿她缠着她唠叨的,就不会只是李十二郎的箭术了。
他说的那一日,是她父兄失势的那一日。
始平王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里——能不喜气么,世子的婚事已经筹备得七七八八,就等着新娘过门,如今连三娘子的婚事也有了准信。之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替这位老出事端的三娘子担着心事。
要真许了宋王倒也罢了,偏又不是;要王爷在洛阳能多些时候也就罢了,偏又不能;王妃这做继母的,少不得劳心劳力,好容易小祖宗点了头,莫说王妃,就是宫里头那位,也是欢喜的,衣料首饰流水一样赏下来。
快马加鞭送信到青州,始平王虽然不能即时回来,也须得他点过头,才能交换庚贴。
昭熙找机会多见了李十二郎几次。虽则之前就已经见过,如今再见,感觉又不一样。好在李十二郎实在没有太多可挑剔的,莫看他上巳那日胡旋跳得欢快,素日上朝却是以端正方刚、不苟言笑著称。
哪家做哥哥的也不想自个儿妹子许个浮华子弟,不苟言笑虽然无趣了些,总好过浪荡儿。
虽然对于宋王没有做成妹婿,昭熙多少遗憾,但是既然三娘不肯松口,多半有她的理由。三娘怎么想,他反正是不懂的,索性不去伤这个脑筋。光就前程来说,李十二郎又胜过宋王良多了。
待收到始平王回信,说三儿应了,他就应了,王府上下就开始正儿八经着手准备,就连成天跑校场习骑射的嘉言都收敛了几日,说是要给阿姐绣荷包——当然这种话,始平王府上下是没个信的。
他家六娘子不给三娘子折腾出一整套的刀枪剑棒流星锤,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怎么还能指望她摸绣花针呢,那不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稀罕么。
始平王这样的人家,嫁妆自然无须嘉语操心,便她不开口,王妃也不至于在钱财上亏了她——从前都不曾,何况这一世。
订了亲的小娘子,少不得要约齐了手帕交,办一场闺宴——也有不办的,但是始平王妃力求周全,哪里肯落下。嘉语从前在平城,来洛阳才多少时日,也就宫中小住时候认得几个贵女。
转眼两年,死了陆靖华、于樱雪、李八娘,出阁了贺兰袖,到头来这批人里进宫的竟只有穆蔚秋。
如今备嫁的倒有谢云然、郑笑薇、李九娘。郑笑薇许了广怀王的孙子、元祎修的兄长——去年西山大营之后,元祎修封了汝阳县公——论起来也是亲戚。再加上信都的崔七娘、九娘、十二娘如今都在京中。宫里慷慨,允了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和明月一起赴宴。
一圈子数下来,竟只有姚佳怡尚无着落。但是姚佳怡这样的近亲,怎么可能不请,只是叫嘉言多费了心。
嘉语有嘉语的费心:她要去见宫姨娘。
去年腊月殉葬的闹剧,起先宫姨娘被瞒得死死的,王府上下,从主子到奴子,从始平王到昭熙,个个都修得好闭口禅。贺兰袖又进不了门,自然无事。原本始平王父子、兄妹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能瞒一时是一时,到贺兰袖死了,给宫姨娘报个急病暴毙,便是伤心,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却不料贺兰袖好手段,到底抓住了咸阳王这根救命稻草,宫姨娘这头就再瞒不住。要换了别个,没准当时就直闹到西山上,找嘉语问个明白,但是宫姨娘这鹌鹑性子,哭几场也就罢了。
——真要闹到山上,嘉语也是为难,她和贺兰袖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或者说,根本就是个闹不清楚的事。尤其和宫姨娘。便说清楚了,手心手背,心与肝,你叫她选哪个?
总共都逃不过一场痛。
贺兰袖不是从始平王府出的阁,咸阳王宅子多,任选了处,收拾出来,给贺兰袖出阁前暂住。
昭熙经不起宫姨娘再三再四地求——虽然他是实在想不明白三娘有哪里对不住阿袖,阿袖要三娘的命,她做得初一,就别怪三娘做十五——他元家,从来就不出什么道德君子。他不在乎贺兰袖有没有人送嫁,但是他在乎宫姨娘——和嘉语一样在乎。
宫姨娘母女相见,少不得又抱头痛哭一场。要换在别的日子,贺兰袖也能把嘉语所作所为抖落出来哭给母亲听——她做的事,三娘没有证据,如今三娘逼她殉葬,于情于理,总是三娘对不住她。
偏这日是她的好日子,只能哭过一场就出了门。
送过嫁,昭熙要接宫姨娘回府,宫姨娘这当口反而硬了口气,就是不肯回来。始平王素不强她,索性叫人清点了日常用物,一并给她送过去。咸阳王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养个丈母娘。
到年十五过完,始平王出京,咸阳王赴任,贺兰袖跟了去,就留了宫姨娘一个在洛阳——嘉语就吐槽过,洛阳满地豺狼虎豹,袖表姐倒不怕她娘被生吞了。无非是知道有他们兄妹在,总不至于不管。
如今是昭熙婚事将近,她也订了亲,虽然诸事有王妃坐镇,但真要到那一天,如果宫姨娘不在,他们兄妹心里也过不去。如果说昭熙去,宫姨娘好歹还赏个脸,嘉语去了这么多回,是连门都进不得。
当然嘉语有嘉语的法子,留了薄荷在宅子外跪了一天一夜,就是吃定了宫姨娘心软,到底把薄荷送了进去。有薄荷在,虽然仍见不到人,隔三差五地,渐渐也能进门,时长日久,不怕她不软下来。
只是……总要赶在贺兰袖回来之前。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贺兰袖再回不来。不过,嘉语可不敢抱这个希望。她的这个表姐,有着杂草一样旺盛的生命力——没拿臭虫作比,已经是尊重她们在血缘上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