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也是压力山大。
其实付第二笔款的时候,就已经拖了十天左右。
年初准备拍卖事宜时,他就已经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2月11号,印尼政府宣布将实行印尼盾与美元保持固定汇率的联系汇率制,以稳定印尼盾。当时徐小平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印尼是鸡蛋碰石头。
“咽到嘴里的肉,你指望人家吐出来?”他转头就给谭华说了一句。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向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立马跳出来反对,紧接着是美国,然后是西欧各国。一堆经济学家在财经节目里喷出来的吐沫星子都能把印尼人淹死。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随即扬言将撤回对印尼的援助,印尼盾对美元的汇率在2月16日就跌破10000∶1,印尼随即陷入政治经济大危机,东南亚汇市再起波澜,新元、马币、泰铢、菲律宾比索等纷纷下跌。直到4月8日印尼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就一份新的经济改革方案达成协议,东南亚汇市才暂告平静。
虽然从工商银行获得了2000万美元的担保,但毕竟不是2000万存在自己的账户,之前已经付了两期款,加上这几年办事处的开销,公司里的美元已经不多了。而且因为去年刚发生过金融危机,市场上美元很难换到,徐小平还得接着化缘。
听谭华汇报完公司截止4月底的财务状况,徐小平倒不像自己的副手预想的那样着急上火,他望了一眼窗外的美景,作了一个决定。
“我得去一趟印尼,”徐小平说:“上次我帮了过江龙,他介绍了一个关系给我,答应借给我一点美元,有个两三百万吧。”
“印尼?听说印尼这几天形势不太稳,很多人上街游行,军队都出动了。徐总,不能过段时间去吗?”
“不行,第3、4笔款再不交,要罚款了。镇海上次电话我,乌克兰那边有很多人在盯着这笔交易,正想找个名头把交易取消呢,我这边可不能掉链子。”徐小平坚持要去,也让谭华不要担心,“放心吧,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第二天中午,徐小平就登上了去雅加达的班机,他要见的,是过江龙父亲副官的儿子,早年随他爸爸从台湾去了印尼,在那边做橡胶生意,也算是富甲一方。
晚上1点多,正在办事处加班的龙镇海突然接到阿斯纳耶夫的电话:“龙!告诉徐总,后天中午12点前,第3、4笔款必须到!否则要罚款了!”
“好!好!我马上联系他”。
这还是第一次半夜接到商务部长的电话,不是万分火急,想来也不会打。龙镇海不敢耽搁,连忙给徐小平打电话,可总是打不通。
“怎么回事?他们那边正好上午啊!”转头一看到桌上的日历,正好是12号。
那边应该13号了。
“呵!还真吉利啊!”
龙镇海神色严峻,只能过一会,到那边中午时分再试试看了。
到了雅加达,徐小平径直去找志华集团的王湘生董事长,过江龙已经安排好了。
车子到了志华集团的总部,进了一个大铁门,里面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模样,左边是一个很高的假山,太湖石做的,流水从上面潺潺而落,地上是一条小溪,里面有很多锦鲤。车开过一座拱桥,只见一片很大的竹林,枝叶随风摇曳,在墙上留下灵动的倩影。
这么大一个集团,总部倒是很朴素,大门很有特色,如同乡间柴扉,几根木头绑成两扇门,上面一个茅草做的屋檐。门口两座石狮子,屋檐下面吊着两个红灯笼,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
“水能性澹为吾友,竹解心灵是我师”。
门楣上横批四个大字:“与世无争”。
看着眼前一副泼墨山水般的意境,徐小平不禁微微点头,暗中称许:“有点境界。”
秘书把徐小平带到王湘生的办公室,从外面看,这办公室就像一个草堂,后面是一个中式的小花园,四周都是中式门扇,现在都打开着,站在门口,能感受到微微的穿堂风。
“徐总,王董事长已经在等您了,请!”
