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马卡洛夫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扶我起来!”
两人赶紧把老厂长扶起来,他拿起身边的拐杖,在地板上重重一杵:“我们去海边,走走!”
龙镇海和奥嘉一左一右,搀扶着马卡洛夫,穿过花园来到海边。马卡洛夫一边走,一边用拐杖指着远处的码头和船厂,给两人讲述自己曾经的战斗热情。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几艘旧的拖网渔船,看样子好久都没上过人了,就这样在岸边随波逐流着。一看到渔船,马卡洛夫突然来了兴致。
“奥嘉,你还记得吗?我带你上过一次渔船,抓过鱼!”
“记得!记得!很好玩的!”
奥嘉就跟爸爸上过一次渔船,那是她6岁的时候,因为晕船,吐得厉害,就一直在马卡洛夫的怀里躺着,快到岸的时候才缓过来。年幼的她看到船舱里很多鱼在蹦来蹦去,觉得非常新奇。她想上手去抓一条,却被马卡洛夫一把拽住了。
“鱼鳍很锋利,小心把手划破了!”他很慈爱地看着女儿,“宝贝,你要哪一条?爸爸给你抓过来!”
奥嘉指着一条很大的大马哈鱼,“我那要个…”
“好勒!”马上洛夫把奥嘉交给身边的水手照料,自己下到船舱里,用网兜捞起那条大马哈鱼,那鱼力气大,四处乱蹦,马卡洛夫花了好多大力气才把它抓住,拿到奥嘉面前。
“来!宝贝,摸摸看!”
奥嘉很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在鱼鳞上摸了摸,很滑。
“没事的!不怕!”
在爸爸的鼓励下,奥嘉把这条鱼从上到下看了个遍,还掰开鱼嘴往里面瞧了瞧。
当天晚上,凯瑟琳夫人就把这条大马哈鱼切成薄片刺身,上面撒了一些香料和巧克力酱。马卡洛夫就这样抱着女儿和维克多,喝着伏特加,一家人吃了一顿难得的团圆饭。这样的情景,奥嘉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渔船也没人开了,显得锈迹斑斑。海浪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船底,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野渡无人舟自横。” 龙镇海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句,随口说了出来。
马卡洛夫听出话音的节奏,就问了一句:
“龙,你刚才是在说中国诗吗?”
“对!中国的古诗。”龙镇海把大概意思跟马卡洛夫解释了一遍。
“哦…挺有意境…”马卡洛夫好像听有兴致,“我一直很钦佩古老中国文化的智慧,只可惜一直没机会领略一下。”
“没关系,等过段时间您身体好了,我接您去中国度度假!”
“好!好!”
三人来到一片开阔地,这里离1号码头很近。马卡洛夫指着码头上的一个小房子,说:
“当年,新罗西斯克号在船厂进行航行试验的时候,我经常在那个小房子里指挥。厂里的副总设计师佩图霍夫经常和我在一起。”
“小房子里有什么?”龙镇海问。
“电话,一堆电话。”马卡洛夫说,“我和他不停地接电话。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有一次,新罗西斯克号上导弹发射试验出了问题,导弹就没出去,那几天,我就没出过这个房间的门!”
说完,马卡洛夫好像想起了什么,他问龙镇海:“听说新罗西斯克号卖给了韩国人?”
龙镇海听老厂长这么问,就有意隐瞒了新罗西斯克号已经被拆解的事实,免得他伤心。
“好像是,和明斯克号一起卖的。”龙镇海故意强调明斯克号:“有家中国船厂买了明斯克号,现在它正在中国接受改造呢!”
“是吗?”马卡洛夫大感意外,“这么说,瓦良格不是第一个到中国的航母?”
“嗯,这个名头应该是属于明斯克号的。”龙镇海说,“不过买它是为了改装成一个航母乐园,给孩子们普及一下海军知识。”
马卡洛夫一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哈哈大笑:“这很有必要,要让下一代有海军意识!总比买回去当赌场好!”
