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五年的夏天如期而至。
这一年又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景。
——大旱。
六月,发三辅及郡国恶少年吏有告劾亡者,屯辽东。
秋,罢象郡,分属郁林、牂柯。
朝堂之上,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觉得异常,也没有任何人觉得会有什么变化。
——皇帝仍然寝疾,不能理政。
——但是,都十年有余了,大汉上下都习惯了大司马大将军秉政的格局。
——所以,有什么异常呢?
公卿百官都习惯了皇帝病重的情况,再看看霍光不紧不慢,也不提准备其它事情的样子……所有人都估计皇帝只是病重,但是,并没有性命之忧……
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外臣,能出入禁中的官吏却都明白——大将军对皇帝是真的不闻不问了。
——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了。
——皇帝就是熬时间了。
——一年、两年、三年……
——只看今上自己想熬多久了。
杜延年跟张安世抱怨——他的差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却只换来张安世的一个白眼。
“大将军如此方是我等之幸。”张安世没好气地堵了好友一句。
——难道要霍光下手弑君吗?
——再说了,刘弗陵能活多久?
——何必担上那么一个罪名?
张安世是很赞同霍光的举动的。
杜延年也就抱怨一下。
他是太仆,要处理马政,又是给事中,必须应付霍光交代的差事,再加皇帝的方药……
——他只有一个人啊!
没有得到同情,杜延年只能瞪了张安世一眼,随即便发现了张安世眼中的阴郁,不禁奇怪:“子孺似是心绪……不宁?”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随即揉了揉眉心,显出一脸的疲惫,问道:“如此明显?”
杜延年苦笑:“呃……方才尚可……”
——但是,他们真的太熟悉了。
张安世无奈地道:“吾兄……”
“掖庭令?”杜延年不解,随即想了起来,“令兄前日似是曾告病……”
——他毕竟身在禁中,对少府诸官的消息,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张安世点头。
“不是已经……”杜延年更觉得奇怪了——张贺的告病不过几日,这些天仍然在官署啊。
张安世揉着眉心,再次点头:“兄无碍,乃是其子……”
杜延年一怔。
“……医巫都不登门……”张安世低语。
——药石罔效……回天乏力……
杜延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张家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张贺是刑余之身,仅此一子……
——还有一个女孙……
杜延年低声道:“掖庭令……”
——怎么还回官署?
——这种情况,不应该在家中陪着亲子吗?
张安世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想了。
杜延年也不好再多问,只能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若是为令兄忧,不妨以君少子为掖庭令之子……”
——张贺是残缺之人,对无后总是有些忌讳的。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吾嫂不愿。”
——兄弟之子犹子,张贺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张贺的妻子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甚至尖锐地指责张安世谋夺兄财,被张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之后,她虽不再说话,却是哭泣不止,张贺与张安世也无可奈何,而张安世適妻因为长嫂的话也恼了,也不愿让儿子给大伯为子。
这种家事,杜延年只能听听就算了,也不好再多说,最后,只能陪着好友一起沉默。
虽然不好详细地说,但是,跟杜延年说了一通,张安世倒也舒服了一些。两人分开后,张安世眼中的阴郁也少了不少。
回到光禄勋寺,张安世还没有登堂,就有掾史奉上一块封检的牍板。
“掖庭令遣使所送。”掾史恭恭敬敬地说明。
张安世一怔,下意识地接过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掾史仍然站在自己跟前,便摆了摆手,让其退下,自己拿着那份牍板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自己的书几前坐下,拆阅兄长给自己的信。
迅速地看过之后,张安世倒是松了一口气,张贺并没有说什么让他担忧的话,只是草草地写了一句——“吾将于休沐日至尔家与尔一晤。”
他们是至亲,张贺又是兄长,措辞上自然是比较随意的——这种措辞多少也说明,张贺要与他说的事情,不会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情。
——应该还是家事。
张安世思忖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张贺不想再当着適妻的面商量以侄为后的事情了。
——也是……这种事情,本来也不需要女人说什么!
