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映日荷花别样红
宏光阁那晚之后,直到他回宫,我们都再没说过话。孙昭仪的事像是一块腐肉,长在我们两个中间,去剜它会疼,可不去碰它,它始终在那里,永远不会自愈。
我也曾为了人生由不得自己而失意感慨,如今,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搭上了那么多条的性命。不知道他们父母妻儿,此时此时是否在责怪我。
我和殿下又有什么不同呢,当初我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送他回京城,搭上了十几条人命,可见我自己心底的最深处,也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这和那些把女子当成玩物摆件的人,又能有什么区别?我一直责怪父亲不问我的意见,就把我嫁了出去,而我却无可奈何,只能一直伤怀女子身世由不得自己。我怜惜自己的命运,如今,却为了自己的命运,牺牲了别人的命运。
我坐在湖心亭上,望着雨后的一池新荷。
斯人已去,行宫又变得冷冷清清。
我拿起手中竹箫,音律深沉。笛音清丽,箫声却凄婉,那乐声像是涤荡在我身体内部,一点点、一点点抽空我全身的力气。
荷兮这时端来一杯清茶和几碟点心,候在一旁,等我曲终。
我伸手接过那杯清茶,抿了一口,今日空气清新,茶香四溢,让人心神舒缓。
荷兮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拿来一件荷花绣纹披风,为我披上,对我道:“昨日刚刚下了雨,天气还有些冷,小姐也该多注意保养。”
我站在亭子边,湖面雾气缭绕。
荷兮道:“厨房按小姐的要求,用新摘的荷叶铺着,蒸了点豌豆黄,小姐尝尝?”
听她说完,我回过身来,捻起一块,放入口中,荷叶的清香在空中泛滥开来。我细细品味一番道:“煎煮炒炸蒸,以清蒸者为最好,保留了食物本身原有的气息与滋味。其余者,做出来的食物虽然极致其味,但只可吃而不可品。东西吃多了也就不觉得好了回头也便忘了,但佳羹菜肴品过一次余生都会记得。”
荷兮笑了笑道:“奴婢倒也能稍稍体会一些,昔年大荒,家里老小吃不上饭,饿的饿,病的病,死的死。奴婢一路流浪到天津卫去投靠姑母,路上喝了三天的白水果腹,到了府上,姑母给奴婢拿来一颗苹果,奴婢现在还记得第一口咬下去时,那苹果的汁水在嘴巴里四溢开来,那清甜的果香。”
她一脸的神往,好像到现在还回味无穷,接着道:“奴婢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苹果。”
这时我留意到她身后,四五个人走了过来,远远地,看不真切是谁,已经踏上了九曲桥。
我对荷兮淡淡道:“今日这亭子我霸占了。”
荷兮心领神会,走了过去。
我拿起竹箫,又吹奏起其他的曲子。
荷兮在远处将他们拦下,可咕叽了些什么之后,竟引着他们过来了。我皱了皱眉,定是又有什么事了。
那四五个人走近了,原来竟是梅姑和褚公公,并另外两个小太监。
荷兮退到我身后,梅姑看了我一眼,神色颇有些忧虑,一闪而过后,也退到我的身后。
褚公公笑呵呵道:“姑娘好情趣,雨天这湖心亭景色最旷美。皇上往常来汤泉行宫时,也最喜欢在这儿读书。”
我听他提起皇上,心里已经生了一丝厌烦,但少不得忍下去,淡淡问道:“褚公公来这里寻我,像是有要紧的事吧。”
褚公公听了,笑得越发深邃了,他缓缓对我道:“姑娘的好日子,要来了。皇上,今晚来行宫过夜,还请姑娘,准备准备吧。”
我蓦地攥紧了拳头,但极力忍住面色不便,过了片刻,浅浅笑道:“多谢褚公公提点。”
这一天,终于到了。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子夫前入侍,飞燕复当时。正悦掌中舞,宁哀团扇诗。
洛川昔云遇,高唐今尚违。幽阁禽雀噪,闲阶草露滋。
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解佩安所赠,怨咽空自悲。
褚公公派来四位教引嬷嬷,服侍我沐浴梳洗。
这四位嬷嬷都是老人了,仔细老道。
嬷嬷服侍我沐浴后,为我妆容饰发,我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任由她们摆布。
金簪绾发,玉环绕手,朱唇青黛,红衣加身。
嬷嬷最后为我眉间添上一朵莲花钿,看着我笑道:“老身在宫里服侍二十多年,竟也没见过小姐这般标致的人物。皇上看了,一定喜欢。”
说罢,四位嬷嬷扶着我跪侍于大殿,齐齐退下,厅内,仅有梅姑、花奴、渠侬、荷兮几个留侍于身旁,江湖海和宋语领着沈登、钱德成、柳叶儿、柳絮儿几个候在院内。
渠侬跪得久了,突然咕哝问道:“这皇上,当初怎么就突然看上咱家小姐了,还强行留在身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花奴小声抢着道:“都是咱们开朝皇帝定下的规矩,凡是皇亲贵胄,都要从民间挑选女子以充家室,大臣家的女儿或是大臣家举荐的一概不收。想来宫里头的皇妃虽然都是从民间挑选的极好的美人,可那平头百姓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能和咱们小姐比去?”
她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捅咕来捅咕去。荷兮安安静静的跪侍在一旁,不曾言语。
梅姑跪在我身后,问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直有太子殿下,可小姐,万不能因此违逆皇上。”
我背对着她,抬头看着门外天上星河,决然道:“为了父母族人,我自然不会违逆他,但我也绝无可能刻意讨好。方华清宁求一死,也绝不曲意逢迎。”
这时,院门吱呀作响,龙撵落于门外,两溜八对十六个宫女提着宫灯,将玉容轩的庭院映如白昼,卤薄仪仗,金柄雀翎,蛟纹皇靴,龙袍加身。
我跪在宫殿内,远远地看着这个只曾有一面之缘的陛下,俯身跪拜:“臣女方华清,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庭院内众人皆齐齐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信步穿过庭院,步入大厅,我跪在他身前,已无第一次见他时的那种紧迫压力。
皇上对我道:“抬头。”
我抬头看了一眼他,那一瞬间,我把对孙昭仪之死的自责、对太子殿下的愧疚、对自己身世的怜惜,竟全部施加到了他的身上。若非是他色令智昏,我不会飘落到这个地方,孙昭仪和吴美人的孩子也不会无故失了性命。若非是他偏颇福王,太子殿下也不会屡遭暗算,保定城外枉死的府丁标客,此时也许正欲家人团圆欢乐。这个人,亡妻丧子之痛不过月余,便浑然忘了?想到这些,我眼里的寒毒几欲迸射,他却浑然不自知。
他盯着我额间的莲花钿,出神了许久,最后娓娓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冷冷笑道:“陛下谬赞了。”
他伸手扶着我起来,对我的无礼竟也不气恼,笑问道:“汤泉行宫,你住的可好?”
我避开他的眼,垂眸道:“皇家的寝食用度,自然是外界不可比肩的。”
皇上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里的下人可何意,有没有烦劳你的,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和朕说。”
我淡淡道:“虽无亲友在身旁,但往日行宫并无烟火纷扰,华清也落个自在清净。”说罢,我抬头觑了一眼他的神色,都说君王心思难测,喜怒哀乐皆不显于面色,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深沉如渊,探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