龙镇海知道老厂长什么意思,也跟着笑了。
“哎…都卖了…接下来,估计基辅号也保不住了。哦…还有戈尔什科夫号…”
马卡洛夫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站在那里,遥望着大海,任凭海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在眼角留下一缕缕岁月的痕迹。
龙镇海和奥嘉分立在两旁。三个人的背影,和远处的瓦良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一幅构图完美的油画,远景高大而模糊,近景渺小而刚毅。
在尼古拉耶夫待了1个月。在创侣集团支付了ITC第二笔款项之后,6月6号,一艘名叫Sable Cape号的拖船离开鹿特丹港,朝黑海的目的地驶去。
10号,迪曼莫斯飞抵尼古拉耶夫,和龙镇海他们汇合。2天后,Sable Cape号驶入造船厂附近海域,然后就停在瓦良格号旁边。徐小平也在当天晚些时候到了船厂。
徐小平到的时候,龙镇海正和尤金、迪曼莫斯一起,在码头边商量拖带方案。徐小平和王志远直接来到码头。尤金见到他,很热情地和他拥抱在一起。
“徐总!曙光终于来临了!”尤金拍着徐小平的肩膀,“整整6年啊!”
“是啊!希望不用再花另外一个6年!”徐小平抬头望了望瓦良格,感慨万千。
“那怎么会!顶多再有半年,它就完全属于你啦!”
龙镇海给徐小平介绍了迪曼莫斯,两人握了下手,然后迪曼莫斯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拖带方案。在黑海阶段,Sable Cape号一艘船就够了。过了博斯普鲁斯海峡,ITC准备再增加3条船。
“好!这事就完全拜托你们了!”
“这您放心!保证没问题!”迪曼莫斯拍着胸脯说。
“嗯!只要他夫人不找他就行。”龙镇海插了一句。
迪曼莫斯一听,哈哈大笑。
“我在乌克兰,她可管不着我!”
听完龙镇海的解释,徐小平和尤金也是忍俊不禁。
“徐总!晚上我们船厂请你们一起吃饭,都准备好了!”尤金说,“您先去酒店休息一下,时间到了我派人去接您!”
“好!晚上好好喝一顿!”徐小平满口答应,心想这一顿酒反正也躲不掉,不如痛快点,也算是庆祝一下。
就在这时,尤金看到远处有一个身影,好像很熟悉。
“喂!喂!”尤金眯着眼睛仔细辨别了一下,“哦!是卡丘林吗?”
“是我!”那人远远地回了一句,声音夹杂着风声,晃晃悠悠地传了过来。
“你在那干嘛?!来!过来!跟你介绍几个中国朋友!”尤金大声喊。
卡丘林慢慢走过来了。他带着眼镜,棕色头发,身形比较瘦削,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徐总,跟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卡丘林,我们船厂的大诗人!”
“哦!大诗人?!幸会幸会!”徐小平赶紧伸出手。
卡丘林也伸出手,跟徐小平握了一下:“您好!维亚切斯拉夫・卡丘林,我是工程师,也是黑海造船厂文学协会的!”
尤金在一旁补充:“他们这个协会名字叫‘船台’,卡丘林是头!”
船台的名字,倒是很贴切。“你们船厂,还有文学协会?”徐小平颇感意外,看来这些工程师,都是挺有腔调的人啊!
“何止!我们还有摄影协会,还有自己的乐队呢!”尤金颇为得意地说,不过他的神情瞬间转向落寞:“那都是鼎盛时期的事了,现在都没了,卡丘林我也很久没见了。”
说完,他又努力振作起来,拽着卡丘林说:“晚上一起来吧?!陪陪中国客人?!也送一下瓦良格!”
“好啊!没问题!”卡丘林很爽快地答应了,“老厂长来吗?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尤金摇摇头:“他身体不好,不能喝酒。再说,最好别跟他提瓦良格要走,他会难过的。”
“哦…”卡丘林马上领会了:“瓦良格哪天出港?到时候我去看看老厂长。”
“后天一早。”
6月14号清晨,海面上有一层不大不小的雾。
5点钟,码头上一堆人就开始忙活了。迪曼莫斯在指挥。船厂的工人们陆续走下瓦良格号,ITC的几个员工上去,做最后的准备。
船厂的很多职工,有的还带着家属,陆陆续续来到码头上。大伙都知道今天瓦良格要走,于是相约一起送送他。
龙镇海和徐小平他们站在码头上,看着这雾,龙镇海有点急。
“迪曼莫斯?!”龙镇海喊了他一声:“这雾要紧吗?”
迪曼莫斯挥挥胳膊:“没事!港口没有其他船活动!”
