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啬夫之女?”
“然!”
相较张贺毫不掩饰的喜悦,张安世却不由皱眉:“暴室啬夫……”
——他的兄长是不是矫往过正了?
——暴室乃掖庭属下,是主织作染练的官署,另外,宫中妇人有疾病及后妃之有罪者亦居此室。
——掖庭八丞中就有一丞专门主管暴室。
——暴室啬夫……听着已经不错了,大小也是个吏,但是,啬夫……
——说白了,不过是斗食、佐史之秩的少吏……
……
——那位皇曾孙,好歹也是先帝的正统嫡裔啊……
张安世这样想着,脸上就带出了几分。
他们兄弟俩一向情谊甚厚,张贺如何能看不出他的不喜,当即便翻了一个白眼。
“君不悦此女,以为何者更宜?”张贺没好气问自己的弟弟。
张安世哑口无言。
——他能说出什么人选啊!
——他认识的除了公卿百官,就是诸郎,哪一个家世都不简单!
——越是不简单,越是不能许给那位皇曾孙!
睨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张贺故意挤兑他:“去岁,汝云曾孙乃卫太子之后,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今汝岂不当以暴室啬夫之女正配曾孙乎?”
张安世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就起身向兄长告饶:“阿兄!”
——他又不是有意的!
——那位皇曾孙无论日后如何,现在,都是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张贺也就是与张安世开个玩笑,见他识趣,便不再说什么了,挥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细细地将那个女子的身世交代给张安世。
张安世将那家官职低微的事情抛开,认真地听兄长交代事情,却是越听越不对劲。
“且慢。”张安世忍不住按下兄长比划的手,皱着眉道,“此啬夫元凤元年以鬼薪输掖庭?”
张安世素来谨慎,怎么可能听不出其中的异常?
——霍光对燕王案素来忌讳……
——只是,张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刘病已娶一个可能惹来霍光忌讳的女子为妇啊!
“许!”张贺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再次强调那家的姓氏,随后才慢慢地解释:“许啬夫原是宦者丞,与上官家、盖主并无干系。”
张安世相信,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需要他的兄长给出更详细的解释。
张贺对自己的弟弟自然是不会隐瞒的,再说当年那件事也是明明白白的,他干脆把许家的情况从头开始,详细地说给张安世。
“许啬夫名广汉,昌邑人,少时为昌邑王郎……”
“阿兄……”张安世听到这句就头大了。
——昌邑……
——他的兄长当真是唯恐刘病已太得霍光的心了……
“怎么?”张贺也察觉不对了。
“昌邑……”张安世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不与兄长细说,而是问了一个他刚想到问题:“如今才十一月……”
——那个许广汉也就是才刚刚服刑完……
——怎么会立刻为吏?
张贺听出来了——张安世对许家女配刘病已并不赞同,但是,又不愿细说究竟。
——这其中就有问题了。
张贺不禁皱眉:“究竟有何不妥?”
——若是不妥……
张贺不禁有些急了:“许广汉重令为介,曾孙已经应下了。”
张安世不由一怔,随后也急了:“怎么会?”
——刘病已怎么会这么草率!
——这种事情,他难道觉得是可以自己作主的?
张贺苦笑——刘病已素来重礼,这桩婚事是他先开口请的,许广汉应了,他第二天一早便告诉了刘病已,等许家派的媒妁上门,刘病已自然没有不应的。
——他之前已经跟刘病已说了,霍光将他的婚事交自己了……
……
张贺与张安世面面相觑。
半晌,张贺才道:“若是……”
——若是真的不妥,他就硬着头皮去退婚吧……
没等兄长说完,张安世就皱紧了眉头,道:“既然如此……阿兄详说许广汉之事……”
张贺一怔,便自己所知道的许广汉的事情与张安世详细地说了,这一次,张安世没有打断兄长的话,一直默默地倾听着。
——许广汉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许家是昌邑富家,因此,纳赀让年少子弟做昌邑王的郎官也算是家中传统。征和四年,三月,上耕于距定。还,幸泰山,脩封。六月,上还幸甘泉,途经昌邑,许广汉等王国郎官有幸受诏从孝武皇帝行幸甘泉。在甘泉宫,许广汉误取了其他郎官的鞍装备自己的马,被人发觉,吏劾从行而盗,是死罪,不过,当时因为处置了苏文等人,宫中宦者诛死甚多,便有诏从死罪系囚一应募下蚕室,许广汉也就免于一死,在宫中服侍,后来还成了宦者丞。元凤元年,上官桀谋反时,许广汉等人奉命搜索罪证,明明上官桀在殿中的庐舍有索长数尺可以缚入者数千枚,满一箧缄封,可是许广汉搜索时没有发现,其它官吏再次搜索时,却发现了。许广汉坐论为鬼薪,输掖庭。今年十月正好刑毕,之前,皇帝又曾经赦天下,因此,许广汉得以再次在禁中任职。
张安世听着,心中稍安。
——听起来,这位暴室啬夫,少时就离开昌邑了。
说了说,张贺又想到一件事。
“……其实……”张贺低声言道,“许啬夫与曾孙亦是旧识。”
张安世并不奇怪。
——刘病已由掖庭养视,又常出入宫禁,与宦者丞相识,是很自然的。
张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遇赦之后,曾孙与许啬夫曾经同寺居。”
听到兄长再次强调刘病已与许广汉认识,张安世不由警觉。
“莫非……曾孙中意此女?”
