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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良辰美景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7888 2024-10-21 22:56

  车轮辘辘辗过青石路。从始平王府到宫姨娘暂住的宅子, 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快到的时候下起小雨,连翘机灵撑出伞, 被嘉语拒绝了:“这才几步。”春天里的雨, 吹面不寒, 沾衣欲湿,也是惬意。

   早上连翘就来知会过,所以也无须叩门,薄荷偷偷儿就领了她进去。到宫姨娘屋外, 嘉语吩咐道:“你去外头守着。”

   薄荷领命退了下去。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姨娘, 是我。”

   里头没有声音,理所当然的。宫姨娘这辈子就没大声过,即便是在她一手带大的女儿和外甥女面前。诚然嘉语并不是不知道宫姨娘伤心,然而她也再找不出她和贺兰袖之间, 和解的可能。

   能骗过宫姨娘是最好, 然而她没有做到――贺兰袖的狡诈, 不给她这个机会。

   骗不过,一五一十地坦白,解释她的不得已,对有的人是可以的,这世上确实有人深明大义, 但是大多数人的心都只是肉长的。贺兰袖是宫姨娘的女儿, 切不断也砍不断的血脉。

   宫姨娘不可能舍下贺兰袖, 就如同当初舍不下她。之前不过想的能拖一时是一时, 到头来, 仍是图穷匕见。

   嘉语知道解释没有用,道理拼不过感情,便是放了薄荷在宫姨娘身边,说的也不过就是些往昔琐事,在平城时候,从平城来洛阳一路,她小时候的样子,宫姨娘每每听得落泪,心思不知不觉就转了好些。

   不然,便是这隔门说话的待遇,也是不给的。

   嘉语说:“哥哥的婚期已经定了,在五月二十七,哥哥说已经和姨娘说过了,姨娘答应了要来,可莫要食言。”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嘉语也不指着她回答,但是事情,总还是要说给她听:

   “母亲……给我订了门亲事,订的赵郡李氏。父亲也赞同,已经请过期,日子定在九月。”

   “再过几个月,母亲……要给我举行笄礼。父亲不一定赶得回来,三娘、三娘希望姨娘能来给三娘加簪。”

   笄礼上除了必须出席的始平王与始平王妃,其余赞礼、赞者、正宾,传统都由身份贵重、声誉良好的女子担任。无论从哪个标准看,宫姨娘都不合格,但是嘉语一向视宫姨娘为母。至于宫姨娘会不会接受,她也没有把握――只是她不能到场,对她总是遗憾。

   一时倒有些忐忑。

   良久,屋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是当真……定了吗?”

   那声音虽然略略沙哑,嘉语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当时怔住: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那――嘉语冲口叫道:“我姨娘呢?”

   门开了。

   萧阮站在门口,一身素净的灰袍,也没有绣纹,粗糙的布料,头发随意束着,也没有着冠。没有开口,倦色从眉目里浸出来,倒有些寻常少年的惶然。就这样看着她。嘉语被他看得惊慌起来。

   有人的眼睛会说话。

   慌什么,没出息!嘉语忍不住啐自己,又不是捉奸在床――便是捉奸,也轮不到他!

   雨淅淅沥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得大了,嘉语是站在屋檐下,雨串子落到地上,溅开到裙角,渐渐晕出深色。她穿的妃白色上衣,浅蓝色裙,裙上参差绣了些桃金娘,有种金灿灿的艳光,背后浓绿的叶子如花绽放。

   “进来。”他说。

   嘉语默不作声,等着他退开一步,方才提着裙子进了屋,两个眼睛先自往屋里转上一圈:“我姨娘呢?”

   萧阮叹息道:“你纵不信我,也不该疑心我会对你姨娘下手。”

   这句话成功堵得嘉语无言以对。

   心思稍稍一滞,却问:“你怎么在这里?”不该在寿阳吗?南北对峙这么久,眼下一触即发,他怎么会回洛阳。

   那人微垂了眼帘,沉默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方才说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三娘你回来,你肯定不信。”

   嘉语:……

   “我也不信。”他说。

   谁会信呢,那要十余年前的元嘉语,他说什么她都信,哪怕什么都不说,她也信。嘉语苦笑,人总会从天真,到不能再天真。

   雨在帘外下得更急,急管繁弦的急。

   秋冬的雨是陈灰色,这春天的雨却是鲜明的艳绿色,哗哗的,点在荷叶上,打在芭蕉上,梧桐树下的海棠,四宜居里的樱花被这雨水一冲,该是落英满地的缤纷。无可奈何的狼藉。也有的花经了雨反而鲜妍。

   乱世还没有到,所有迫近的风雨都在窗外。窗内人还能安安稳稳坐着,共饮一盏茶。萧阮煮的茶,去年的雪或者前年的雨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安稳。一舟行水上,风声雨声,谁知道什么时候颠覆。

   颠覆的只是燕朝,他会兴风作浪,腾空而起,所以你说,为什么要信?