龙镇海本来再想叮嘱什么,但还是打住了。他看到尤金厂长走了过来,就跟他道了一声早安。
尤金点点头,没说话,走到他们身边停住,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大家伙,做了几下深呼吸,好像在平复内心的心情。
“快好了吧?”
“快了,缆挂上了,一会就启动。”
“都听好了!”迪曼莫斯在对讲机里大声说:“瓦良格报告!”
“没问题!”只见瓦良格前甲板上一个人朝下面挥着手,示意OK。
“Sable Cape报告!”
“正常!”
“船厂拖船报告!”
“一切正常。”
“引水员就位了吗?”
“已经就位!”
迪曼莫斯走到龙镇海和徐小平跟前:“都好了!我要上拖船了!”
“好!注意安全!”徐小平重重地跟他握了一下手,“保重!”
尤金拉住迪曼莫斯:“一定要把它安全拖到中国去!一定!”
迪曼莫斯点点头,挥了挥拳头,走到码头边,跳到Sable Cape号上,进了驾驶舱。
码头上的人赶紧收起缆绳,扔到Sable Cape上。只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拖船启动发动机,船尾冒出巨大的水花,先是倒车,离开码头,然后再往前进。
紧接着,船厂的两艘拖船顶着瓦良格号,先把它推离码头。然后缆绳一点一点地被拉直,Sable Cape往前开,瓦良格号终于开始动了。
尤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冲到岸边,抹了抹眼睛,朝瓦良格使劲地挥手。其他人也跟着他。有的人挥着帽子,有的人挥着手绢。
“再见了!我的孩子!我们的骄傲!”
“再见了!一路保重啊!”
“再见!再见!”
此时的疗养院里,马卡洛夫正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码头上的一举一动。奥嘉在房间里给他烤面包。卡丘林端着一壶刚煮好的咖啡来到他身边。
“厂长,咖啡要加奶吗?”
“哦!不!不!我从来不加奶,你知道的。”马卡洛夫拍了拍身边的而椅子,让卡丘林坐下。
“怎么,好久不见,我的习惯你都忘了吗?”
“没有!”卡丘林一边笑着,一边给他倒咖啡,“我是怕太浓的咖啡,对您身体不好!来,给您咖啡!”
马卡洛夫接过来,喝了一口。
“卡丘林,我们多久没见了?”
卡丘林歪着脖子想了下:“有两年了吧!”
“两年了,你都不来看看我!”马卡洛夫喃喃地说:“以前,你们协会每次活动,我可都参加呢!”
卡丘林笑着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马卡洛夫转过头来看着他,指着码头说:“你说,他们要弄多久?”
“估计快了吧,早上4点多我去了一趟,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
“哦…你从码头那过来的…”马卡洛夫慢慢地转过头去,“码头上,人多吗?”
“挺多的!”卡丘林靠在椅子上,把手里的咖啡放下,“能来的都来了,大家都想送送它。”
这时候,奥嘉端着烤好的面包还有黄油过来了。
“爸爸,吃早饭了!卡丘林叔叔!您也吃点吧!”
马卡洛夫拿起一块面包,刚想送到嘴边,只听见远处传来拖船引擎启动的声音。
他忽地一下站起来,盯着远处的瓦良格,一动也不动。
“拖船,拖船动了…”马卡洛夫伸出手,指着远方,想说点什么,双唇一翕一合,可就发不出声音。
奥嘉怕爸爸承受不住,赶紧过来扶着他。
“爸爸…”她明显感到爸爸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马卡洛夫的胳膊,一直就这么举着。
“卡…卡丘林!”突然,他喊了一声。
“怎么了?厂长?”
“我的大诗人,你…你创作点什么吧!”马卡洛夫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就像,就像普希金那样。送送…送送它…”
卡丘林慢慢地站了起来,现在可以看到Sable Cape拖船拉着瓦良格离开码头,缓缓驶向雾色之中,依稀还能听到岸上的人在喊着什么。
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惜别瞬间的来临
天才创造的舰艇
你耸立着河上出现
展示梦想的黑色怪影
你迅速躲进雾里
风吹干了眼泪
……”
伴着卡丘林慷慨激昂的语调,马卡洛夫老泪纵横,任凭海风裹着泪珠,滴撒在脚下的草坪里,分不清哪一滴是泪水,哪一滴是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