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昊然正是来寻他那调皮顽劣的长子,不想儿子尚未寻见,迎面便撞上一个粉衣小娘子在荷池边摇摇晃晃。
他心下登时一跳,脚下生风就要过去扶人时,不料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一抹娇.嫩的粉可怜无依地坠入池中,激起池面一阵碧波荡漾,池中的小娘子则在池中扑棱不停,颤声尖叫。
一连喝下几大口池水后,她才在胡乱挣扎中抓住一株枯萎的荷花,勉强在水中立稳了,露出颗湿漉漉的脑袋来。待她能够喘匀一口气时,才觉出池塘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深,池水竟恰好淹及到她的肩头。
她整个人都懵住,面如纸白,泪珠子是一颗一颗地往外冒,隐隐啜泣出声。池水又冰又凉,她从头到脚都湿透,脚底满是打滑.湿软的淤泥,好似动一下便要往下沉一寸,吓得她不敢再有分毫的动作。
耳边传来脚步声,姜小娥这才抬眸望过去,便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
因她眼中含着泪花,便看不太清对方的长相,只隐隐看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她心里微微一提,想也不想便对着他求道:“求你救救我,不要跳下来,找根竹竿子来拉我就好。”
话一道完,她便在心里再次后悔来此。
好端端的跟着过来做客,出了先前被小孩子捉弄的事便还罢了,竟还能被他捉弄的一下栽进了池里。现下自个一身的狼狈,若是动静闹大让众人都知道,她自己丢回脸倒没什么,就怕姨母与阿葭也要跟着丢脸,回头定是要埋怨她的不是。
庄昊然原本还紧着的心,待一见她脑袋钻出了水面,这才放松下来。对方没开口之前,他倒是真还打算跳下去将她抱起来,可对方这般一说,他又觉着有理。一会子还需见客,弄得一身*的像什么样子。
再近前两步,先是盯着她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看了许久,后才将目光渐渐移至她微敞的领口处,在那雪白纤细的颈间流连片刻,方又重新对上她泪光盈盈的双眸。勾起唇角笑道:“寻根竿子来并不难,但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家住何处?芳龄几许?”
姜小娥微怔,等到泪盈于睫的眼泪滚落下来,双眸才一下清清楚楚地对上他含笑的桃花眼。
她虽涉世不深,但并不能就代表着她蠢笨,虽然从未接触过这等性情之人,但不妨碍她娘不时在耳边教导她。现下听过他一番话,又见他笑得不怀好意,便认定了他不是个好人。
见她眼里流露出惊惧戒备之色,庄昊然不由在池边蹲下.身子,饶有兴味的继续戏弄她:“你这是想在池里待着不再上来还是如何?里头可不光有淤泥与败藕,便一些……”
“你别说了。”话未道完,便被一道娇.嫩且带颤的声音打断,她眼里又蓄起泪来,“我说就是,但你要先寻了竿子来,快点,现下就要去……”
庄昊然见她抿着唇,一副想哭却又死命忍住的模样,向来懂得怜香惜玉的他,登时就是一阵心软。忙立起身,安抚她:“别乱动,我去去就来。”
姜小娥视线一路追随着他走,见他几步去到那株大树底下,纵身一跃便扯下一条两指粗细的枝干,之后硬生生地将其折断,再大步朝她这处走来。
他边走还边用手剔掉上头的小枝儿与绿叶,待靠近池边时,他又一站定,看着池中的小可怜道:“我这般搭救于你,之后可有何好处没有?若是没有,只怕我还需再考虑考……”
姜小娥手伸到一半顿住,闻言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噎着泪道:“有,我让哥哥谢你,给你送礼答谢……”
庄昊然怔住,半晌才忍俊不禁地道:“礼我不缺,再想想可还能送些旁的与我?”
“你到底救不救我?”姜小娥忍不住了,难受的又要落泪。她几乎整个身子都浸在池水里,现下已是秋后,虽是白日里还有些热,但到底比不上夏日的炎热酷暑,她不过在里头泡了一会儿,身子便已经开始微微打抖,浑身血液都好似凝固了一般。
偏这个人还总这般戏弄她,他到底救不救自己,何苦这般捉弄于她。
庄昊然咳嗽一声,笑:“救你有何好处?能陪我一日?”