   “定的李家?”萧阮问。

   嘉语略点一点头,横竖这光景,她说什么都是错的――不说也错。

   “王妃定的人?”

   嘉语看了他一眼,真的,这种话,他怎么会信?就算王妃见得少,总也见过她的父亲。

   有这样的父亲,继母再跋扈,又怎么敢逆了她的心思?嘉语几乎要以为是从前――从前她撞破他与贺兰袖,起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不甘心,到底要问一句:“她勾引你?”――全是笑话。

   只是摇头:“王妃怎么可能做我的主。”

   “但是你说过,”萧阮握紧了茶匙,沸水在釜中咕嘟咕嘟冒着气,烟水上来,模糊了视线,“三娘你说过,只要我不死,你就原谅我……却原来,都是诳我的么?”

   只要他不死……嘉语怔了一下,原来他听见了。却干干说道:“然而殿下并没有做过什么,需要我的原谅。”

   萧阮手腕一沉:“是啊,我也没做过什么……只是三娘你说过之后,就一直惦记着,想是三娘记恨我从前冷淡。”

   说到这里,自失地笑了一笑:“总是我傻。”然而人生在世,总会傻上那么一两回,不是为了眼前这个,也会为了别人,如果都没有,良辰美景,就都不过是虚设,萧阮淡淡地想。道理是谁都懂的。

   只是刀子不落到自己心上,到底不觉得疼。

   从前听说多少痴男怨女,比如彭城长公主,比如燕朝高祖……他也不是没笑过他们傻,金枝玉叶,乱世雄主,要什么没有,要这样一个人?难道这世间就没有比他比她更美,更媚,更招人喜欢?

   然而要他以茶代酒举杯说一句“恭喜”,实在太难。这些话,从寿阳到洛阳三千里,什么没想过,什么结果没想过,临了能出口的,不过十之一二:他是早知道她不会肯,去年年尾在彭城长公主的庄园里她都不肯,而况如今。一样鲜花嫩柳的年岁,人人有所求,他看不出她想求什么。

   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些生死,隐忍与狡诈,千百般算计,刀口之下的余生,她却要与另外一个人共度么?

   萧阮饮了一口茶,只觉茶浓似酒。当然他并不是为她回来――早说了这话他也不信――但是如果没有她与李家的订亲,他也不会回来。这世上很多的事都可以找人替代,唯有生死不能,洞房不能。

   既然他回来了,那么不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萧阮微舒了口气:“我这样说三娘兴许不信,”他说,“然而长公主既然决意要为我求娶三娘,那么三娘与他人的婚约,就是许了,到头来也是不成的。”

   “殿下这是威胁我?”嘉语豁然抬头。

   “如果三娘认为是,”萧阮寸步不让,“那就当是。”

   嘉语:……

   彭城长公主要做什么,败坏她的名声,还是通过太后给始平王妃施压?她不知道。后宅里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手段。不过,彭城长公主再厉害,总不至于使人杀了李十二郎。李家人也不是吃素的。

   李十二郎见过她,之前的流言,该听说的都听说了,该警告的她也警告了,如果他反悔,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微微颔首道:“那我等着。”

   萧阮微叹了口气:“我并不想如此――”

   “我也不想,”嘉语客客气气地说,“然而殿下有没有为我想过,殿下必然是要南下的,一旦殿下南下,我是留在洛阳为质呢,还是留在洛阳为质?”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果她真许了他,他日他谋划南下,他的妻室不留在洛阳,燕朝如何肯放他走?从前她肯下嫁,实在是爱惨了他。

   萧阮只道她为噩梦所扰,一直心结未解――这个问题总好过她之前逼问苏卿染。当下应道:“便瞒天过海,我也不会留下你。”

