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颖年长, 还算沉得住气,嘉媛整个人都在兴奋中, 虽然远来疲惫, 却怎么都睡不着。总觉得天光还早, 想去找姐姐说话,想唤个婢子带路――始平王妃拨了四个婢子给她们姐妹先使着――只不知怎的,瞧到那些光鲜气派的婢子,先自怯了, 也不敢使唤, 自个儿提了鞋,悄没声息溜了出去。
原道姐姐住得不远,谁想出了门就晕头转向。这始平王府原是极大,明明记得有丛蔷薇开在粉垣下, 不知怎的就不见了, 院子里一棵两棵玉兰倒是开得好, 碗大的花坠在风里,香得醉人。
不知不觉就走得偏了,这时候翻悔想回自个儿屋里,却忘了来路。
月色是极好,在脚下铺成银亮的路, 嘉媛慌归慌, 倒也不怕, 寻思总还在府里, 实在走迷了, 还可以找个婢子问路,一时竟起了游园的心。初夏的花开得极多,浓如茉莉,月光也是香的。
面前忽又阔了,是――不,不是海,是湖,湖面波光粼粼,月光也粼粼,湖上有桥,曲折雅致,在月色里宛然如白玉。虽短短不过十余步,风也宜人,月也宜人,桥那边是竹林,潇潇生寒。
下了桥还有些依依不舍,瞧着左右无人,一时生了趣,蹲身坐在岸边,去了鞋袜,伸双足浸于水中,水凉,有小的鱼游来游去,咬得脚底痒痒的。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她想。
正惬意时候,忽有脚步声近来,嘉媛心里一喜:正好问路。忙着就要起身,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也是平城来的!”“平城”两个字让嘉媛住了脚,不自觉往阴影里藏了藏。
“那怎么能比,三姑娘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另一人笑道。
前头那人偏爱抬杠:“怎么能这么说,要没有平城的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五娘子,咱们家这两位,怎么就行三、行六了呢,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这话让嘉媛心里慰贴不少。
要说这回上京,投奔十余年从未见过面、也没有过往来的伯父,他们兄妹三人不忐忑是不可能的,要是伯父不纳,或者根本不认……他们该怎么办呢,平城的房子已经卖了,已经没有退路了。
只是兄长做了这个决定,她和姐姐做妹子的,原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
从前在平城也听说过洛阳的贵人如何讲究,也隐约听说过始平王,那时候并不知道竟是自己的伯父――她也不明白这样一门贵亲,为什么却被父亲瞒得这样紧,一直到父亲过世。
总是老辈手里的恩怨,嘉媛这样寻思过,她相信姐姐也猜过,但是都没有出口,就像是一说破,就会带来多大不幸似的。哥哥是知道的,但是哥哥哪里肯跟她们多话。嫂子也不好问,闷在心里头,可有些日子了。
她今儿看王妃的样子,猜想她也不知道。后来来的堂兄、堂姐和堂妹,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难不成就只有伯父和父亲――最多加上哥哥――知道?
但是既然伯父家这两个姐妹能够行三、行六,说明伯父还是惦记着自家的。不然,满可以关起门来只论自家排行。
这思忖间,又听两个婢子嘀咕道:“这两位娘子可没三姑娘气派!”
“那是你没见过三姑娘刚来时候的情形――要不是有贺兰……”
“作死!”
前头那位吐了吐舌头,左右观望片刻,方才把话说下去:“……如今连翘姐姐是有福了,就是薄荷都越不过她去,赶明儿要跟着三姑娘去李家了,我们还说要凑点份子摆上几桌贺上一贺呢。”
“这你又傻了,人家出阁是去婆家过活,咱们三姑娘是公主,公主开府,是驸马上公主府来,不是三姑娘去李家……”
两个人说说笑笑,渐渐就走远了,嘉媛还在树下没敢起身――要早起身倒好,到她们提到“贺兰”就不合适了,听口气那像是王府里的禁忌,和三姐有关,她要是撞破了,可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这点事她还懂。
原来三姐封了公主,许了李家郎,总不会是小门小户。想是赵郡李氏?她从前也在平城吗?嘉媛零零碎碎拼起这些消息,也不知道是羡慕更多,还是疑惑更多。洛阳这么好,她想,为什么祖辈要留在平城呢,要当年她父亲也像伯父一样来了洛阳,会不会眼下被封作公主的就是她们姐妹呢?