徐小平点头称谢,就径直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雕工非常精美的实木茶桌后面,坐着一位身着当地花色衬衫的中年男子,脸色红润,头发微霜,气定神闲,双手拄着一根拐杖。
这位,应该就是董事长了。
没等徐小平开口,王董先说话了。
“是徐总吧?!幸会幸会!抱歉啊,我的腿不太利索,有失远迎,您别见怪!”说着,王董手撑着拐杖,试图用力站起来。
徐小平原以为王董拄根拐杖是附庸一下风雅呢,原来真是腿脚不灵便,倒是出乎他的预料。他赶紧上前,跟王董握了个手,示意他坐下就好。
“王董!坐着就行,我们就喝喝茶,不用这么客气!”
王董冲他拱手示意,就坐下了,“徐总,您是喜欢绿茶,还是乌龙?”
“我都可以!在香港都喝乌龙,估计您这也是乌龙为主吧?”徐小平坐在对面,仔细打量着这个茶桌,用手摸了摸,整个茶桌呈一种明亮的黄色,一头高高隆起,雕了一个老鹰似的巨鸟,线条刚劲有力,一头微微起伏,婉转悠然,好像是一头鲸。
看来,这个茶盘的寓意是扶摇直上九万里啊。
徐小平心里暗想,虽然对联上是与世无争,可这茶桌还是暴露了主人的雄心壮志嘛。
“王董,您这茶桌,是黄心楠的吧?”
王董拆了一包乌龙茶,放进进紫砂壶里,倒上开水。
“哟!徐总挺懂行吗!这是我在缅甸买的,找了这里一个老师傅雕的。雕得不错,我很喜欢。这块料大,有4米多,现在可不常见喽!”
茶跑了一会,王董倒了两小杯,把一杯推到徐小平面前。
“这里天气湿热,喝乌龙对身体有好处。我这乌龙,也是大陆福建那边买的。”
徐小平喝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估计是武夷山那边产的。
“看名字,您是在湖南出生的?”
“对!第三次长沙会战的时候。”王董说,“那时候,我父亲在薛岳将军麾下,负责长沙的城防。我父亲为了表示至死不降的决心,把家人都接到长沙城里面。我就是那时候出生的。”
徐小平掐指一算,第三次长沙会战是1941-42年,看来眼前的这位王董,至少56岁了。
“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得不错,消灭了3万多个小鬼子,当时被誉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盟国最大的胜利。有令堂这样身先士卒的英雄,我中华怎么会亡。”徐小平不经意间对长沙会战的战史娓娓道来,倒是让王总眼睛一亮。
“徐总,没想到您对长沙会战这么了解。我还以为大陆的人,都当国军不打仗呢!”
徐小平哈哈大笑:“这估计都是岛上的人宣传的吧?”
王董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给徐小平把茶续上。
“大陆对抗战的宣传和教育还是比较公正的。至少从来没说过国军不打仗。尤其对张自忠,戴安澜这样的爱国将领,还是很推崇的!”
经过这么一番交流,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王董事长根本没想到徐小平对抗战史,尤其是国民党的抗战史如此了解。对方对一些爱国将领的推崇,也让他消除了原本对大陆的一些成见。两人从长沙聊到衡阳,又从衡阳聊到雪峰山,谈兴甚浓。
不知不觉,聊了有一个多小时,幸好秘书过来提醒王董接下来还有招待,这才意识到忘了今天的正事了!
“哈哈!徐总,不好意思,我这人一聊起来就没边,就喜欢瞎扯!您多包涵。”
“哪里哪里!我也聊的畅快!真是将门之后!历史故事信口拈来啊!”徐小平也很佩服王湘生的素养,这趟来,除了要钱,能碰上这么一位松风鹤骨的将门之胄,也是一大幸事。
王董让秘书把门都关上。
“事情何大哥已经跟我说了。我父亲和何将军是生死之交,既然他开了口,我肯定帮忙。您到底需要多少?”
“两三百万美元吧!我按银行的利息还,该多少是多少!”
王董笑着摆摆手,“不用了,什么时候还都行,利息不用。我给您400万吧?您看怎么样?”
这倒是大大出乎徐小平的预料,没想到王董这么仗义。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王董,您太客气了!”
