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远,字致远,年十八,现在县上私塾学堂里念书。
学堂老先生姓詹,是个屡遭落第的老秀才,早年在家中设馆,素日以教学为营生。当日里入馆的学生并不多,还是近两年来知县老爷新官上任,以当今圣上重文轻武的名义,召集县中各龙头富户齐力捐资,将一个小小的学馆,建成如今这所可容下百来人的大学堂。
当中.出资最多的乃是钟家,现钟家的家主钟老爷是也。
由于这一层关系,钟家除了得到知县老爷青睐,于坊间名声更好之外,便钟老爷的嫡长子钟远,在私塾学堂里亦受几位先生看重喜爱。钟远能有今日之才名,一是离不开自身天赋超群,二则多少免不了恩师的教导与指引。
在钟家,陶姨母自最宠爱幺子钟仁一人,但若问钟老爷最看重哪一个,那便是嫡长子钟远无疑。
钟老爷午饭多半不在家里用,因此桌上除开陶姨母母子四人外,便只剩下姜小娥一人。钟远兄弟各坐于陶姨母左右下首,姜小娥则被表妹拉着坐在了陶姨母位次的对席。
才刚屋外之事,陶姨母并非半点不知。
她先是看一眼右下首自进门起便一直蔫头耷脑的宝贝幺子,后侧目去看左下首长相清俊文雅,生性淡泊安静的长子。方几不可闻地叹一声气:“你们弟弟年小,能让则让,跟个孩子较什么真儿?”说着,抬手摸摸幺子的脑袋,接着道,“瞧把他吓的,见了你就跟见了什么似的,胆小成这样。”
钟远略拧一下眉头松开,未接话。
氛围一时安静下来,陶姨母也知幺子顽劣调皮,实则怨不得长子。只人心总是偏的,长子她是一样看重,但若与之幺子相比,到底还是有些差别。便又道:“好了,做兄姊的总要让着小的一些,用饭罢。”多说无益。
相比钟远的沉默以对,钟葭便显得冲动不少,她含怒道:“娘就是偏心,方才您是未瞧见钟仁是如何欺负我与表姐的,若不是大哥及时赶来止住,想我与表姐早就不能安然坐于此了。”
闻言,钟仁又是暗暗剜了一眼姐姐。
“他才多大一点,说这话你也不嫌臊得慌。”陶姨母横她一眼,止住还待开口的闺女,亦是不快,“好了好了废话少说,用饭!”
“娘!”娘这样偏心,钟葭哪里能忍。弟弟未出生前,她亦是受娘万千宠爱的一个,自弟弟出生后,她在娘心中的地位虽是轻了一些,但她到底是娘唯一的闺女,再是如何,也还是疼宠的很。
这样的话,平日里娘也不是没说过,只今日有些不同,当着小表姐的面娘这样下她的面子,让自小就心高气傲的钟葭如何能忍?
她气地当场就撂下筷子,转身就要往外跑时,姜小娥便急忙将她拉住,为难地劝道:“阿葭,快坐下用饭罢,下午还需上课呢。”
气头上的钟葭哪里听得进,挣扎几回不见甩开她的手,情急之下难免误伤了她。
轻“嘶”了一声,姜小娥赶紧缩回了手,左手覆在右手背上,垂头不语。
陶姨母一心在闺女身上,显然也是气得不轻,并未察觉到外甥女的异样。
相反一直未开口的钟远,一眼便是看穿。见她眉尖微蹙,小扇子似的羽睫轻覆下来,遮住那双含水妙目,莹白贝齿轻咬住嫣红下唇,模样似有些懊恼又隐隐藏着两分难言的委屈。
钟远瞧得眉头微锁,负手起身,冷斥道:“阿葭。”
钟葭脚下蓦地一停,慢慢转过身子,垂头:“大、大哥……”
“回来,坐下用饭。”语声稍缓。
与弟弟钟仁一般,钟葭亦是十分畏惧大哥的。自古闺女都是父亲的掌中之珠,因此她很得爹爹宠爱,自小到大不曾受过爹爹一句责骂,更不用提动手打她了,那是万无可能之事。
娘虽有时会教训她,但多是口头上的训斥与责骂,亦是没有动手打过她。相同,大哥自也是没有,只不知为何,她自幼就不敢亲近大哥。
爹爹面前,只要是令她不如意了她就能撒娇扮痴,以至蒙混过关;娘面前,她便是以硬碰硬,娘心里疼她,最终总要心软,事情也就这般不了了之;一旦到了大哥面前,前两种方法便骤然失效,除了听话之外,竟再找不到其余反应。
钟葭心绪复杂地回到位上坐下,她心里气性未消,自不会拿正眼儿去看娘与弟弟,执起筷子埋头用饭。
有了这一出,陶姨母胃口大减,略吃了两筷子便罢了手。
漱口之后,再接过丫头送上的香茶,方边啜饮着茶水边止不住叹道:“好歹也是跟着林先生学了月余时间,怎么昨儿还同你姨母夸口长进一些,今儿个就又恢复成原样儿。让你表姐瞧了笑话不说,若让林先生知晓了,能不能再教你都还是个事儿。”
林先生是钟家花了重金聘回来的,收了银子,差事自不能说撂便撂,陶姨母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
钟葭刚消下一点儿气,不妨她娘又有意提起,偏碍于大哥在场,她不好发作,一时气地手都在抖。
闻言,姜小娥略有些尴尬,她轻声道:“姨母说的哪里话,不过都是兄弟姊妹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哪里就能这样较真儿了?不久前课中,林先生便让我多跟着阿葭学学,道她极有慧根。”
陶姨母听后,心里受用,面上却假意撇撇嘴:“那不过是面子话罢了,就你这个小丫头会信。”话罢,便笑了起来。
她娘亦是这般,逢人夸她乖巧懂事时,娘也是这般口是心非。晓得姨母方才只是随口一说,姜小娥心下便放松不少,亦抿了下嘴轻轻笑起来。
总算是告一段落。
饭毕临走前,钟远略看一眼表妹有意遮掩的右手,后方向着母亲告辞离开。
大哥一离开,蔫了许久的钟仁便一下跳脱起来,他是个十分记仇,且有仇必报的人,立马就要找姐姐算账!