   “之后呢?”嘉语却冷冷问。

   “之后?”萧阮一怔。

   “之后殿下登基为君,我父兄仍在燕朝为将,一旦兵戈相向,殿下的臣子会容我?”嘉语摇头道,“不,不会的。”这样的教训,早在千年前战国春秋就有,南朝多饱读之士,不会不知道。

   只做皇后,危害还小,如有朝一日她为太后,称制临朝,就不可制了。

   萧阮沉吟道:“魏晋有此先例。”

   他说的是三国时候,张飞以夏侯氏为妻,夏侯与曹氏亲厚,形同宗室,季汉虽然始终呼曹为贼,却并没有逼张飞休妻。

   “那是昭烈帝仁厚。”嘉语道。

   “若无张飞与夏侯氏一段姻缘,日后司马代曹,夏侯连血脉都不得保存。”萧阮道,他说的是后来晋室代曹,夏侯霸入蜀一段,“我知三娘诸多顾虑,然而若三娘信我,我此生,定不相负。”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定不相负”这样的许诺有多珍贵且不说,出自萧阮口中,多半倒是可信的,如果是当年的人。

   嘉语再叹了口气:“并非我信不过殿下。”

   “三娘到底信不过什么!”

   嘉语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花红柳绿的雨帘,怆然道:“我信不过命运。”

   没有人知道命运是怎样一回事,没有人知道命运会怎样安排,那些传说中亘古不变的东西,在乱世里,多半都会粉碎。

   只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才懂。

   何况感情……从来都不是可以依仗的东西。所以天真的姑娘讨人喜欢,因为她们热情,她们有力气去全心全意地信任,直到这信任把她所有的后路都烧个精光,这时候她会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撂在了半空中。

   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不过是一根稻草。

   那种恐惧,会把人逼疯。

   自重生以来,她谋划过一些事,她做过一些努力,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因为她的努力而停止堕落,姚太后仍然大肆挥霍,热衷佛事,攀比豪奢的宗室,洛阳繁华的背后,百孔千疮的江山,空虚的国库,与尸位素餐的权贵。

   命运往往会把人逼到无法选择,她是不想为难自己,又何尝不是不想为难他萧阮。

   萧阮最后也没有让嘉语见到宫姨娘,只让她改日再来,或者――“不急。”嘉语记得萧阮说到这两个字时候,意味深长微微一笑,恍然旧日丰神。他是个固执的人,若非固执,如何捱得到那一日。

   她理所当然地说服不了他。

   最后也不过是枯坐,银釜之中,茶水咕噜噜响了一下午,和着风声雨声。

   嘉语怏怏出来,连翘惯会的察言观色,也不多问,只和薄荷打手势,薄荷会意,想好了送嘉语一行人出了门,就回头打探。却听嘉语道:“我明儿再来……薄荷你明儿陪着姨娘,不要走开了。”

   薄荷点头应下不提。

   嘉语到家,首先就去找昭熙,昭熙却不在,也是无可奈何。雨淅淅沥沥又下了整晚,不时有雷轰鸣,到次日起来,绿肥红瘦,天倒是放晴了,地上湿一块干一块,屋檐下的水渍,衬着青砖乌瓦,像是水墨画。

   恰好嘉言来找她――嘉言一向说到做到,说好了要给阿姐绣荷包,就真给阿姐绣荷包,虽然指头被针扎了不少下,绣出来的鸳鸯也像鱼多过像鸭子,但是既然绣成了,还是要给阿姐鉴赏一番。

   见嘉语又要出门,嘉言阴阳怪气道:“人家小娘子要出阁了,日日都守在家里,哪有阿姐这样,三天两头就往外跑的?”

   嘉语淡淡只说了句:“就你知道得多!”

   嘉言:……

   她阿姐这张嘴,是越来越可怕了,没事都嗖嗖嗖往外飞刀子,她好想念刚来洛阳时候怯生生的阿姐啊!

   嘉语不理会嘉言的幽怨,也不知道嘉言来做什么,她急着去见宫姨娘,昨儿晚上都想了整晚,虽然萧阮确实不会伤害宫姨娘,就怕宫姨娘受到惊吓,便没有,对于宫姨娘来说,与这个前女婿会晤,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心事想了一路,车稳稳停到了咸阳王的宅子外,薄荷这回没有来迎,想是照她说的陪宫姨娘去了。

   照例留下连翘,走到宫姨娘屋前,这回倒不敢再贸然说什么,先叫了声:“姨娘!”