姜小娥已经不想再指望他来救自个,她咬着牙慢慢朝前动一步,身旁的池水也跟着晃动起来。因水位太高,她便受其波动,身子一瞬间便也开始摇摇晃晃,吓得她小脸儿更白,这回不比方才运气好,脚底踩上淤泥一阵打滑,眼前眩晕,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朝后仰。
她吓得尚来不及惊叫,便被灌入几大口池水,呛得眼泪直流。
只当真的要沉下去时,那根救命的枝干终于朝她伸来,她想也不想便一把将其握住死命攥紧在手心。觉出岸上的人在使力朝岸边拉她,她这才一步一步脚底虚浮地往那处靠,待她整个人靠到池岸边的石头上时,冰冷僵硬的身子才寻回丁点的知觉。
庄昊然将手上树干一撂,见她靠着岸边石头不上来,只当她是失了力气,因此便朝她伸手:“池中水凉,仔细伤了身子,我拉你上来。”
姜小娥这才又抬头看他,近前看才觉他有些面熟,不知在哪处见过。
庄昊然见她不答话,只一味咬唇盯着自己看,眸子里露出困惑之色。他也算是服了这个呆呆愣愣的小姑娘,忽地弯身将脸凑近她几分,道:“你这般迟迟不肯上来,可是想我下去将你抱上岸?”
“不是!不是的……”姜小娥将脸偏过去避开他,她左右看一眼,便扶着石头往南边儿走了两步,那处的石头要低矮些,她便自个费力爬上去坐下。
一着陆,她便狠狠打了个激灵,坐在石头块上边拧水边眨着眼睛强行忍住泪意。
庄昊然这才看清她除脑袋以外的大半身子,娇娇小小的一个姑娘,模样看着也就十二三岁,却拥有着世间罕见的姿容。那粉嫩欲滴的裙衫尽湿,服服帖帖地包裹在她曲线玲珑的身子上,虽还稚嫩青涩的很,但却又别有一番味道。
她在石头上静坐了一会儿,衣裙虽是拧掉了水,但侵入骨子里的寒意仍旧还停留在里面。低头看看自个满是淤泥湿漉的绣鞋,里面的玉足僵的无法伸展,再是不适,她也不能在外露足,更别说一旁还有个外男在场。
她就这般用手在鞋面上压了压水,能出一点算一点。待再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站起来,面上照旧白的吓人,嘴唇甚至都是乌紫的,冰冷的身子仍在微微发抖。
庄昊然见此,刚想要开口,耳边就传来她牙齿打颤地声音:“你虽可恶的很,但你到底是救了我,告诉我姓名与家址,待我家去了,便让我哥哥上门谢你。”
庄昊然刚扬眉一笑,姜小娥便忍不住在心内啐了一口,晓得他又要说些不三不四地话,她便蹙起细眉,立刻道一句:“左右你也不是诚心救我,看着我在池中冻了那许久,眼见不行才把我拉起来。这份情我便记在心里,就不让哥哥上门谢你了,在此别过。”
庄昊然到口的话还未说出来,那小娘子就已经一下跑到老远,他在后边刚想喊上一句,怎料晃眼便瞧见自家妹子神情焦灼的走过来,面上神色登时一敛,板着脸走开。
姜小娥这时虽还能跑,但脚底总是虚浮的,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脑袋里更是晕晕沉沉。
她这般跑着,一下撞到人身上时才顿住。尚不知撞到的是谁,两只手臂便给人一下抓住,抬头才看清竟是庄家小姐。她先是愣怔,后一刻便难堪地红了眼睛,低垂着头。
庄明媛显然是得了侍女的密报才匆忙赶来的。
心里方才还在担忧,这时候见人完好无损,悬着的心也才放回肚里。她把这浑身湿透的小姑娘扶住,也不问她到底出了何事,抬手就是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没事了,这便跟我去换身衣物。”
姜小娥先是诧异,后便觉着她人真好,一时差点又要哭出来,强忍住了朝她点点头,瓮声瓮气地道:“庄小姐,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也不想的,并不是有意的……”
她话未道完,实际这事还真怪不了她,全是那个小男娃干的好事儿,可这一会儿的又寻不着人,她便真寻着了,自己又如何好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计较,不更要惹人笑话。