闺女还在生气,陶姨母再是宠爱幺子,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心疼闺女的,见幺子又要胡闹起来,不免出声斥责:“仁儿,你小时你姐姐还抱过你,就不能对你姐姐客气一点?”
“不能!”钟仁大吼一声,一下自椅上跳下来,拿起他的宝剑就要去找他姐姐算账。
陶姨母气地脑仁儿直疼,赶紧命丫头将他按住,后便对着两个姑娘挥手道:“赶紧回房歇着,下午还有课,别到时失了精神。”
钟仁仍在挣扎不休,对着两个丫头又踢又打,最后想是恼怒至极,张口就咬住其中一个丫头的手,在丫头的痛叫声与陶姨母的怒斥声中方松了口,舌头一舔,满口腥味。
钟葭极为麻木地看着这一幕,后拉着一旁明显被吓到的小表姐,转身便走。
二人来至钟葭住的院子明芙院,进到屋里坐下,姜小娥仍未自方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往日只当钟表弟是个顽劣淘气的,不想今日一久处,才知竟是个如此心狠歹毒之人。虽则年纪还小,万过都可原谅,但人的本性却难以改变,想他生来如此,日后便也该是如此。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声气,一时心绪有些复杂难言。抬眸正撞上阿葭的眼睛,就听她惊呼道:“阿嫃,你的手!”话落,她便一下捂住了嘴,很有几分歉疚地道,“怪我,当时气得失去理智,竟将你误伤了。快给我看看。”
姜小娥轻轻摇一摇头,任由她看:“不妨事,抹点药便好了。”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钟葭,连忙喊了丫头进来:“快,快去拿药来,阿嫃手上伤了。”
那丫头先是看一眼表姑娘手上的伤,见既不是烫伤亦不是烧伤,而是肤色胜雪的手背上明显有着一块红肿,肿处印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印,有两处竟还擦破了皮儿,隐隐渗出血来。
晓得是个怎样状况,她也不多问,折身便要去取药。恰在这时,门外便有人通报:“姑娘,青茗姐姐来了。”
青茗乃大哥身边的大丫头,这个时间过来做甚?钟葭心里不明,碍于对方是大哥身旁的大丫头,便是眼下心情不佳,但这薄面还是要给的,便准了她进来。
清和院的下人,素来便训练有方,规矩礼节自不必说,定然十分规范齐整。青茗是个长相清秀的丫头,双十年华,性子稳重贴心,待人随和,在府上人缘极好。
她一身淡青色绫罗刺绣裙衫,髻上头饰虽简单,但成色又都是极好,细看之下竟比姜小娥所戴之物都要名贵一些。通体上下大方得体,自举手抬足间,更是可看出是个有规有矩的丫头。
对着两位姑娘见过礼后,她便将主子吩咐之物奉到姑娘手边,含笑道:“这是消肿止痛的好药,大爷道了,两位姑娘日后总要学习弹琴烹饪的,若手上伤了便可抹这药膏,见效快的紧。”
略作停顿,看一眼一旁有意掩住伤手的表姑娘后,方又笑道:“倘若姑娘自个不爱用,也要给表姑娘留着来用……”
实际大爷并未嘱咐这一番话,全是她自个来时路上想的,贸贸然送支药膏来总有不妥,便思着寻个由头来送,这才有了这一席话。
钟葭接过,面上微有些不自然,心下晓得大哥定是知道自个伤了表姐的手,不若也不会赶在这时候突然派丫头送药膏过来。思及此处,她便有些紧张,道:“代我向大哥道一声谢,我与阿嫃会注意的,不会伤了手。”
青茗点头应下,方告退离去。
青茗一走,钟葭便急忙拧开药膏为表姐抹了药。那药膏冰冰凉凉地抹在发红肿痛的手背上,倒真是见效快的紧,一时就好过不少。
钟葭急着问:“可还疼着?”
姜小娥摇摇头:“没那般疼了,表哥这药倒真是见效快的紧。”一时眼前浮现出表哥那张清逸俊雅的脸庞。
钟葭的丫头还在边上候着,见表姑娘已经抹了药,便上前要将药膏收下去。怎料却被自家姑娘止住:“这药既是见效好,阿嫃便带回去抹,以便快些痊愈。”
虽是自个无心之过,但表姐今日才初来家中上课,这头一回上课便带伤回去,多少有些不妥。想一想,她又吞吞吐吐地道一句:“阿嫃、回去后姨母表哥问起时,你要怎样答?”
姨母与表哥将阿嫃疼若珠宝,她并非不知,正是对此深知,她心下才担忧起来。
“莫担心。”姜小娥轻轻笑道,捏了捏手中的小瓷罐儿,“我便道是我自个跌了一跤,不幸蹭破了皮儿,我娘与哥哥不会怀疑的。”
钟葭这才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