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如银蛇一般的闪电再次划破天际,无边穹幕之下,树影在狂风中摇曳如同鬼魅,谢玄还在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中疾奔,数名部曲追随其后,撑起的伞还没有来得及罩住人影就已被狂风席卷了去。
七郎君这是……疯了呀!跑这么快,以前可从来未见过他这样!
部曲们暗暗叫苦,没有一个能追得上,不免心中暗道:又是这样的一个大雨天,七郎君已全身湿透,万一是落下什么风寒,他们这些人都有护主不力的责任。
而谢玄的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阿钰,你等等我,一定要等我!
雨水宛若溪流一般从额角淌下,纵然视线已模糊,他也能辨清方向,径直朝廷尉的方向奔去。
而廷尉牢狱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顾钰已然发起了致命一击,凛厉的刀光卷起如帘般的雨雾直击向了那身着黑袍形如鬼魅般的男人。
男人也在瞬间扣紧了手中的机关弩机,不过刹那之间,那弩机便也变作了一柄短剑,在电闪雷鸣的夜色中更是寒光铮铮,令人生畏。
雷声响起的时候,两道人影也迅速的交错重叠,刀光剑影砰然相击,燃起的剑花直将雨点也击碎如烟尘消散。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战,但顾钰也知道,与此人为战,便只能有玉石俱焚的觉悟,所以她所出的每一招都是致命的一招,同时也不会给自己留回避的余地。
“小丫头,这么拼命不好,我死了不要紧,至少我比你多活了十七年,但是你还年轻,与我一道赴死,不划算!”
说罢,他唇角弯弯,露出诮笑:“虽然说,我还挺愿意与你一起赴死的!”
一句话说完,男人碧蓝色的眸子里闪出讥诮的复杂之光,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断掌的手臂猛然抬起,在顾钰的肩头上猛然一击,刀剑分离,两人皆退开了数尺。
这一击力道实在过强,顾钰费尽了力气才在退出十步之外的地方站稳脚步。
“楼主,难道你就不需要解释什么吗?”抹去了唇角边溢出的一丝腥甜,顾钰诮笑着问。
“解释什么?是解释你母亲是怎么死的?还是解释沈士居是如何背上判臣之名的?”男人亦是不以为然的笑问。
闻言,顾钰的秀眉微微一蹙,那瞬间被拧起的心底深处到底有一些疼痛。
“我都想知道。”半响之后,她回道。
男人哈哈一声笑,说道:“小丫头,人生如戏,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最好,何必给自己徒增痛苦与烦恼。”
“如果因为怕痛苦和烦恼,就去拒绝接受本该属于自己承受的一切,那不是潇洒,而是懦弱。”顾钰说罢,又反问了一句,“楼主,你会因为无法面对的过去,而选择懦弱的逃避吗?”
男人的眸光霎时沉凝了下来,浓而幽碧的光芒悠转,直了看了顾钰良久,他才低低的暗笑了一声,回道:“自是不会。”
顾钰便笑着接道:“那么,说出来又有何妨?反正现在全城已对你下了通缉令,你就是不承认也没人会信了,不是吗?”
男人迟疑了一刻,旋即唇角一弯,看向顾钰讪笑道:“小丫头,好利害的一张嘴,你是在诱我道出十几年前的真相啊!”
顾钰不置可否,微微笑了一笑。
雨声更大了起来,飘泼而下的雨水很快便已将顾钰淋得湿透,微微勾勒出她身段袅娜的曲线,但依然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那倔强的眼神以及不屈不折的坚持态度。
明明还只有十四五岁,明明这稚嫩的身子还纤细单溥得仿佛随时可被狂风吹去,可她站在那里就似不惧风雨傲然挺立的修竹。
男人叹息了一声,终于开口问道:“要从什么时候说起?”