“这事不怪你,那是我家侄儿。”庄明媛含歉道,见对方目瞪口呆,便更觉歉疚,吩咐丫头琼珠,“把姜姑娘带到我房里去,给她擦擦身子换身干爽衣物,让厨房送碗姜汤,给她尽数喝下后再到榻上歇歇。”她还要招待宾客,自然不好耽误太久。
姜小娥也不犹豫,她现下一身狼狈,过去见人也是丢人现眼,当下就只得点头,跟着琼珠去了庄小姐房里。
至于庄昊然,他这般走开两步,不经意间竟在假山的细缝儿里发现儿子。冷哼一声走近,还不待儿子求饶,他便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弓指便弹他一颗爆栗:“臭小子,让你爹一阵好找,下回再躲起来,我便把你撂池里去。”
“爹爹……”庄昊然长子取名庄康,乳名唤康哥儿。
康哥儿在府上哪个都不怕,独惧他爹,因旁人都宠他惯他,只有爹爹喜欢动不动就动手打他。他方才躲在细缝儿里,将爹爹与那着粉衣的漂亮姐姐之间的事儿瞧得一清二楚,受爹爹一打,他几乎是脱口就道:“康哥儿知错了,再也不躲起来偷看爹爹了……”
“嗯?”庄昊然眼瞪如牛眼,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知道,原来儿子早躲在暗处。不光如此,竟还将他老爹如何戏弄小姑娘一幕尽数瞧进了眼里。他怒地再次弓指弹他两下,直把康哥儿疼得嗷嗷叫哭出来后才罢手,警告他,“你娘问起时,知道该怎样回话吧?”
“知道,知道……”康哥儿两眼含着泪泡,委屈的不行,一抽一噎地道,“娘,娘问起,康哥儿便说有个漂亮姐姐坠进了池里……”庄昊然瞪他一眼,他打了个抖,赶忙又道,“但,但爹爹没管她,就跟没见着一般,放她一直在池里扑棱……”
庄昊然脸色更黑,康哥儿怕他又要弹自己,便连忙用手捂住额头,抹一把眼泪哭道:“这不行那不行,爹爹到底要怎样才行……”
到底是自个的亲子,见他哭得小肩膀一颤一颤的,庄昊然便良心发现似的把他放回地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一个字儿都不准说,把方才瞧见的都忘了,可记住?”
康哥儿嗯嗯两声,表示自己记住了。庄昊然这时才萌发一点慈父心肠,一把将他抱起来香一口,便大步离去。康哥儿抱着爹爹的脖颈,面上乖巧,心里则在想,一会儿一定要一字不落地全告诉给娘知道。
这厢琼珠领着姜姑娘入了房里,先是将她带入净房,派人送了热水进去后,挽起袖子就要为她擦洗时。姜小娥便微红了脸,连忙止住她:“不敢劳烦姐姐,我自个来就成……”
琼珠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见此,乐的轻松,放下帘子,便去寻适合她穿的衣裙。
不多时,姜小娥擦洗毕出来,便在琼珠的意思下,换上件艾青色刺花秋襦与一条妃色绣葡萄折枝暗纹锦缎裙。几乎不用去问,便知这定是庄小姐的衣裙,姜小娥略有些惶恐:“琼珠姐姐,这不妥吧,可否替我寻身普通的来,我再将这身换下来。”
琼珠正替她理着衣裙,闻言便笑说:“姜姑娘切莫讲那虚礼,今日之事本就是我们顾应不周,才让姑娘遭了罪受。我家小姐既让你好生歇息,那你便好生歇息,旁的都不需再去多想。至于这一身衣裙,则是我家小姐往年穿剩下来的,也只穿过两三回,现下早已不合身,姑娘便先穿穿,一会子我就让人把那湿衣物拿去清洗,烘干了再给你送来就是。”
她这般一道,姜小娥才没再多言,点头应下。待一会子又喝过姜糖水,琼珠便让她在炕上躺躺,一是为着暖暖身子,二则便是养养精神,她现下气色十分的差,出去见人只怕是不适宜。
姜小娥也没多作推辞,左右躺的是外间的炕,心里的顾忌也就少了一些。琼珠见她倒塌便睡熟去,一时也觉她挺可怜,走近前先是为她掖掖被角,后才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见竟是有些发烫,面色不由就是一沉。
也不知庄明媛是怎么与钟葭交代的,她问过一回,也就没再多问。待庄明媛回房时,便见那姜家姑娘仍然睡得沉沉,琼珠一见小姐来,便把她发烧一事告诉给她知道。