张安世与张贺的感情甚好,自然是不乐意见到张贺身后,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有了这样的想法,直到休沐日回到家中,张安世的心情都很好,然而,等张贺来了,说了第一句话,张安世的好心情顿时就荡然无存了。
“阿兄说什么?”张安世不敢置信的问张贺。
张贺扶着凭几,很认真地看着张安世的眼睛,重复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我欲为曾孙娶妇。”
张安世抚额,全身都靠在凭几上,根不得自己直接聋了了事。
“阿兄……”张安世呻吟着唤了一声,“曾孙之事非君与我可定。”
——难道他上次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刘病已的婚事,他们最好不要掺和!
张贺没有退让,眼神平静地看着张安世,等他说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曾孙年已十六。”
——这已经是娶妇生子的年纪了!
张安世一怔。
——的确……十六岁……应该是成婚的年纪了。
“大将军……”张安世仍然有些犹豫。
——刘病已不是一般的人啊!
“君可问!”张贺断然言道。
“啊?”张安世不由一愣。
张贺抿了抿唇,冷冷地言道:“君可问大将军,可否!”
张安世坐直了身子,拧着眉看着自己的兄长,半晌才迟疑地问道:“阿兄为何兴此意?”
——他知道,这一次,张贺说的不是将自己的女孙嫁给刘病已,因为其父病重,张贺的那个孙女已经提前完了婚。
——难道是因为那场婚事让张贺想到了刘病已?
张贺抿紧双唇,神色格外地冷硬。
“阿兄……”张安世有些不安了,眼睛一转,就看到张贺扶着凭几的手上,青筋暴起,着实是触目惊心。
“阿兄!?”张安世是真的惊惧了。
——他的兄长究竟想到了什么,竟然会如此……
“安世……”也许是看出了张安世的惊疑,张贺缓了缓神色,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上年十九……无子……”
“……吾子……”
张贺说不下去了,扭过头,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张安世却是顿时凛然。
——张贺的想法很明确,虽然有些杞人忧天的意味,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谁能保证那位皇曾孙就一定会无病无灾地活到七老八十呢?
——最重要的是……
——与自己兄长的那个儿子一样,那位皇曾孙是卫太子唯一的后嗣了……
看了看兄长坚持的眼神,张安世咬了咬牙,点了头。
——霍光未必一定不答应。
张安世在心里暗暗地盘算,又细细地思考了一下,见了霍光应该如何措辞。
没等他考虑清楚,张贺已经站了起来。
“阿兄!”张安世跟着起身。
张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相送:“我回去一趟……”
沉闷的声音让张安世站在原地,没敢跟上去。
——他的兄长已经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了……
看着兄长慢慢走下台阶,穿着丝改履,然后慢慢地走出院门,张安世不由闭上眼。
——他有种感觉……
——他的兄长……
张安世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又闷又痛,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他转身到一旁的书几,提笔写了一份长刺,随即扬声唤自家的大奴。
“呈大将军府!”
那个苍头不由一怔,虽然下意识地接过了长刺,不过,还是愣愣地说一句:“吾君,大将军当在未央宫……”
若是平常,张安世还有心解释一下,但是,这会儿,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冷冷地瞥了大奴一眼,见他立刻低头,不再言语,才摆手让他离开。
——霍光的确不在幕府,但是,张安世在休沐日将名刺递到大将军府,这种古怪的举动自然是立刻被报给霍光。
接到长史的奏报,霍光先是不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不由皱眉,却还是吩咐随从准备车马——他要回幕府一趟。
果然,等霍光回到大将军府,刚刚向长史问清楚事情的前后经过,张安世便来了。
两人见礼之后,霍光看了看张安世的神色,摆手让左右退到堂下。
“大将军……”
张安世慢慢地将张贺的意思说了出来。
霍光一直认真地听着,神色没有半点波动,等张安世说完了,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点头:“可。”
“大将……啊?!”张安世本来想到说辞要劝霍光的,没想到霍光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应了。
霍光好笑地看着张安世瞠目结舌的样子,等他回神了,才道:“此事令兄多费心。”
“诺。”
直到走出大将军幕府的门,张安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还是立刻赶去了张贺家。
还没有到门口,张安世的心便猛一坠。
——丧家!
——他的侄子……还是走了……
(本卷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