“便从我外祖父沈士居之乱说起吧?你是怎么做到的?”顾钰问道。
男人的嘴角便挑起一抹揶揄的讥笑,他道:“沈士居哪里配做你的外祖父,他不过是一条胆小怯弱的狗罢了,口口声声说要维护南士的利益,将那些北伧赶出建康,临到头时,却又畏首畏尾,不敢与朝廷对抗。
而偏偏他手上还握着二十万部曲私兵的督印,那我便只有将他骗到密室之中,囚禁起来,再让另一位沈士居出来发号施令,带着吴兴沈氏的数万部曲杀进建康城。”
顾钰心下恍然,不禁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当年那个跟随王敦一起叛乱的沈士居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难怪那个人根本不擅用兵,无法调度吴兴沈氏上万部曲,起兵之时声势浩大,一路高歌至建康,还未开战便已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并非是我安排的傀儡无用,而是我原本的计划便是如此,一个失败的沈士居必然能成就一个成功的王敦抑或是苏峻!”男人接道。
顾钰便重复了一声:“你的计划?王敦或苏峻?”
男人颇为骄傲而得意的回道:“是,我的计划,小丫头,你若是熟读兵书,当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所以,你其实也只是想以吴兴沈氏沈士居为饵来引得朝廷派出主力军与之交战,以此作出声东击西的假象,然后你再助王大将军王敦带兵去夺取建康?”
“善,小丫头的兵书读得不错。”男人笑着回应了一句。
“但结果,你还是失败了?”顾钰也冷诮的讽刺了一句。
“谁能想到王敦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得病而暴毙呢,他那些兄弟子侄又是扶不起的阿斗,再加上琅琊王氏王导竟然也站在了朝廷这一边,王门人伦如斯,虚伪至此,实在可恨!”男人咬牙说道。
顾钰便笑了起来,再次在他心口上插刀,讽刺了一句:“所以说,这是天都不帮你,楼主这么博学,当也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后果吧?”
“呵……”男人依旧是不以为然的讪笑,“我还真就不信这句话,小丫头,我此生所作出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决定可能就是,没有亲自将你带到身边抚养成人,要不然,你现在还得叫我一声父亲。”
顾钰的眉头倏然便拧了起来,清凌的眸子中厉光毕现,轰隆隆的雷声再次滚过天际的时候,她也骤然拔地腾身而起,手中的短刀立时化身千亿,直劈向了那站在狂风中发丝乱舞身形如魅的男人。
男人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他手中的短剑也瞬间举起,夜空之中再次响起呛啷的一声钝响,霎时间,夜空通明,电闪雷鸣。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生母又是怎么死的?”
此时的顾钰心中已极为恼恨,因此她的动作已是疾如闪电,目光中更是充满了凛冽的狠意。
男人回身用剑隔挡,再次将顾钰击得退避三舍,看着她那张青涩中已渐显出几分妖异媚色的脸,他沉吟了许久,才答道:“你真的想知道?”
顾钰咬了咬唇,斩钉截铁的答道:“是!”
男人的目光沉凝了下来,思绪似乎飞到了他跟随着苏峻带兵攻破建康城的那一日,那一日也是如今天这般雷电交加,风雨凄凄。
在得知中书监庾亮已弃城而逃之后,作为流民帅的苏峻又是喜悦又是愤慨,一面派人四处搜索着庾氏兄弟,一面大肆屠城,烧杀抢掠,为了发泄对这些世族门阀的恨意,便连那些士族公卿之女,他们都可以肆无忌惮的掳掠来消遣玩乐,
建康的士族大都对他们产生了惧意,投降的投降,送子女的送子女,为了讨好这位敢将天子囚禁的煞神,他们俯首称臣,什么屈辱都能受。
但是总有一处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一股势力隐隐与苏峻相抗。
他便是受苏峻之命来剿灭这一群负隅顽抗抵抗不愿臣服的乱党,兵马及致台城前,在得知守城的人正是那位让他恨之入骨的褚季野时,他毫不犹豫的拉弓向台城上的那个人射出了一箭。
因得陈郡谢氏谢尚之母的悉心教导,以及他们鲜卑人天生的武勇蛮力,他那一箭准确无误的穿过盾牌身中了那个站在城楼之上身穿凯钾之人。
但是他没有想到,当盾牌落下,惊乍声起,那个心口被贯穿一箭逐渐倒下去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而且便是曾经给过他温暖却又毫不留情斩断了他所有希翼和期盼的女人。
“段郎,求求你,让我的孩子活下来。”
她将一把刀递到了他手中,哀求道:“划开我的肚子,将他/她取出来,但不要伤到她!”
“小心,不要伤到她!”
“轰隆”一声,空中再次划过一道闪电,耳畔骤然传来一声男人急切的叫唤:“阿钰――”男人才从那无边阴霾的思绪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