少女遐想了一阵子,渐渐月光就凉了。这时候再想要回去,缓急却不见再有婢子过来。
――其时已近戌时末,各处落锁,不能再随意走动。
嘉媛不知就里,倒是记得自个儿是过了桥的,先走回到桥那边,四处不见人,又找不到来时路,渐渐就急起来,这要是回不了屋子,明儿早上婢子进来伺候梳洗,一看床上没人,叫嚷出来――可怎么办?
然而王府如是之大,可怜嘉媛在平城住的不过是个三进的宅子,如何能与这里比,走上三五回没有结果就真的慌了,不知道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了湖边,双脚已经开始发软:怎么办?
也合该她运气,这当口不知怎的,竟听到一声梵音悠长――原并不大声,也就是在静夜里才听得分明。
只是在桥那边,嘉媛犹豫了片刻,还是踏上了玉带桥。
世安苑。
如果说嘉颖和嘉媛,沉不住气的是嘉媛,那么元昭叙夫妻之间,按捺不住心情的就是袁氏了,卸了妆,还在喋喋与丈夫说道:“想不到伯父家这么气派!”
“他封了王,哪里能不气派。”元昭叙闷声道,其实他也受了极大的冲击,只是在妻子和妹妹面前,却不好流露。
“那你说,咱伯父会给你个什么官当当?”袁氏又道。
“这我怎么知道!”元昭叙道,“官是朝廷的,又不是他家的。睡吧,明儿总不好起太迟。”
袁氏却不肯罢休,叨叨又道:“他是个王爷,你是他侄儿,亲侄儿,他总不好让你当个队主、幢主吧,怎么着也该是个将军……还有二娘和七娘的亲事,要能个好人家,咱们就发达了……”
元昭叙不理她,翻了个身只管装睡。
那都差老远的事呢,伯父人都没见到,如何想得到这些。不过听了两个堂妹的排行,他也和嘉媛一样,多少心安了些。当初父亲与伯父结怨虽然深,要分说开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进京前就打听过,伯父得圣人恩宠,多少还仗着这位伯母的势,要说这府里,长成的男丁就只有二郎一个,却不是伯母所出,不见得最后就能袭爵了。倒是那个才长牙的小堂弟……是个要紧人物。
――他比昭熙年长,因论过序齿之后,昭熙自动降为二郎,昭恂行三。
大堂妹封了公主,小堂妹迟早也会受封,要是给二娘或者七娘……二娘怕是来不及,要是能给七娘争取个爵位,倒是美。
见识过王府气派之后,再看枕边人,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他也是傻,不对,是他爹傻,放着伯父这么一门贵亲不亲近,带他们一家在平城苦熬。过去那点子恩怨算什么,亲哥俩,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早点来洛阳,他也犯不着在平城蹉跎这么多年,一个小吏的位置,也能让他心满意足。来了洛阳才知道什么叫世面,什么叫眼界――他从前就是眼界低了,以为娶了这么个妻子就已经是运气。
他是元家人啊,他姓元,他原本就该娶五姓女……
他这样想着,到底一路辛苦,不知不觉就入了梦,梦里他可不是这寒碜的模样,他穿的锦绣,住的王府,一眼过去,莺歌燕舞,而他的妻子,该是个珠翠满头,容色出众的佳人,是该姓崔呢,还是姓李,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
嘉颖其实也没有睡得很安稳,强撑出来的淡定,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未免黯然。
哥哥来洛阳是为了前程,妹妹也是,她却……却是来守寡。要说不甘心,她当然不甘心,她都没见过人,也没进张家的门,凭什么守这望门寡。父亲是想着张家这门亲事能给哥哥助力,死活要她守。
也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从前在平城,一切都是哥哥做主,她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来了洛阳,伯父家这样气派,伯母又和蔼可亲,如果她肯怜惜她,也许尚有一线转机?