“没事,小意思!就冲着徐总给我父亲,还有那么多抗日的同仁说了好话,这钱我就该给!我今天就安排人打过去。”王董说,“这几天印尼比较乱,徐总,您尽快回香港,免得横生什么枝节。”
徐小平万分感激,连声谢过。他把公司的银行开户信息给了王董的秘书,王董做了个手势,秘书马上就拿着出门了。两人随后道别,王湘生执意要拄着拐杖送到门口。
第二天天刚亮,徐小平就起来了,收拾完东西,他跑到酒店对面的一家专营西北小吃的华人小店,叫了一份肉夹馍和凉皮。这家店他昨晚回酒店的时候就盯上了,可是已经关门。徐小平去过西安几次,酷爱那里的肉夹馍,于是盘算着明天早上一定要吃到。
老板是陕西咸阳人,来印尼已经5年。这几天局势不稳,店里客人也不多,见到大陆同胞来吃饭,倒是很热情。
店里有一台小电视,徐小平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看到的全是因印尼各地在游行示威的画面,消防车和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有人还拿着棍子对镜头咧着嘴笑。
“哎!闹什么闹!搞得来吃饭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少,晚上也不敢开门。”
徐小平有些好奇,就问老板:“我看有人在打砸抢,雅加达还好吧?”
“谁知道!我的本地伙计这几天也没来,不知道是不是也去抢了!本地人比较野,我们平时也不敢惹他们。”
印尼有排华的传统,这一点徐小平很清楚。他非常担心这次会跟60年代一样。
“你没想过暂时躲一会?”
老板无奈地笑笑:“躲哪去?回国啊?机票多贵啊!我们还不是想多挣点,给老家的爸妈和孩子。我儿子马上要高考了,我得给他攒学费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徐小平听得也是一阵感动。他让老板再加一份水盆羊肉,既是解馋,也是让他多挣点。
就在这时,只见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不一会,一个本地人模样的小伙子急急忙忙地冲到店里,对老板一阵大喊大叫,看样子有什么要紧事,可他说的本地话,徐小平一句也听不懂。
只见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徐小平不知道什么事,就在一边拉了拉老板的胳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先生!你快跑吧!”没想到老板扭头就对他喊了一句。
“跑?”徐小平隐约觉得不妙,“到底怎么了?”
小伙子还在大喊大叫。
老板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我的本地员工。他说,今天早上,早上,很多本地人开始打砸华人的店铺,还杀了人!连小孩都不放过!”
“啊?!”
“他是特地跑过来让我们赶紧走的!你快跑!”
嘈杂声越来越大,好像有人在砸车。
三人往远处一看,只见一群人,拿着大砍刀,还有木棍,正往这边走。
“快走!”
徐小平拉住老板,“一起走!”
“我怎么走啊?这是我的店啊!我走了,就什么都没了!”老板欲哭无泪。
“有什么比命还重要!”徐小平冲老板大声喊了一句,这哥们才缓过神来。
“呯!呯!”
两颗石头打到了窗户上,玻璃瞬间碎了。
接下来是更多的石头,很多透过窗户扔到了里面,把桌上的碗碟砸得稀烂。三人赶紧蹲下来躲闪。
“快!快关门!”
老板和本地小伙还在那里哆哆嗦嗦,只见徐小平拿着一个金属盆护住头,快速地匍匐前进到门后面,用力把门推上,然后弓起身,把门锁好。
“快!把那个扫帚给我!”
老板赶紧把墙角的扫帚拿过来,徐小平把扫帚把卡在门栓上,再跟老板把桌椅都推到门后面。
“有后门吗?!”
“有!有!”老板对本地小伙喊了一句,小伙立刻起来,冲他们招招手。
“他带我们走!”
三个人从后门出去,在小巷子里七绕八绕,来到一条小路上。
天啊!只见街上到处是火光,浓烟滚滚,尖叫声和求救声不绝于耳,很多地方能看到明显的血迹。
徐小平目瞪口呆。
不会真的要死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