   也不知道薄荷是如何哄的,宫姨娘这回却是应了声:“你又来做什么?”声音里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嘉语道:“我来看姨娘好不好。”

   屋里良久没有声息,然后是薄荷规劝的声音:“姨娘就念着我们姑娘这份心吧!”

   宫姨娘没有作答,嘉语也不催,屋里屋外都悄没声息。嘉语反而怀念起昨天的雨来,有雨声响着,好歹没这么空。

   “你下去!”忽听得宫姨娘喝道,却带出哭腔来。

   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嘉语猜宫姨娘是有话要与她说,怕有人在跟前,下了她的面子,这几个月,想来也哭得不少,从冬到春,嘉语又是心酸,又是难过,再叫了一声:“姨娘!”

   宫姨娘道:“薄荷说你昨儿也来过,只是我睡过了头。”

   这么说,是用了药?嘉语心里暗忖,也好,免了惊吓,横竖她姨娘也不是个细致的人。口中只应道:“是。”

   “薄荷说王妃给你定了人,是李家的孩子,人可还好?”

   嘉语鼻子越发酸楚,也只能再应一声:“是,姨娘――”

   “阿袖出阁了,大郎眼见着也要成亲,如今连三娘你也定了,姨娘就再没什么牵挂――”

   “我想请姨娘为我加簪!”嘉语打断她。

   加簪……宫姨娘苦笑。

   她的阿袖出阁得这么仓促,莫说笄礼,连嫁妆都不齐备,也幸好姑爷不弃,更庆幸没有翁姑刁难。却去了朔州,那等荒漠之地。阿袖不比她和阿姐,是没吃过什么苦,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当初瞧着姑爷还好,然而时长日久,小两口气盛,哪里有不拌个嘴吵个架的,到时候翻出来说,阿袖没有娘家,没有清白的名声,没有嫁妆,这么狼狈,满身话柄,这委屈,可如何咽得下。

   这两个孩子的事,她也糊涂着,当初三娘从冀州回来就说阿袖容不得她,阿袖又哪里容不得她了,她容不下阿袖才真!这要是别人逼阿袖,她就是豁出了命不要也要给阿袖讨个公道!偏偏是三娘。三娘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失心疯了,阿袖是她表姐啊,打小一起长大,一块饼都掰开了两个人分,就不提这些年替她挨过多少骂……甚至是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有爹,有哥哥,有弟弟妹妹,如今连爵位都有了,钱财也是不愁的,她的阿袖,却什么都没有。

   总是她对不住孩子……宫姨娘越想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嘉语听得也伤心,却只能把额抵在门上,一声一声地喊:“姨娘、姨娘莫哭了……”

   “姨娘不是怪你,”宫姨娘哭道,“姨娘是不知道怎么办好,阿袖她什么都没有,姨娘心里……过不了这个坎。”

   那却是真的,贺兰袖有一万个不好,到底是她女儿。有什么抵得过母女天性呢,特别对于宫姨娘这样软弱又糊涂的人来说。她的一生,至少是半生,几乎没有自己。就只有他们几个儿女。

   何况贺兰袖在她的亲娘面前,可从来都是个好女儿,好得不用她操半点心。

   退一万步想,前世如果不是贺兰袖对宫姨娘还有这点心,兴许当初就弄死了她,根本轮不到后来苏卿染出手。

   如今换了她两难。

   嘉语道:“姨娘莫哭了……要姨娘当真不愿意,三娘也不会……勉强。”

   宫姨娘擦着眼睛道:“姨娘知道三娘的心,姨娘算什么,要是算三娘的姨母,孤寡之人,哪里配得上为公主加簪;如果算……又哪里有脸面给三娘加簪?三娘许的高门,有规矩的人家,莫教人看了笑话。”

   “规矩是规矩,”嘉语低声道,“人情是人情,姨娘是知道的,三娘心里一直把姨娘当娘,哥哥也是……”

   “三娘要是真把姨娘当娘,”宫姨娘忍不住道,“姨娘不求这些虚的,只求三娘你――”

   “姨娘不必替袖表姐求情,”嘉语目中也流下泪来,“但凡有半点退步的余地,三娘何尝不想……”