——若是刘病已与许广汉相识,那么,他与许广汉之女……素不相识吗?
张贺一怔,随即连连摇头。
“怎么可能?”张贺瞪着弟弟,“曾孙素来知礼。”
——别说许广汉的女儿,就是张贺自己的孙女,刘病已都是从不逾距谈笑的。
——他怎么会有中意不中意之说呢?
张安世点了点头,想到自己与那位皇曾孙相见的情形,对兄长的话就更认同了。
又思忖了一下,张安世觉得自己可能过于敏感了。
——不就是昌邑人,又当过昌邑哀王的郎吗?
——霍光哪里就会忌讳到这种程度。
“我去大将军府。”张安世对张贺说。
——今天霍光在大将军府。
张贺点了点头,随即就要起身相送,却被张安世按住。
“天寒,阿兄勿出。”
张贺点了点头,随即又拉住张安世的手。
“阿兄?”张安世转身看向兄长。
“我见过许女,甚有福相,且其母曾带其行卜相,卜者言当大贵。”张贺急忙言道。
——他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张安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看着兄长,半晌才开口:“……大贵……”
……
“……甚喜!明日,我命家丞将贺礼送至君家,君代我贺曾孙。”
听张安世原原本本说完刘病已的婚事,霍光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丝微笑,随即便笑着嘱咐张安世。
张安世松了一口气,觉得果然是自己多虑了,随即连忙恭敬地应了,随后才道:“将军以为如何?”
“如何?”霍光不解。
“许女卜相之事……”张安世低声道。
“……大贵……”霍光轻笑,“卜者之言,且听之,且待之……并非所有卜筮之方都如先帝之母所得一般灵验……”
张安世没有再说什么,又与霍光说了几桩军务,便起身告辞了。
霍光降阶相送,等张安世离开了,他却没有立刻回堂上,而是负手而立,站了许久。
见霍光站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天色也黑了下来,冯子都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进言,想劝说霍光回堂上。
“吾君……”
“子都以为曾孙如何?”霍光打断了亲信的话,低声询问。
冯子都与刘病已多有接触,刘病已的事情,霍光也多是交给他负责的。
“甚有主见。”冯子都给了一个答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甚似太子!”
霍光一怔,半晌才道:“我以为汝必云,其似大将军……”
“大将军?”冯子都挑眉,随即轻笑,“太子亦不似大将军!”
——何况那位皇曾孙?!
霍光无言以对,正要说什么,就听一声巨响轰然而起,仿佛天崩天裂……
一贯肃穆的大将军府中顿时响起不少人的尖叫声,阶下,几个胆小的官奴婢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霍光与冯子都也是脸色大变。冯子都的反应更快一些,在巨响方起时,就拖着霍光站到廊下,随即厉声斥喝慌乱的掾史、奴婢:“是响雷!皆回舍,除掉身上的各色金、铁之物,门户窗前亦不得有金、铁之物!不可移动的,不得近前!”
他一边吩咐,一边检查霍光身上的东西,去掉所有可能引来的危险的东西后,立刻让霍光入堂,随后才准备整理自己身上的东西,却忽然听到霍光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凝神听了一下,却是一首郊祀歌:
“……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云风雷电,降甘露雨,百姓蕃滋,咸循厥绪。继统恭勤,顺皇之德,……”
他不由扬眉,抬头望向天,却见一道亮光似蛟如龙,撕裂漆黑的夜空,轰然惊雷随之而至。
“冬雷震震,天时失序……”
“果然要变天了吗?”侍卫在心中暗言,随即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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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凤五年,冬,十一月,大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