想着哥哥眉梢眼角里的喜色,妹妹神情里的艳羡,她也羡慕。伯父家的姐妹,姐姐何等气度,妹妹又是何等艳光,堂哥英武,母慈子孝,兄妹间和气,她简直想不到,世间竟真真有这样的人家。
如果有天堂,这大约就是天堂吧。嘉颖微微叹息了一声,坠在夜风里,就好像一滴露。
次日晨起,嘉媛的失踪在始平王府掀起了不大不小一场风波。
之所以没有闹大,是因为佛堂里比丘尼及时过来报告了嘉媛的下落。嘉媛羞惭无地,始平王妃未免自省待客不周,“原该叫三娘、六娘带你们姐妹逛逛”,又安抚嘉媛道,“却不想你与我佛有缘,是个大有福气的。”
嘉媛这才慢慢安下心来,只是不敢抬头看袁氏。
用过早饭,王妃果然命嘉语、嘉言陪客人逛园子。又叫了昭熙来,吩咐带元昭叙走走洛阳城,认识各处人物不提。嘉媛昨儿晚上没头苍蝇似的乱走一气,只觉府中空旷,到白日里来,又一番光景。
看了嘉言住的弄玉轩,嘉语住的四宜居,都只觉得好,要说哪里好,却是说不上来。也是见识短浅处。
王妃趁了这空档处理家务。宫姨娘昨儿已经随她回府――从来妾室违逆家主是性格,违逆主母是找死,宫姨娘虽然懦弱,这点子世情还懂。问起两家恩怨,宫姨娘也不敢相瞒。王妃只觉匪夷所思。
她虽然也知道丈夫是白手起家,不想过去竟真真困苦艰难到这个地步。
当时叹了口气,给元景昊修了书,只问怎么处理这兄妹三人――她猜丈夫也是想揭过的,都陈年旧事了。
又过了几日,袁氏与嘉颖姐妹渐渐熟了王府,王妃吩咐下去裁剪的衣裳也已经做好,姑嫂三人只觉有生以来,竟从未见过这样软如云霞的衣裳,王妃又给备了首饰,让嘉语和嘉言领嘉颖姐妹出门。
嘉言挤眉弄眼笑话嘉语:“二姐和七娘可比阿姐你肯受教。”
嘉语哼一声,懒得与她计较――她个做妹妹的,好意思管教她做姐姐的?吃熊心豹子胆了!
嘉言又碎碎与她念叨:“二姐不爱说话,七娘倒是活泼,堂嫂就……”她搜肚刮肠,是找不到确切的形容。
嘉语道:“分了家的,堂哥选到官就能搬出去,倒是正经嫂子过门,须得你我敬着点。”
嘉言刮她的鼻子:“阿姐少给我装正经,什么正经嫂子,不就是谢姐姐吗,就知道你和她好,连我这个妹子都比下去了――说起来这阵子的宴请可多。”
“时节好么。”在未婚人群中,昭熙和谢云然都年龄偏大,如今一拍即合,两家都急着办喜事。
其他几家情况又不一样,比如郑笑薇,订亲最早,这成亲的日子却到这会儿都还没有定下,据说是夫婿守着孝,横竖郑笑薇也小――她比嘉语小些月份。
李家也有宴。原是李八娘与崔九郎订亲,去年八娘过世,李家不想放弃这门姻亲,换了九娘顶上。崔九郎也是倒霉催的,连着两个未婚妻都出意外,谢云然退了他的婚觅到如意郎君也就算了,成亲居然还比他早。崔家是彻底坐不住了,原本准备冬天的婚事,打算提前到秋天办。
――还是晚于昭熙和谢云然。
不过嘉语也算是说中了一件事,五月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时节,花都开得好,也不太热。
带嘉颖和嘉媛赴宴,帖子是不须担心的,始平王府多了两个小娘子,谁家都愿意多出两份帖子,横竖也不费什么。要家中有儿郎尚未订亲的,也乐得相看一番,要是合眼,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郑家是中原大族,要论发迹还是太武帝时候,也出过书法大家,出过贤臣,出过才子,不过这家在洛阳高门中,一向以美艳与音律著称。
元家也算是多美人了,不能和郑家比。
去郑家赴宴,但凡是个小娘子,都忍不住多描几笔眉,免得被比下去――虽然最终还是会被比下去。要嘉语想,去观摩美人也是一桩乐事,不然这样的宴请多了,有什么趣味,又不是每家都如谢家巧思。
郑家园子里云鬓花颜,莺声燕语,嘉语一面随意应酬――她如今已经习惯了,一面多三分心留意嘉颖――嘉媛归嘉言管。不过嘉颖其实不费她什么,她性情温和,就算被下了面子,也忍忍就过去了。
竟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嘉语也有点意外。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那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上被丢进了一颗石子,奇怪的情绪一个传一个,像是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看过去,有人来了,嘉语的第一个判断是,第二个念头就是:谁?
那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绯色袍子上略略沾了尘,然而那丝毫无损于他的容光。
嘉语有一瞬间想起萧阮,想起初见,那种被击中的感觉,大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也不会有几次。
这人当然不是萧阮,他衣袍上的金线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隔得远,嘉语也看不真切。
他在门口就站住了。
“郑侍中……”
“是郑侍中……”
“太后宠信的那个?”