   “姨娘不懂这些,”宫姨娘道,“如今阿袖已经去了朔州,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三娘你就听姨娘一句,放过她――”

   嘉语道:“哪里是我不肯放过她……姨娘是多虑了,袖表姐厉害,如今三娘少不得还得呼一声婶娘。”

   “她什么都没有,”宫姨娘只喃喃道,“三娘,阿袖她什么都没有……”

   如果她什么都有了,那就换她什么都没有了,嘉语苦笑。知道这些道理没法和宫姨娘说,说了她也不信,都是些空口无凭。就算她得了证据摆在面前,宫姨娘多半也能捂住眼睛捂住耳朵喊:“我不信……”

   性子就这么个性子,不然当初也不会死得那么惨,或者说,不然当初她爹和姚氏也没那么容易成事――要换个刚烈的,早劈头盖脸问过去,姐夫当初的许诺呢,难不成我给姐夫白带几年孩子?

   嘉语叹着气,只是舍不得走。

   在门外听她断断续续哭了一下午。有时候见不到面,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哪怕是哭,揪着心,也像是多少能冲淡她的罪孽。

   到了饭点,宫姨娘还能抽抽搭搭吩咐:“薄荷你出来!劝你家姑娘回去,再晚路就不好走了……今年香椿香,记得炒鸡子给你们姑娘,过了这些日子,可就没有这么嫩的了。姨娘这里没有好的,就不留你了――快走罢。”

   嘉语:……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回家路上嘉语想道。

   从前宫姨娘多少还有事可忙,早年在平城,春天里也和一般人家的妇人一般,带她们姐妹踏青,指挥下人摘槐花蒸糕,采了地菜煮鸡蛋,那是三月三。上巳之后跟着寒食,寒食之后清明,扫墓,放风筝,荡秋千。

   一年到头的节日,又给她们姐妹绣荷包,香囊,帔子,鞋,还有昭熙的箭囊,佩剑上的穗子,打的好络子给他挂玉。

   自到洛阳她就失了主心骨,又出不得门,怕招了王妃的眼,王府里上上下下,哪里有不势利的,她这个嫡长女还被暗地里嘀咕呢,何况一个空降的姨娘。成日里在屋里想东想西,一不留神就钻了牛角尖。

   如今更是……咸阳王这宅子里,连绣活都通通并不做了,既无故旧,连奴婢下人都是生的――除了始平王送过来的几个和甘草之外。

   要是能让姨娘走出去就好了……

   这时分,左近也没个亲朋戚友,如何能把姨娘从深宅大院里拐出来……

   要还在平城就好了……

   或者说,要有平城的亲友过来……嘉语眨了眨眼睛,她当然做不到,不过哥哥是方便的。嘉语想好了一回家就去找昭熙,结果才到家,姜娘就来禀报:“谢娘子遣人来了。”

   来的是四月。

   四月屈膝行过见面礼,笑吟吟说道:“我家姑娘摆宴,婢子来给公主送帖子。”

   昭熙和谢云然的婚事就在下月,谢云然这场告别宴再不办就来不及了。从前听说不打算办――因着去年陆家的赏春宴,实在叫人心有余悸――不知怎的又决定办了。只是不好细问。寻常请帖,也犯不上四月这样的贴身婢子,不过嘉语姐妹对谢云然意义不一样,使四月来也是亲热的意思。

   嘉语眼波一转,茯苓上去接了帖子。嘉语问:“我家阿言――”

   “六娘子的帖子已经送去了,只是公主不在,婢子候在这里。”原来是等她到这时候,嘉语又问谢云然近况,四月一一都答了,又代谢云然向嘉语问好,寒暄下来,嘉语心情才有所好转。

   末了四月道:“我家姑娘还有信,让婢子转交公主。”

   嘉语才叫茯苓上去接,忽然半夏在门外禀道:“世子来了。”

   嘉语:……

   昨儿她要见哥哥,等了老半晌也不见回来,这当口倒来得快,也不知道这屋里埋了多少耳报神。嘉语哼了一声:“我这儿有客,叫他外头等着去!”

   半夏:……

   四月:……

   嘉语这话音才落,帘子已经被掀开,昭熙笑嘻嘻进来:“昨儿在宫里当值,不过是晚回来一宿,三娘又和谁置气了――”

   话到这里,四月已然起身见礼:“请世子安!”昭熙从前是见过四月的,一怔,斜看嘉语一眼,是个似笑非笑的形容,嘉语拿起手边掐花银丝团扇,劈头盖脸打过去:“我叫你装!你就接着给我装!”

