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江上遇难一事后,庄明媛回家后很是病了一场,一段时日调养下来,近日来才慢慢得以恢复。今日是娘的寿辰,作为娘唯一的闺女,她自要出来招待一众年龄相当的姑娘家。至于一众奶奶太太,便是娘与大嫂的事了。
此刻宾客大半到场,十多位姑娘围坐于花厅里,四面侍立着青衣侍女,正中的八仙圆桌上摆满了点心瓜果与香茶。众人大多相熟,且又都是在家里拘久了的,很难得出门做趟客,自是话不间断,显得十分热闹。
陶姨母姗姗来迟。
钟家不仅是县上富户,更是为县上做下不少的善举人家,平日里庄夫人便得自家老爷提点,让她多与钟家太太亲近。故此,庄夫人便待她较之旁人要略显亲近二分。庄明媛自然与她娘站成一线,对待钟葭亦要熟络两分。
陶姨母让庄夫人招待着去到一旁,与县上众位奶奶太太打招呼去了。姜小娥与钟葭则由庄明媛引着,往姑娘家聚集的花厅行去。
姜小娥初来知县府上,难免有些紧张忐忑。她手上紧紧攥住阿葭的手,眼睛则略垂一些,模样显得小心而谨慎。
方才见礼时,经介绍,庄明媛便得知这是钟葭的表亲。她自认要比她二人长上几岁,且今日又为东,见此,自然就道:“姜姑娘万不要拘束,到此就跟到自个家里一样。”
姜小娥抬头,便见她笑容温婉,心下的紧张便也缓解一些,亦对她笑一下:“谢庄小姐。”
庄明媛这时才发觉她容貌出众得惊人,不免就多看了两眼,待瞧见她白皙耳垂上轻轻晃动的耳坠子时,足下便是微微一滞。
钟葭见她慢下来,自不敢越过她走在前边儿,因此便示意小表姐停住。
琼珠亦很不解,连忙问她:“小姐,怎地了?”
紧攥的五指慢慢松开,庄明媛压制住微乱的心跳,笑着摇一摇头:“无事,咱们走罢。”
待庄明媛重新迈步,钟葭便趁她没注意时,一下凑近小表姐耳边低声道:“阿嫃,庄小姐许是看上你这副耳坠子了,一会子到了没人的地方,你便送给她。”
姜小娥吃惊地瞪大双眼,十分的不解:“为何?这是哥哥给我买的……”她说着,竟还生出一点委屈,不明白为何要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拱手送人。
“你傻啊,她是知县千金。”钟葭气地翻白眼儿,忍不住暗暗掐一把她的腰,只觉她蠢笨,“人家会缺这个?我不过是为了你好,能跟知县千金处好关系,日后逢人都要高看你两分,你不想?”
闻言,姜小娥便抬手碰了碰耳坠子,仍是一脸的不愿与不舍。
钟葭见此,便又往她腰间软.肉处掐一把,咬牙切齿:“随你,人家是知县千金,看上你的东西是瞧得起你,你竟还不识抬举,回头得罪了人知县千金我看你能如何!”
姜小娥微微白了脸,一下扒下她的手,腰间疼得她就快哭出来。她用力眨着眼睛,好半晌才将泪意逼回去,此刻对知县府上的新鲜感也没了,只想快些回去,心中极后悔来此。
钟葭见她眼睛红红,一时也觉自己下手重了,忙又赔罪:“罢,方才的话你也别当真,咱们就当不知,左右你是生人,想庄小姐也不会怪罪你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姜小娥便心生忧虑。她想了好久,才极为勉强地点了头,小声道:“我送她就是。”
钟葭这才满意,又见她满脸写着不甘愿,少不得又要安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到家了我再送你一副。”
姜小娥摇头,表示自个不要。
见此,钟葭也就没再多言。
庄明媛便走在二人两步前,她本是要回头招待二人的,只身后一直传来细碎的嘀咕声,她想一想,也就没有回头。这时见停下来了,方含笑回头:“便在前边儿,马上就到。”
姐妹二人自是笑应。
待庄小姐又笑着转过头去,姜小娥方暗暗咬住了唇。她并不是为着日后得人高看,而是想着知县是官,她自个家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之家,唯恐因此得罪了知县千金,届时要招惹上麻烦。
今日初见庄小姐,她给自个的印象十分好,长得婉约秀丽,说话行事大方又得体,待她这个生人也是极可亲的。想她这样的,便是林先生口里常说的大家闺秀模样。
虽是如此,但有句俗语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自个毕竟与她相识不深,尚不能摸准她的秉性,谁知这副温和的表相下藏了甚么?会不会因此得罪她而不待见自己?故此,便再不舍,也只有听话决定送她。
庄明媛领着二人尚未入花厅,厅里先到的姑娘们便都站起来迎她,她众人与钟葭亦是相熟,难免亦要相互见礼。这时,钟葭还未来得及开口介绍,庄明媛便已经将人拉过来,对着众人笑说:“这是钟妹妹家的表姐,姓姜。”
众人便都道:“姜姑娘好。”话落,便一齐打量起她来。
姜小娥略显紧张,亦对着众人屈了屈膝,唇角抿着笑意:“各位也好。”
庄明媛便又领着她挨个认起众人来,待一圈儿人认下来后,众人便回到桌前坐下。对这突然来个生人,一众姑娘都觉着稀罕,在位上坐下后,一双双眼睛都还是时不时地往她身上扫。
姜小娥叫众人盯得心里极其不适,但好在面上还能维持着平静。钟葭自是晓得小表姐是个怯生的性子,与人说话时还不忘回头照顾她,不时夹几块点心放进她碟中,见杯里快空了便又及时替她满上。
姜小娥迟一下,才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下一口,正静静吃着,怎料忽地有人喊她。她循声望去,便见着一个脸盘圆润,眉眼细小,身着紫衫红裙,神情显得傲慢的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姑娘。
不知她唤自个有何事,姜小娥心下正是微惊,便听见对方语带挑衅地问:“姜姑娘家系何处?往常怎地从未见过你?家中都从事的什么经营?”
