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看着站在慷慨陈词的上官桀,困惑的神色不时在他的双眼中闪过,霍光看得很清楚,但是,在最初的惊讶后,他便再无反应了。
――他们不能要求一个从未经历那些往事的孩子与他们一样激动。
少年天子的确不能理解重臣的激动,但是,听到大汉使者在匈奴被幽十九年,持节不改,他不由肃然起敬:“有忠臣若此汉之大幸。”
“陛下所言甚是。”上官桀立刻附和,还想再开口,就见少年天子侧过头,很认真地向霍光询问:“大将军以为汉该如何迎归苏君?”
霍光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明确的答案,此时听天子这样问,他抬眼看了天子一眼,慢条斯里道:“臣等刚得知此事。”
刘弗陵一愣,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霍光道:“不过,先帝临终仍念武等未归之使,臣请陛下准允其谒先帝园庙,以告其归。”
上官桀与桑弘羊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举,立即出声附和,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十三的天子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阴霾之色,倒是动作稍慢了一拍的丞相田千秋看到了天子眼中一闪而逝的阴沉之色,他立即低头,以掩饰自己的不可能隐藏的愕然之色。
霍光同样看到了,自然不免惊讶,但是,他更觉得困惑,一向神色肃然的他倒没有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
“准。”刘弗陵没有让四人久等,不过片刻便爽快地颌首允准了。
那丝阴沉之色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年迈的田千秋再抬头时,几乎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看花眼了。
少年天子很认真地说:“苏卿入京前,先奉一太牢谒先帝园庙……大将军以为如何?”
“上意甚善!”霍光等人同时稽首。
待四位朝廷重臣离开,金赏与金建才从殿外进来,两人之前都在殿外候着,虽然没有参与君臣间的对话,但是,他们在外面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清楚,连少年天子刹那间的神色变化也没有错过。
“主上不喜欢大将军的建议?”金赏尚在斟酌辞句,金建已经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少年天子没有看两个亲信而是盯着自己腰间的佩绶,淡淡反问:“朕应该喜欢吗?”
十三岁的天子轻笑,金氏兄弟却骇然失色,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骀荡宫的前殿顿时一片死寂。
金赏与金建同样不明白天子为何如此,但是,谁都明白君臣不谐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这种事情,金建不敢随意开口了,只能望向兄长,示意他开口。金赏素来沉重,又如何愿意谈论这种禁忌的话题?不过,事到临头,不说不行,他思忖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主上……”
“赏,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少年天子站起,漠然转身,根本不给亲信往下说的机会。
金赏与金建无奈对视,随即沉默着跟上慢慢返回后殿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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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上官桀与桑弘羊没有注意到天子的异样,霍光也就没有与他们讨论此事,而是回到大将军府与亲信商议。
事涉天子,又是这种敏感的事情,即便是亲信知交也不敢多说。听了几人所说的套话,霍光陡然明白,立即中止了这个议题,转而商议起诏举贤良文学的事情。
诸事议毕,一干属吏都离开了,霍光才独自坐在正堂主席,默默思索天子的心思。
――这种事情终究只能依靠他自己解决。
“将军,光禄勋、谏大夫在东厢候见。”
军司马杨敞在门外小心地禀报――长史任宣被霍光派去迎苏武了,大将军幕府便由军司马主持庶务――事实上,若不是张安世与杜延年都催着他来,他是一点都不想来。
霍光猛地回神,待反应过来长史说的是谁后,立即道:“请。”
杜延年的谏大夫只是掌议论,张安世却是掌宫禁门户的光禄勋,自然是没有时间可虚耗,不过,催促杨敞更多的却是杜延年。
想到这点,杨敞也不由一愣。
张安世前来,霍光并不意外,毕竟,昔日张安世为郎时也颇承苏武的照拂,但是,杜延年为何在这里呢?
想到这儿,霍光又唤住已经转身的杨敞:“带两人到书房。”说着自己也站起身。
杨敞稍稍愣了一下,才去寻张安世与杜延年。
――难道真的要出什么事?
想到之前霍光对天子反应的形容,杨敞不由忧虑起来。
当然,自己长史的想法,霍光并不知道,他更加关心的是:“幼公怎么来了?”
杜延年没有与霍光客套,跟着张安世身后进了书房,便把房门关上,随即上前一步,越过张世,手却拉住张安世的手腕,疾步走到霍光面前,刚要开口又停下,看了一下书房的环境,竟又拉起霍光的手,往书房内户走去。
张安世只是想来问问苏武的事情,见杜延年这副模样,不由皱眉,心思略微一动便不由大惊。
“出什么事了?”进了内室,张安世便紧张地追问。
杜延年松开两人的手,对霍光躬身长揖:“左将军传信燕王。”
哗!