   昭熙知道是被看破,哈哈一笑,随手接了扇子,却问:“谢娘子近来可好。”

   四月尚未出声,嘉语又道:“哥哥少装得多久没见似的,前儿我还听安平说哥哥往重明门去,就打量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息不灵通呢。”

   饶是昭熙脸皮厚,被妹子这么接二连三地打脸,也有些吃不住,倒是四月含笑,一五一十把先前说过的话又与昭熙再说一遍。昭熙问得比嘉语细,这一番对答倒费了些功夫,嘉语叫茯苓拿了信来看。

   却是宾客名单。

   谢云然久居洛阳,交游自然不是嘉语可比,差不多洛阳高门权贵尽入彀中。谢云然心细,名单上夹杂了注释,譬如排行,小字,家中背景,连性情都有提。嘉语一行一行看下来,心里也是极服,有这张小抄,就整个洛阳高门后宅都能畅通无阻了――当初要有人给她备这么一张有多好。

   连嘉言……罢了,嘉言那性子,更准确地说,就她们姐妹这性子,都是再活三生三世也不能这么周全。

   这思虑间就听得昭熙道:“我前儿在外头尝到一道樱桃毕罗,极是美味,叫家里膳奴过去学了,今儿叫厨下做了,正想着给三娘取些过来,既然你来了,倒正正好,给谢娘子也带一份过去。”

   嘉语阴阳怪气笑道:“四月莫怪,我这个哥哥呀,是人没过去,东西就先过去了――也见得是诚心。”

   昭熙拿团扇敲了嘉语一下。

   四月不理他们兄妹花枪,只当是没看见――世子对姑娘这样上心,总是好的。因着樱桃毕罗尚未做好,饭点又到了,毕竟三娘子回来得晚,嘉语吩咐了茯苓带四月下去进食,四月谢过恩,跟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昭熙兄妹,昭熙方才想起来问:“三娘昨儿找我什么事?”

   问到这话,嘉语就收了嬉笑之态,道:“父亲……可有消息回来?”

   昭熙微微有些意外,三娘从前不太打听父亲的事,毕竟国事朝事,要与她解释也有难度。何况行军打仗素来没个准点。这次父亲虽然明面上是去青州当刺史,其实也是察看情况,伺机南下。

   “……到底是宋王去了。”昭熙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十分不应该,毕竟……三娘如今新订了李家郎。

   所以迟疑了片刻,方才应道:“并没有。”

   “会开战吗?”嘉语问。

   “暂时看不出来。”昭熙说,毕竟是隔了几千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消息不会像京里这么灵通。

   嘉语低头寻思,昭熙斟酌着说道:“三娘!”

   “嗯?”

   “李十二郎……人还不错。”要准确表达出“你不要再牵挂别人了看好眼前这位吧”,昭熙觉得颇有难度,特别是这个攻坚对象还是自个儿这个打小就别扭、也就这两年才没那么别扭了的妹子的时候。

   意料之外,却听嘉语应道:“我知道――我这两日是去见姨娘了。”

   “姨娘还好?”昭熙问。

   嘉语却摇头:“姨娘还是不肯见我。”

   昭熙叹了口气,伸手轻抚她的发,说道:“来日方长,慢慢儿地,姨娘会念起你的好……横竖你要开府,便是……要出门也随意。”素来公主开公主府,并不与公婆同住,所以昭熙这样说。

   嘉语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打算与昭熙说了:“……那家子原与姨娘极好,要是能接了来洛阳,姨娘也有个说话、走动的地儿,时间久了,倒不至于整日里伤怀……哪怕是跟着信佛念经,也好过眼下……”

   眼下这样,既不回始平王府,也不在正经咸阳王府里,固然他们兄妹常常上门,于始平王的名声其实是不利的。

   ――虽然始平王并不在意。

   昭熙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来日就去一趟平城――说起来我有些年头没回过平城了,记得还有两房亲戚在那边?”

