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钰――”
这一声惊呼令得顾钰也从悲怆的情绪中惊醒过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便感觉到一道人影倏然冲过来,紧紧的将她抱进了怀中。
耳畔传来“咚咚咚”急切的心跳,被雨水冲刷而模糊的视线里也逐渐映照出一张因担忧惶惧而显出几分沧然之色的俊朗容颜。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是什么事情都要一力承担,不愿让我来分担承受?”他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怨责和心痛,眸子如同夜空里闪耀的星辰一般明亮而充满痛责,“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会难受,会害怕吗?”
“谢郎――”
顾钰轻唤了一声,一时之间思绪纷乱,心情沉重,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个男人还在对面看着,神情变幻不定露出几许意味不明的嘲弄。
“谢郎,对不起,我也很害怕!”她说道。
也害怕失去,所以才要一个人来解决这件事情,心无旁骛,才会别无顾虑和恐惧。
谢玄一时心如刀绞,无言以对,只是将顾钰拥得更紧,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抓得住,才会安心。
而这时,顾钰又小心翼翼的在他耳边提醒:“谢郎,我无事,你快转过来,不要将空门对着他!”
他,便是指的那个男人!
而此刻谢玄的视野里哪里会有那个男人,哪里管什么空门,他只要看着顾钰,看着她安全便已足够。
但他不关心,不代表那个男人也会忽视,从谢玄疾奔而来,没有任何顾虑第一反应就拥着顾钰的那一刻起,男人的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原来如此!
男人的心中也不知闪过什么念头,碧蓝色的眸子里微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复杂之色。
“你知道吗?她为了能看你一眼,直到我完完全全的剖开她的肚子,将你取出来,她看到你是活着的,她才安安心心的咽下最后一口气……”男人忽然喃喃自语般的说道。
“阿真,你看,我没有伤到她,她是活着的,是个女孩子,长大了一定很像你!”
“谢谢你,段郎!”
谢谢你,段郎!
她居然还跟他说谢谢,她居然没有半分对他的痛责和怨恨,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怀中所抱着的孩子,慢慢的合上了眼睛,那最后的一刻,她唇角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为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宁愿再受一次剖腹之痛,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顾钰霎时间泪如泉涌,唇瓣也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手中握着的短刀亦在不知不觉中攥紧,有血水从指间溢出,旋即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你不要再说了!”谢玄猛地一声暴喝。
男人却笑道:“为什么不说?你们不是想听真相吗?真相就是如此,真相就是,她的生命也是我给的,是我的一念仁慈让她活到了现在!这种恩情,你们又该如何来报?”
顾钰抬起了眸子,此时此刻,她的眸光也冷得极为可怕,仿佛一只随时跃起噬人的小兽。
而就在这一时刻,于淅沥沥的雨声之中,一阵强而有力的马蹄声正由远近及的朝着这边驶来,嘈嘈切切的喊声顿时令得整个夜都变得热闹喧嚣。
廷尉正李正首先便去了最底层的大牢,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虞氏所在的狱中查看,便已被那甬道长廊之上所铺就的长长一条的狱吏尸体吓得哭天喊地的从牢狱中奔跑了出来。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这到底是谁干的?谁干的?”气喘吁吁的李成一个劲儿的拍胸脯喃喃,刚出大牢就被陡然劈下来的一道闪电吓得头一仰,差点又翻倒下去。
其实说起来,也不知是闪电,还是刀光剑光,轰隆隆的雷声贯耳,令他仿佛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喧嚣呐喊。
都说大半夜的有魑魅横行,莫不是这牢狱之中冤死的那些厉鬼回来索命的来了?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我要回去!
李成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拔腿就向倾盆大雨中奔了去,但他还没有奔出多远,就被一位白衣郎君挡住了去路。
“李大人,现在该是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了,你还跑回去干什么?”那白衣郎君一手撑着伞,一手摇着蒲扇,还有些不耐烦的嘀咕道,“这六月的天变得可真快,白天还是烈日当空,入夜就下了这一场暴露,可就是下了这么一场大雨,也依然不减署气!”
李成没有看清,只觉得那白衣郎君虽然风度翩翩可出现在这个时候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宜,于是条件反射下,他第一反应便脱口喊了一句:“鬼啊!”