霍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顿时晃了一下,手一抬便打到旁边的摆满简牍的漆虞,再收手时,深黑色的广袖扫落了一堆简册。
杜延年与张安世都是一惊,抢步上前扶住霍光,却不料刚碰到霍光的手臂就被他一把甩开。
“上官桀想做什么!”
霍光根本不是在质问,而是纯粹在发泄气急败坏的情绪。
张安世也是大惊,但是,霍光的模样让他顾不得去惊讶,只能连声劝道:“将军稍安。”
霍光咬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平静。
“他想投靠燕王?”霍光冷言,杜延年不由皱眉,刚要开口,就听到张安世平静的声音:“大将军此言差矣!”
霍光收回瞪着前方的冷厉目光,转头看向张安世。
“左将军之孙乃大汉皇后,车骑将军亦狂言上乃其婿,上官家岂会叛上而投燕王?”
霍光神色稍缓,良久才点了一下头:“此话不错……”
趁着霍光低头思忖的工夫,张安世连忙给杜延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口中。
杜延年一愣,想了一下才想到自己要说的话,随即看向霍光,轻声言道:“左将军信上只是说长主为燕王准备贺礼,其为长主参详一二……”
这个讯息让霍光与张安世同时皱眉。
张安世有些不敢确定:“……什么意思?”
霍光眸光微敛:“什么意思?那就要看鄂邑长公主有何动作了!”说着便看了杜延年一眼。
杜延年了然地低头:“臣明白。”
张安世也低头,思忖良久,还是抬头:“大将军……”话方出口,便又愣住了。
――他想劝,却不知如何劝才好……
霍光哪里不明白张安世的心思――他是不忍见自己与上官桀反目,然而……
“……大将军,子卿一去十九年才归……”张安世咬咬牙,还是劝了。
――他也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期门郎官了,怎么会不明白,身处权力中枢,争与不争皆不由心?
――可是,苏武才归国啊!
――昔日同为郎官的诸人还剩几个?
――难道在他归国前,还要再不见几个吗?
霍光的神色也不由一黯,长叹一声,却终是无语。
张安世不再多说。
室内沉静了一会儿,杜延年忽然抬头,却没有开口,一脸犹豫,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霍光颇有几分身心俱疲的感觉,见状便坐到书案后的独榻上,扶着案缘,轻声道:“幼公有话便说吧。”随即抬手示意两人也坐下。
杜延年看了霍光一眼,拉着仍在发怔的张安世,让他坐到霍光的左手边,自己则到书案的右侧席上坐下。
“大将军,苏武之子与车骑将军交从甚密……”杜延年开口,所说的话却让霍光狐疑不已民。
“我知道。”霍光应了一声。
张安世也奇怪地看了杜延年一眼,随即又想到,自己的长子与上官安也走得颇近,不由一怔。
杜延年看了看都不在意的两人,心中不由无奈地自嘲苦笑,心道自己还是要当恶人。
“苏君是以中郎将位号出使的,秩比二千石,如今归汉,将军将如何安置其官?”杜延年硬着引导两人的思路。
霍光与张安世同时一愣,却是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中郎将是军官,秩比二千石以上的军官……皆是掌握兵权的要职……苏武归来后,无论安置到哪一个位置上,皆是举足轻重……
――到时候,苏武会偏向谁?
霍光的神色不由凝重起来。
张安世稍愣之后,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我倒觉得,可仿昔日张子文的故事。”
杜延年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子文乃是指先帝时出使西域、交通西南的张骞,其字正是子文。
元鼎二年,以中郎将出使西域的张骞归汉,被天子拜为大行。
“大鸿胪吗?”霍光思忖着,有些犹豫。
太初元年,武帝将大行令更名为大鸿胪,下属行人、译官、别火三令丞及郡国邸长丞。
――其它还好,田广明迁卫尉只是郡邸长丞……
张安世抚掌失笑,杜延年也笑了:“大将军,汉还有一个掌蛮夷降者的典属国!”
霍光恍然大悟,轻笑摇头。
张安世趁机进言:“大将军不如与左将军谈谈?”
霍光的神色陡变,盯着张安世看了好一会儿,周身冰冷的气势让杜延年都不禁正襟危坐,不敢抬头,张安世却没有低头,诚恳地看着霍光的双眼,半分不肯退让。
良久,霍光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知交的肩膀:“子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张安世不禁咬住自己的嘴唇,杜延年却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我自认没有对不住上官家的地方!”霍光闭眼,想到了早逝的长女与发妻,心中满是不甘与怨恨。
“他要叛便让他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