   嘉语干干应道:“二叔在。”因着元昭叙的缘故,嘉语不太情愿提这家子。

   元景昊家里两兄弟,元景昊居长。他们祖父母去得早,早早就分了家。两兄弟家当寒酸,原也没什么可分的。

   当时昭熙小,嘉语尚未出世,也不知道兄弟间有过什么龃龉,总之元景昊与兄弟并不太亲近,不然,以他如今的地位,怎么可能不连带拉兄弟一把――连郑忱的两个兄长都因为他升了官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是官场常态。也不是没有例外,前朝有个贤相,临终给皇帝上本说子孙不堪,不足为官。皇帝与这名贤相君臣相得,不忍逆了他的心意,就当真不用其子孙――只是赐了土地、金银。

   十年之后,贤相子孙尽反,捉拿到京师,皇帝问其缘故,皆忿忿道:“我父祖于朝有大功,缘何竟不允荫庇子孙?”

   皇帝黯然,最后手下留情,勾了流放。

   以果推因,大致可知那位贤相子孙的德行,所以说那位贤相没有错,他的子孙确实不堪为官,皇帝也没有错,结果错了。

   嘉语想起这桩,倒疑心起父亲与叔父当真有什么龃龉,却听昭熙说道:“既是要去平城,少不得要上门――”

   “哥哥还是先问过父亲吧。”嘉语道。

   昭熙笑道:“还早呢。”

   他婚期将近,难免忙乱,哪里有这功夫。又问:“四月来做什么?”

   嘉语:……

   这当真是人没过门,心先过去了――哪里能这样大大咧咧直呼人家贴身婢子的名字呢,却到这时候方才想起问这桩紧要事,嘉语瞪了哥哥一眼,说道:“谢姐姐下帖摆宴。”

   昭熙也察觉了,面上讪讪:“阿言也去吗?”

   “自然是去的。”

   兄妹俩又说了些话,无非嘉语笄礼和昭熙成亲时候,如何哄宫姨娘回来,日后又如何交代那家子老亲,能给些什么好处,要不要瞒住父亲。

   说话间厨下送了东西过来,新出的樱桃色泽鲜妍,入口也极甜。嘉语先前郁郁,经了四月和昭熙这两遭,之前设想也落到了实处,胃口倒又好了。昭熙也不回屋,就在四宜居里陪妹子用了晚饭。

   全程都没有提到萧阮,只不知道为什么,昭熙总觉得这两日嘉语找他找得有些急了,连这顿晚饭,都像是多了个人陪坐似的。

   “是该打听一下青州的情况了――没个缘故,三娘怎么会问起。”昭熙想道,“虽然青州距洛阳远……宋王,总要等到三娘出阁之后再回来……才好。”虽然他隐隐也觉得,未必就有这么好运气了。

   陆家办赏春宴,谢家就办好景宴,一年好景,花树辞春。

   原本谢云然下帖是请了嘉语姐妹两个,临了上车,嘉言没来,却来了紫苑,支支吾吾说道:“我们姑娘……小日子来了。”

   嘉语:……

   这都叫什么事儿,原本还想有嘉言在,有个提点,免得人名和人对不上号,这下倒好。要不是昭熙押车,嘉语真能当逃兵――有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哥哥,是想当逃兵都不可得。

   嘉语到得不算早,但也不晚,有好些人到了,应该也还有好些人没来,谢家安排了婢子迎宾,玉兰花做的小手串,大约是还缀了银铃,来一个送上一串,有时是正主接了,有时是婢子,璎璎一响,声极悦耳。

   这法子倒是讨巧,嘉语心中忖道,光数数送出去的串子,就知道来了多少人,还差多少。

   听说嘉语来了,谢云然就迎了出来,虽是宴客,还是戴了面纱,却换了米色,纱面上翩然一只蝶,倒不像是遮掩,而是装饰了。

   嘉语笑道:“……可比寿阳公主梅花妆。”――传闻前朝寿阳公主,午后小憩檐下,时有风过,花落缤纷,缀于眉间,留下花痕,拂拭不去,反更添抚媚,之后宫妃、宫女纷纷效颦,风靡一时。

   谢云然如今心境开阔不少,只抿嘴笑道:“三娘是刚吃过蜜么,这么甜嘴!”

   嘉语低声解释了嘉言没来的原因,谢云然多少有些遗憾,嘉言不是正牌的小姑子,但是这小姑娘挺讨人喜欢――虽然成日里和她阿姐打嘴皮子官司,然而两姐妹的和睦,也是有目共睹。

   两人说了会子话。

   到底谢云然是主人不能久留,嘉语推她去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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