庄明媛亦一下凝起细眉,开口道:“现下府上满是宾客,这个时间派人请大夫自是不妥,我记着不久前落江后大夫开的药还未用完,你便去厨房里熬一碗来。”见她急着就要去办,方又连忙喊住她,“你且记住,动作小一些。”
今日到底是娘的寿辰,熬药总是不太吉利,便想着能瞒便瞒,切莫声张了才好。
琼珠自是点头,连忙去办。
见她走了,庄明媛才复又合上房门,之后便脚下轻盈地来至炕边。看着炕上面白如雪的小姑娘,轻轻叹了声气,拿手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与乌发,手指竟不经意碰上了她耳边的坠子。
她顿了一下,才凑近去看,两指捻起那颗莹润的珍珠,转了一半后方停住,细细去看那白银打的耳钩子,见上头果真有精细镌刻的字样,心房便是狠狠一击,手上一抖,竟不小心扯痛了沉睡中的她。
姜小娥慢慢睁开眼睛,她伸手摸了摸发疼的耳垂,后才看清炕前坐着的人,微微惊了一下:“庄、庄小姐。”她说着就要坐起来。
庄明媛虚扶她一把,眼睛则一直盯着她耳上的坠子看,刻意埋藏在心底长达半月的情思,顷刻间便涌了出来。她声音有些发颤地问:“你这耳坠子是在哪里得的?在哪里捡来的?”
姜小娥一惊。
推了推她紧紧抓住自个肩头的手,有些害怕地道:“不是捡的,是我哥哥买来的……”说完,又想起阿葭的话来,只当她是喜欢自个的耳坠子,便又道,“庄小姐要是喜欢,那便拿去。”话罢,便摘了下来,放到她手心。
庄明媛捻起一只拿至眼前又是细细打量,她的东西她自然清楚熟悉,这副耳坠子无疑就是她的,只到底为何到了她的手上,庄明媛满心狐疑。
庄明媛默了片刻,忽地又问:“你哥哥,你哥哥是谁?长什么样子?年龄多大?现在何处?”庄明媛越说越显激动,吓得姜小娥半晌说不出话来,见她咬唇不答,庄明媛便又问了一遍。
姜小娥吞吞口水道:“我哥哥长得高大健硕,模样英俊,正值弱冠之年,至于现在在何处……”她看她一眼,觉出她没有恶意,才照实道,“在码头上当差。”
庄明媛手上一颤,两只散着莹光的珍珠耳坠子便滚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她只当没有听见,整个人都沉浸于不知是悲还是喜的境界中。
姜小娥却十分心疼,提醒她:“庄小姐,耳坠子掉了。”
庄明媛一下回神过来,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起她的脸来,越看她便越是心惊。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早已深深烙进她的脑海与心中,二人虽性别不同,一个是硬朗的汉子,一个是婉柔的姑娘,但因是一母同胞,多少都会有些对方身上的影子。几乎是一瞬间,庄明媛便确定下来,认定那日在江中救自己的男子,便是跟着小姑娘的亲哥哥。
庄明媛把耳坠子拾起来,重新放回她的手中,道:“这个你收回,我不要,你能多讲讲你家哥哥的事吗?”
姜小娥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脑袋还昏沉着,庄明媛便体贴地用两个大引枕垫在她身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又抬手摸摸她微烫的额,柔声安抚:“先忍忍,琼珠去熬药了,一会子喝了药便会松快些。”
姜小娥点点头:“谢庄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庄明媛又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儿?”
姜小娥并不想说,只觉着她十分奇怪,碍于礼节又不好不答,因此只含糊道:“我还有个姐姐,我哥哥行二,我是家中最小的。”
庄明媛皱眉,又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儿?”
“我,我哥哥……”姜小娥咬唇望着她,到底说了实话,“我哥哥叫姜岩。”
“姜岩……”庄明媛低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