姜小娥就要答,钟葭就已经抢先开了口:“我表姐出身于书香世族,不似你我都是商贾之女,平日里出门的少,周姐姐自然没见过她。”
在场的人都知道,周家二姑娘自来与钟姑娘不对付,回回碰面都得杠上,今见此,并不为奇。
周二姑娘人长得一般,性子却不是一般的傲慢无礼。
她闻言,先是心惊,后便在脑中快速搜索县上哪一户书香世族是姓姜的。待她翻来覆去思索一通,发觉自己不曾听说过这书香世族姜家,只当是那钟葭在诓人,当即便讽刺地笑起来:“既如此,怎地没有听闻过?按说既是书香世族,不该这般低调无闻才对。”
钟葭气地嘴唇一抖:“祖上是京中大官,后因告老还乡,这才低调起来。”
“那便是家道中落,早已衰败下来。”周二姑娘笑,毫不留情地拆穿她,“顶多算得上是书香后裔罢了,且还是败落下来的子孙后裔。”
姜小娥早已搁下筷子,她二人在打嘴仗时,她便捧起茶盏抿下两口,这时糕点尽数下肚了,她才得空道:“有兴便有衰,只要子孙后代出息,必会有重整门楣之日。”
她这样坦诚对待,周二姑娘倒有些被堵得接不上话。众人见她非但不觉失颜,反倒还能这样平静地对待,不由就对她生出两分好感来。
钟葭这才迎上周二姑娘含怒的双眼,绽出笑容:“正是如此。”周二姑娘则冷哼一声,瞥过眼睛。
庄明媛在旁听了半晌,见几人消停了,这才笑着和解道:“周妹妹与钟妹妹还是一般的淘气,今日姜姑娘初来,你二人就又闹起嘴架来,知道的当你们是在闹着玩,不知道的还当你二人这是不和睦。得亏在座的都了解,不若都如姜姑娘一般初来,还不得被吓得日后再不敢来了。”
话音全落,在座的人大多都识趣儿的附和,笑说她俩个向来就爱胡闹,让姜姑娘千万别误会。
不光如此,便先前还脸色难看的周二姑娘,一听庄小姐之言,也觉自个方才言语不当,站起身以茶代酒地赔罪道:“让姜姑娘见笑了。”说着,便睨一眼一旁坐着不动的钟葭,又道,“我与钟妹妹一向交好,她是不会介意的,想姜姑娘必也不会。”
话罢,不等对方作答,便已经坐回椅上。
姜小娥正站起来想说无事,见她这般,也就微顿一下,重又坐下。
庄明媛微一皱眉,后便替她解围道:“姜姑娘既是出身于书香后族,那必是精通诗文,定然读过不少的书吧?”她问这话,实是出自于替她解围,并不知对方家中甚样境况。
姜小娥听后,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半晌才低声回道:“小时跟着哥哥姐姐认过两年字,现与阿葭一道,受教于林先生。精通诗文这样的大话自不敢说,顶多算是识得几个字罢了。”说着,便又朝她笑一下,“庄小姐便莫笑话我了,我虽今日初见您,但却素闻得您的才名,要论才华,只怕在场的哪个都比不过您去。”
想是听出一些不如意,庄明媛便适可而止,未再多问。先是作谦两句,后便笑道:“我就只比你长上几岁,别一口一个您的叫,便唤我一声姐姐,显得亲近一些。”
姜小娥脸蛋儿微红,只点头“嗯”了一声,并未真敢喊她姐姐。
庄明媛见此,也就没再多言。众人在花厅里吃了点东西,前头席面也布置妥当,便前去用席不提。
姜小娥自与钟葭坐的一席,因受林先生教导,二人一举一态便要比多数人显得斯文优雅。
陶姨母是与庄夫人坐的一席,眼下一听庄夫人夸赞,她心里得意,面上则笑:“早前就是太跳脱了,现下聘个先生家来拘这么一段时日,倒规矩老实一些。”说完,还不忘拍拍人家马屁,“她若能有庄小姐一半的懂事能干,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庄夫人便谦道:“这话说的,明媛到底长上几岁,懂事是应该。你也不消去愁,慢慢着教她,一二年后再大上一些,便该享福了。”心里则不是这样想,她的明媛是千金小姐,与这些个商贾之女作比较,岂不是自降身份?