窃窃私语,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就好像水滴落在衣上,顺着经纬晕染开来,那一小块地方的颜色会洇得比周遭要深。
“我看到一树花,开得很好。”那人站在门口,遥遥说道,隔了这么远,原本里头是该听不到的,只是众人都被他容光慑住,偌大的园子里一时没了声息,就只有蝴蝶扑闪扑闪,飞起来又落下去,“想着阿薇喜欢,没准诸位娘子也喜欢,就送了过来――惊扰了各位,还多见谅。”
哪个舍得不原谅他,哪个能和这样的美人较真呢,连嘉语都忍不住想,这货像是比在宝光寺里遇见时候更美艳了十分――莫非这就是权势与富贵的作用?只是那一身绯色,让嘉语想起一句话,说每到红时便成灰。
说起来此人委身太后,也是得了莫大的好处。去年年底她闹出这么大的事,能让太后各打五十大板,未必就没有他从中斡旋的功劳。只是永宁寺之后,他与她算是心照不宣,明面上并不往来。
花送进园子,果然是极好,嘉语听到有小娘子认出来,说是宫里的品种,极是珍稀。以郑忱之宠,嘉语是一点都不意外。
嘉媛拍着心口惊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的美人!”
嘉颖教训道:“这话你我姐妹间说说也就罢了,可莫叫别人听了去笑话。”
嘉媛大咧咧应道:“阿姐又多心,谁来笑话我们!”说着走开了,嘉颖坐到嘉语身边来,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才说道:“让三娘见笑了。”
嘉语笑道:“不笑,头一次看到郑侍中的时候,我比七娘好不了多少。”可不是,错辨雌雄这种笑话,也是够了。
嘉颖笑一笑,又出了会神,悠然道:“这位郑侍中袍子上的金绣,绣得实在精致――却不知如何制成。”
这话可问住嘉语了,这手艺活,哪里是她会的。
嘉言固然不擅女红,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正要与嘉颖说“回家问绣娘就知道了”,忽然来了个藕色衣裳的小丫头,不过七八岁,走过来屈膝行了一礼,说道:“是华阳公主吗?”
嘉语应道:“我是。”
“我家主人有请!”那丫头再屈一屈膝,一个“请”的姿态。
又来!嘉语怒盈于睫:萧阮他有完没完!
上次在永宁寺这样――永宁寺也就罢了,沙门中人未必有心、也未必有胆来管她的闲事,在彭城长公主的庄子里这样――那是他自个儿的地盘,但是这是郑家,上上下下都是郑家的人,被看到可怎么好?
一时深吸了口气,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不过这样藏头露尾,可不是君子所为!”
这话说得重,小丫头吸了吸鼻子,稚气未脱的样子,却说道:“我家主人说,华阳公主看了这个,就会跟我走了。”
嘉语:……
小丫头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出来,拳头仍握得紧紧的,往嘉颖方向看一眼,嘉颖装作赏花走开几步,小丫头方才张开手,却是莹莹发亮的一颗夜明珠。
这些珠子,萧阮可都连着半夏一并还给了她,一颗不少。不对,如果是萧阮找她,他应该记得她还欠他一件事,大可以……不必用这等实物来落人口实,再说,他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算是过目不忘……也未必伪造得出一模一样的珠子来。那见过这些珠子的人就剩了、只剩了……郑忱。
郑忱要见她?嘉语吃了一惊。
这么说,他之前送花过来是为了找她?嘉语这样想着,郑忱向她行大礼也没有避让――她当得起。
郑忱在太后面前固然巧舌如簧,到嘉语面前就省了这些,开口说的便是:“听说公主大喜了?”
嘉语心道莫非他有什么礼要送我不成――要说他们俩的关系,借谁之手都不方便,所以亲自来与她说?当下垂首,微饮一口酒。
郑忱明显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我原以为公主与宋王殿下――”
嘉语猛地抬头,郑忱叹了口气,收住话头,自罚了一杯,才又说道:“我说一句话,公主不要恼。”
嘉语道:“明知道会让我恼的话,不说也罢。”
郑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苦笑:“不说……怕是不成了。”
嘉语心里一沉:“是李十二郎――”
“不是他。”
“那是――”
“李家,”郑忱眼帘微垂,“李家郎不是良配。”
这回轮到嘉语沉默了,又饮了半口酒,方才说道:“……却是说迟了些。”已经订了亲,李家没有对不住她,她怎么好反悔。
“我原道九夫人刁难――”郑忱才说了这几个字,面上就是一凉。他原来得及避开,到底没有,自个儿提袖慢慢抹了酒水,“……公主这婚讯来得太急,我、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公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