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包扎完毕,冷秋下去煎药,赵禛进内室洗了个澡。
待更衣出来,只见赵烈盘腿坐在炕上,正和眼前之人低声笑谈。
说来也怪,赵烈一个生性不拘小节的人,竟也有如此文雅的一面。
仿佛觉得稍微大点声,就可能唐突冒犯了这位如玉美男子。
不错,那轮椅中的男子,正是前内阁首辅殷谦的嫡孙,也是殷家如今仅存的后辈,殷家二公子殷澈。
一身月白色杭绸道袍,双膝上盖着一条薄毯,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玉指环流动着温润的光。容貌清俊如画,肤色无瑕如雪,饶是女子见了也惭愧。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一双狭长的美眸,清越似山涧的泉水,透亮如竹叶尖儿的晨露,谁也不愿与他长久对视,那样只会叫你瞧见,倒映在他眼中的你,黯淡无光。
这座庄园是殷家的产业,历时已近百年,因远离俗世喧嚣,殷澈一年有大半时日都闲居在此。
“听管恩说,莫日根还是跑了?”殷澈见赵禛出来,疑惑地问。
赵烈亦觉得纳闷,难得一本正经,跟着问道:“贤侄武艺高强,整个大内都难寻敌手,怎会连连输给一个小角色?”
赵禛面色阴沉,虽觉得自尊受辱,可事实如此,他也不想找借口。
管恩倒是义愤填膺,“老天要助他,我们也没法子,鞑子手段阴毒,节操全无——”
“够了!”赵禛出言呵斥。
管恩暗哼一声,不情愿地闭了嘴。
赵禛神色渐肃,轻抿一口茶,“经过此次交手,我愈发敢肯定,莫日根的身份不简单。我们查他,是因他参与了燕北走私案,可以顺藤摸瓜,搜集证据。但是现在,我怀疑他不仅是关外商人这么简单,包括莫日根这个名字,恐怕也不是他的本名……”
“莫非是细作?”赵烈微感惊讶。
难道西鞑靼还没死心?妄图再次染指中原江山?
鞑靼当年被高祖皇帝赶出中原,重回漠北,其皇室无能,各部落之间互相残杀,势力衰微。至英宗末年,草原东西出现两个强大的部落,东有兀良哈部,西为土尔扈特部,大有一争草原霸主的趋势。今上登基后,兀良哈部首领阿鲁台遣使向大周贡马请封,归顺大周。西鞑靼不愿效行,继续与大周为敌,并不断向西扩展领土,鞑靼从此分裂为东西两大部。
阿鲁台受封为大周安顺王,其余东鞑靼各部首领也受到封赏。朝廷在兀良哈地区设立卫所,并开放政策,允许东鞑靼自愿南迁,定居关内。商贸往来只要不违律法,朝廷一概不干涉。至今时今日,燕北关内一带居住有大量鞑靼民众,安顺王阿鲁台更是获赐王府,在京中做起了正四品高官,鸿胪寺卿。
东鞑靼归顺大周已久,二十多年来从未生过事端。要说那鞑子真是细作,肯定来自不肯臣服大周的西鞑靼。
所以赵烈直接就想到了西鞑靼。
殷澈却无过多反应,手指细细摩挲瓷杯,目光微垂,沉默不语。
赵烈看了赵禛一眼。
赵禛正欲开口,殷澈已抬起眼眸,沉吟道:“卢二小姐知不知劫持她的人是何来路?倘若知道,她会不会告诉她父亲卢景瀚?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应付卢景瀚?万一卢景瀚把此事告知杨佥事,你又该如何向你们杨佥事解释你的私下行动?”
问了一连串问题,却没有一个和“细作”相干的。
赵烈撇撇嘴,骂骂咧咧地道:“禛哥儿就是怜香惜玉,要我说,就让莫日根把卢二娘杀了才好,你顾忌那么多作甚,弄得现在人跑了,还留下一大堆麻烦事。”
赵禛听了也不恼,轻笑道:“她能捡回一条命是她的本事,倒不是我怜香惜玉。智勇双全的小娘子,我想就是莫日根,也舍不得杀掉。”
他停一停,语气笃定,“卢二娘知道分寸,即便她看出了什么,也只会藏在心底。”
说到这里,他渐渐敛去笑容,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殷澈看出他的担忧,又了解他自负的性子,索性替他说了出来:“事情因你而起,如今人跑了,卢二小姐的安全,就是你的责任了。”
赵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是那个性情冷酷、没心没肺的殷澈?
赵禛被窥中心思,双颊莫名一红,急忙低头喝水,加以掩饰。
却有种卸下包袱的轻松感,他微微舒了一口气。
赵烈见赵禛不作声,嗤笑道:“哟,莫不是看上那卢二娘了?你趁早打消念头,卢景瀚那老家伙,可万万不会选你做女婿。”
赵禛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十五叔,这你就不懂了,我暗中在卢府外布置人手,一旦那鞑子来寻卢二娘麻烦,不正好入了我的天罗地网吗?”
赵烈一愣,把大腿一拍,哈哈笑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卢二娘就是那株树,那鞑子就是兔子,对不对?”