再是含着金汤匙养大的,那股子铜臭味却仍旧难消,她的明媛出身名门,日后走的道都与众人不同。现今之所以亲近,不过是老爷还在任上,待一年后任期一满,回京后哪里还会记得这些个人。
之后陶姨母便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扯到自家儿子身上,面上更是洋溢着欣慰与自豪。庄夫人见此,少不得随口道一句:“钟太太是个有福之人。”
陶姨母则又道:“再有福也比不过庄夫人福气大,现下不光儿女孝顺着,便是儿媳也是早有了,金孙子得了一个还不止,现下又怀上一个,真是天大的好福气。只不知庄夫人的择婿标准又是如何?如庄小姐这等的样貌才华,只怕是门槛儿都要让人踏破。”
庄夫人自动忽略后一句,专谈起金孙子来,面上笑容更深:“好是好,只是太过皮实儿了点,现下是半刻也坐不住。这不,这会子人也见不着,定又是躲在哪处捣蛋去了。”
陶姨母见她避着不谈,也不好再问,便只好作罢。附和着笑道:“庄少爷生龙活虎,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您就知足罢。”
庄夫人则笑,再招待一圈儿后,不多时,倒也散了席。庄公子在妻子的提点下,今日还特请了戏班子进来,现下一众奶奶与太太用完席面,便坐到园里边吃茶点边听戏,倒是热闹吉庆。
至于一众姑娘,自是坐不住,因此庄明媛便领着众人各处走各处逛,累了便在湖边亭子里歇息,用些茶果。只陪着众人刚坐了一会子,姜小娥面上便慢慢红了起来,她有些窘迫地凑近钟葭耳边,与她小声说了一句话。
还当是何事,钟葭一听,便拉着她起身,来至亭外劳烦了一名侍女带她去。自个则又回到亭里坐下,她便不说,众人也能猜到,全没当作一回事儿。
姜小娥随着丫头拐了两道弯,路经一洼荷池,才在假山后头的一株大树底下停住,进了一间木质小屋。待她净完手再出来,还未开口去唤那名侍女,便被眼前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孩子给惊到。
观模样顶多三四岁,一身的绫罗绸缎,显然是个小少爷。姜小娥并不知他是谁,只左右看一眼,除了不远处那个背朝小屋的侍女外,便再无旁人,只当这孩子是走失了,因此便问:“你是哪家的?你娘在哪处?”
那小少爷一阵摇头晃脑,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将眼睛笑成月牙一般,朝她伸出手:“你长得好看,本少爷就送你一样东西。”
姜小娥微愣,后一刻便笑着摇头:“我跟你不熟,不要。”
“一定得要。”小少爷语气变.硬,显然是平日里被人捧惯了的,无法容许有人逆他。
姜小娥正是呆住,觉出他不太好惹,便不愿在此多做纠缠,提步正欲走时,怎料对方一下抓住她的手。
她尚来不及抽手,手心里便是一沉,还未看清那是何物,便被那温热湿.软的触感给吓得头皮一麻,紧接着再一看,整个人一瞬间花容失色,将手心里恶心的东西狠命一甩,尖叫着退到几步外去,缩在一旁微微发抖。
那侍女自也听见,快速跑近前要问个究竟,不想半道上看见了小少爷。人还未近前,便被他一下喝止住。碍于对方是府上的小祖宗,那名侍女自是不敢逆他,便僵立于原地。
姜小娥拼命拿绢子擦着手心,只一回忆起方才的一幕,她便是一阵犯呕,浑身竖起鸡皮疙瘩。唇瓣被她咬的发白,杏眼儿里泪花直打着转,她白着脸再看一眼受制于他的侍女,转头就要往湖边亭子跑。
怎料那小祖宗并不打算放过她,一下捡起让她甩到老远的小青蛙,便跟在后头追她:“站住站住!本少爷命你站住!”
姜小娥自然不会如他的意,她一面跑一面还在心里问,怎地自个这样倒霉,在姨母家中有个表弟爱欺负人也就罢了。今日出门做客,竟还碰上这么个小祖宗,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早知如此,她今日便不跟着来了!
她正后悔着,突地身后便没了声响,只当他是追不上自个准备放弃了。
这处刚要松一口气时,不想后颈处不声不响便砸来一物,她先是觉着疼,后一刻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不对,脚下登时一顿,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个激灵。一时面上血色尽失,抖着双唇尚未惊叫出口,脚跟便是一阵发软,朝着一旁荷池栽了下去。
庄公子正往这处经过,一眼便瞧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