他不喊还好,这一声喊,那白衣郎君便倏地朝他走了过来,一把拎起他的衣襟,笑问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你……你是……琅琊王氏的王五郎君?”在看清年轻郎君的脸之后,李成结结巴巴道。
怎么……连琅琊王氏都惊动了吗?不,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这桩案子到底牵连有多广?
夜里人马齐动,嘈杂之声顿时响彻天际,地面也发出有规律的震动,顾钰正要再次拔刀而出时,一群人便急急的朝着这边聚拢了过来。
这是陈郡谢氏的部曲,另有顾家的车马及部曲混杂其中,除此以外,还有一辆没有任何族徽标志的马车驶在队伍的正中间。
谢道韫首先便从马车中跳出,一眼看到顾钰与谢玄便急急的奔了过来。
“阿遏,十一娘,你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虽然看到二人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她还是不放心的问道。
谢玄摇了摇头,只是一双星眸中炫然含泪,充满悲怆和郁郁。
顾钰的神情更是木然冷静得可怕,令人惶惑不解又心生怜惜。
“发生什么事了?”谢道韫问。
谢玄没有回答,顾钰更是不吭声,只是如狼一般狠狠凝视着那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个男人!那个可怕的男人!
谢道韫也倏然转身,望向了那个男人,这就是沈氏所说的崇绮楼楼主,一个极擅武勇令人畏惧的鲜卑人。
“抓住他!抓住他!”不知是谁高高的喊了一句。
一群激涌过来的官兵以及部曲便向那男人包围了过去。
男人不过举起手中的短剑,按动机关,那短剑在几息变化之后,又化为了一种弓弩形状的武器,数枚银针自那武器上飞出,那激涌上去的官兵部曲又倒下了一大片。
“这才是真正的墨家机关术,兼爱非攻!”男人说道,然后又看顾钰,“小丫头,你懂的机关术只是一点皮毛而已!”
刚赶过来的李成在看到那些人倒下去时,自己也吓得两腿发软,差点倒了下去。
这时,沈氏也从马车上跃下,匆匆向着顾钰这边赶了过来,看到顾钰安然无恙后,她也松了口气,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虽然容貌不显,可那双碧蓝色的眸子总能令她印象深刻。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这个如子都一般心如蛇蝎的男人,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你也来了?”男人在看到沈氏的一刻,也微微一诧,然后勾唇,笑道,“怎么?现在愿意接受她做你的女儿了?”
沈氏没有答话,而是谢道韫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位擅养细作的崇绮楼楼主?也便是让吴兴沈氏覆灭还背上了判臣之名的那个叛徒?”
“呵,我算什么叛徒,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男人笑道。
“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你应该做的事就是踏着别人的累累白骨,来成就自己的功名吗?”
男人又道:“天下之乱,起于人与人不相爱。臣与子不孝,君与父不慈,以及‘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直至盗贼之害人,这与我何干?我也不过是推动了一下罢了!”
说罢,他又转向了顾钰,笑道,“墨子曾言,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比起孔子所说的‘孝悌以仁为本’这等虚伪之仁,墨子的兼爱仁义要真诚许多!
小丫头,你熟读百家之书,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所以你的兼爱之仁,就是要挑起战争令生灵涂炭吗?”顾钰问道。
男人再次笑了笑,回道:“我也是为自卫而战争!”说罢,他指向谢玄等人,道,“你们这些豪门贵族,强执弱、富侮贫、贵傲贱、诈欺愚,你们又能好得了哪里去,天下不公,只会永远不得安宁,强力的欺压只会令战乱四起!”
男人说完,四周一寂,众人不免都有些沉思,顾钰也知道在这个贵族门阀垄断土地的时代,那些庶民的确没有任何地位和尊严可言,想要活命就只能忍受欺压,但这种忍受到达了一定的限度,就会引发战争,有人揭竿起义造反,在东晋之时,如苏峻之乱这般的流民起义以及天师道叛乱还真是屡见不鲜。
“所以,其实你是为了与我们这些门阀世族对抗?”谢道韫再问。
男人含笑点头:“不错,不愧为谢氏才女!”
这时,顾钰便接了一句:“我不管你有什么理念,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但我只相信,漠视生命,践踏他人者,必然也会被人所践踏,所以我不同情你!也不会感激你当年的一念仁慈,留了我一命!”
“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命!”
说罢,顾钰再次腾身而起,手中的短刀倏然从手中跃出,凛冽的寒光顿时如匹练一般照亮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