赵禛懒得再理他,又念及一事,严肃地说:“十五叔入京献贡,最好就呆在京中,少来殷二哥这儿,以免被盯上。”
赵烈闻言,收起嬉笑之色,点了点头。
……
卢景瀚来的时候,毓珠和彭姨奶奶正在炕上用午膳。
宜珠由于惊吓过度,身子不适,就上床歇下了。
虽已脱险,毓珠犹惊魂未定,握箸的手依然微微颤抖。
一见到卢景瀚,便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
先前的镇定,在伟岸的父亲面前,瞬间瓦解成灰。
卢景瀚心如刀割,紧紧抱着爱女,叠声安抚:“不怕,爹爹来了。”
彭姨奶奶在一旁黯然抹泪。
她觉得今日的事,全是她的错,她不该带着毓珠、宜珠出门。
好好的两个千金小姐,却被这么一吓,难保不会在心里留下阴影。
思及此,彭姨奶奶愈发内疚,自觉无颜面对卢家上下,竟生出了出家当姑子的念头。
似乎感受到彭姨奶奶不寻常的沉默,毓珠从卢景瀚怀中抬起头,含泪抽了抽鼻子,止住了哭泣,“爹爹还没吃午饭吧?姨奶奶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您也坐上来吃吧。”
卢景瀚哪儿有心思吃饭。
他仔细打量爱女一番,追问道:“确定没有伤着?可请大夫来看过?”
毓珠点点头,“姨奶奶早就请了大夫,大家都好好的,回头多休息两日就好了,爹爹您不必担心。”
卢景瀚就望向彭姨奶奶,语气微含了一丝不悦,“姨娘,以后莫要再带着姐儿们出门了,田庄不比城里——”还没说完,又站起身,沉着脸道:“罢了,我马上带姐儿们回府。”
彭姨奶奶脸色一白。
毓珠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摇了摇卢景瀚的手臂,“爹爹,来的时候都说好了,要一直住到祭灶节,也没几日了。您也别埋怨姨奶奶,要怪就怪五城兵马司,京都治安都乱成什么样了,光天化日之下都有歹人出没,您该找五城兵马司的韩指挥算账才是。”
卢景瀚见爱女还能说笑,一时不知是喜是恼,只反复摩挲毓珠的额头,一颗惊惶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忽又剑眉一竖,没好气地说:“爹爹倒是要找锦衣卫讨说法。”
李培想必已经和父亲说了个大概。
毓珠思量几下,认真地说:“爹爹,此事不宜声张,我看就叫它过去吧。而且赵大人说了,歹人已经毙命,不会再有什么麻烦的。”
卢景瀚似有所思。
也是,女儿能平安脱险已是大幸,事情万一传开了,两个小姐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只是,便宜了赵禛那小子。
还说武艺高超,自诩为锦衣卫第一,怎么抓个人都这么不利落。
毓珠见父亲不再坚持,放心一笑,撒娇道:“好了好了,爹爹陪女儿吃饭吧。”
卢景瀚用力点头,暂时收敛了心思。
用完饭后,毓珠回房休息,卢景瀚则带着护卫们在田庄绕了一圈,以检查田庄的宅子是否存在安全隐患。
他现在犹如惊弓之鸟。
半点也不敢松懈。
“对了,你可有询问赵禛,他们在抓什么人?”卢景瀚骑坐在马背上,向远处眺望。
李培忿然道:“老爷不是不知,赵大人姿态端的比谁都高,我就试探地问了句,赵大人就说‘锦衣卫每天都在抓人,上至封疆大吏,下至优伶隶皂,什么身份的都有’。”
他一边转述,一边学起了赵禛的神态,可惜有形无神,别提多滑稽了。
卢景瀚不禁皱起眉头,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李培讪然一笑,又道:“当时二小姐也不叫我多问,我只好打住,赵禛带着人就离开了。”
说着,他眼中精光一轮,兴奋地道:“老爷,咱们可以去寻那歹人的尸首。”
卢景瀚没有接话。
李培脸颊一热,羞愧地住了口。
他差点忘了,锦衣卫行事滴水不漏,雁过无痕,他们到哪儿去找尸首。
卢景瀚沉吟半会,开口道:“马上要过年了,让二小姐欢欢喜喜地过年才是要紧的,其他的暂且不必追究了。府里最好也瞒着,一是下人们爱传闲话,二来太太怀着孩子,不能叫她受惊。”
李培深觉有理,郑重其事地应了声诺。
卢景瀚最终还是没有把毓珠、宜珠接回府。
大家在晚饭时,聚在一块将口径统一了一下。
包括二老爷卢景源、二太太燕氏在内,卢府上上下下一律都得瞒着。
宜珠虽然很想在爹娘面前哭一场,但她知道,为了她的亲事,爹娘已经操碎了心,她不忍再看到爹娘惊忧的模样。
何况,二妹妹那般年幼,却能独当一面,与那歹人周旋,见了大伯父,也只哭了两三声,又反过来安慰大伯父。
她身为长姐,更应该坚强起来。
……
两天过去,城内城外一片平静。
毓珠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赵禛果然是守信之人,把手下人也约束得很好。
倒是余府,近两日热闹极了,客人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余大太太是白天强笑,晚上发愁。
--------------历朝历代对于蒙古族的称呼都不同,本文中出现的鞑靼,大家不必完全视为蒙古----对啦,九月一号上架,希望亲们都能在那天给个首订,首订成绩好坏关系到编辑以后给的推荐,也是作者君的动力小马达啊,提前谢谢大家,顺便还要说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作者码字很辛苦,请支持正版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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