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缠绵弥久如沧海桑田,等到口唇缱绻分开时候,彼此的目色都已迷离。手抚在他清展的背上亦把痕迹擦干,逗留着一股男儿淡淡的麝香味道。
一路打尚食局回去,眉间肤表颜色如花似娇,是再怎么瞒也撇不清了,她也就装闷儿不解释。姐妹们招手叫:“梨子,帮我把水瓢子过过来。”她嘴上应一声“诶”,就给递过去。那轻抿的唇瓣似樱桃般嫣红,当真是美得绝尘了,那废太子爷私下是怎么与她?陆梨泰然不说,留下姐妹们几双暧昧洞穿的眼神儿。
……
光阴在紫禁城里无声游走,皇觉寺与泽当寺的和尚喇嘛一直唱经唱到十六那天就走了,这一年的七月中元节似乎显得尤为的宁静平和,没有了过去几年的那种阴凄鬼魅。
打七月十七那天,漠北边塞建威将军宋寞传回急涵,说谡真王完颜霍已经带着千余人马通了关。果然如楚昂先前所预料的,留下正室王妃所出的老大和老三代掌国事,带了十五岁的郡主完颜娇与第二子及第四子一路往辽东而下。
楚昂从祭典之后便颁了旨意,施恩与楚邹上早朝旁听。这大抵也是为着让他有个正经的露脸差事,免得回头完颜霍张口联姻,以楚邹眼下的处境亦无有能拿得出手的。可见用心之良苦。
但并没有开口让楚邹搬出咸安宫,亦无有吐露只言片语要复立他的太子之位。成年皇子的册立与幼子不同,东宫一旦成年,便意味着要从皇帝的手中分出部分的朝政予以预热。楚昂今次考虑慎重。
尚衣监于七月十一那天,为楚邹重新量裁了新的皇子袍服,繁复庄重的宫廷刺绣,搭在楚邹颀俊的身型上显得异样精神。没有辇驾,一路从西北头出来皆须步行。皇帝五更上朝,前朝大臣们半夜寅时天未亮就得穿衣洗漱站在午门外等候。玄武门卯时下钥,天始破晓,奴才们顶着清晨薄雾静悄悄进宫换差,便总能看到废太子着一袭或黑或蓝的团领袍,身后跟着低头勾肩的跟班小榛子,一路出启祥门到前庭奉天殿早朝。
三层的汉白玉台阶他一步步稳重而上,朗朗苍穹之下风吹着他清颀的袍摆,勾勒出一幕轩昂浩荡的画面。正殿之下四海升平,他仪表堂堂地立于那金龙宝座的左侧下方,并无有多言,一切皆是谦卑恭顺得恰到好处。遇皇帝提问,亦答得条条是道井然有序。
从卯时起,巳时回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那气度是叫朝臣们也不敢轻易再诟病的。
眼见着风头就要起来了,怕不是不久就要开始册妃立嫔。虽忌惮着他将要兴起的态势,却也并无谁人想把千金女儿许给他,因为不知他这几经跌宕的命运里还将有些什么在等待。
唯只领侍卫内大臣宋岩一贯的泰然自若,好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众朝臣也都知道他宋家的为人做派,那是行止谨慎、唯皇帝马首是瞻的,暗地里都叫他们父子为“圣恩马屁虫”,对他这样的态度也就不以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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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静谧,景仁宫里荡着莲子汤羹的味道。正中的嵌玉屏罗汉榻上,张贵妃雍容华贵地端姿而坐,已近四十岁的脸容上气势盛得十足。
老二楚邝掩在右端间的格子屏风后,有心没绪地斜倚在躺椅上逗着一只猫。
听张贵妃悠悠启口道:“这后宫里虽说得宠的不少,到底还是本宫在当着家。你二个素日与康妃亲善,本宫不管你们,你们倒以为本宫是瞎了眼的病猫怎的,竟敢胡闹到我宫里的婢女头上。你们倒是说说,今儿这事该怎么处置?”
话虽说得慢慢淡淡,可那内里的威严却分明叫人骨头寒渗。
大奕王朝内廷制度森严,今上皇帝更是尤其厌恶宫廷秽-乱之事,倘使被揪出太监与宫女通-奸,除非得了主位娘娘的特赦,轻则被撵出宫,重则该得当场仗毙。
底下跪着倆双胞胎太监袁明袁白,十八-九的白俊模样,此刻衣裳上殷红吻痕凌乱,好不狼狈。听了这话只是使劲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都是奴才二个糊涂,先头见这宫女撩襟子勾-引,原本还不搭睬,可她越发撩得臊,后来见露了肉就不坚定了……实在是她撩拨在先,求娘娘看在戚干爹的份上,饶了哥儿二个吧,下次万万不敢再犯了!”
边上跪着个宫女,颈子脸上还沾着口水未干,闻言紧忙嘁嘁哭诉道:“血口喷人的太监,分明是奴婢打翻了杯子,胸前淋湿了一片,他二个见宫墙下无人,就说要给奴婢吹吹,奴婢躲着不肯不让,他二个就搬出戚总管来要挟奴婢……呜呜呜……奴婢素日得娘娘教诲,怎会干出那等丢人之事,求娘娘明察!”
那嘤呜之声哭得情真意切,娇弱惹人怜,老二楚邝不禁斜眼往格子外看了一眼。
那兄弟二个模样生得俊俏,因为擅长钻营拍马,打小讨得戚世忠喜欢,就没少在宫里干龌龊勾当。陆梨还是个蠢瓜子太监的时候,就常常被他二个哄着讹钱骗吃,今朝叫母妃煞煞他倆畜-生气焰也好。
楚邝讽弄地勾了勾唇角,兀自收回眼神。对那宫女若隐若现的两个白晃胸脯亦视若无睹。
张贵妃自有计较,打断宫女哭诉:“哟,敢把戚世忠也搬出来吓本宫了,瞧瞧这胆大包天的。你们兄弟倆仗着是他干儿子,平素轻易没人敢得罪,可本宫到底还是这东西六宫的主事。如今谡真王进京朝贡,万岁爷正要肃清内廷风气,就以你两个今日的罪行,就是本宫把你倆即刻赶出宫去,只怕戚公公他也不敢说半句不是。”
她的嗓音忽然冷硬起来,袁明袁白听得脊骨一哆嗦,果然紧张了。戚世忠虽纵着他们,可也是有个限度的,跟在他身边做事,一星半点的心思都猜度不出来,为着不得罪皇帝,难保会舍弃他兄弟两个不管。
但他俩在宫里宫外胡作非为,这些年人们买他面子,皆是因为他倆还是内廷的公公、是戚世忠跟前得宠的红人。如果一朝被打出去,那就立刻成了街边的臭狗-屎,是人都敢过来吐口唾沫踩两脚。
袁明袁白当下把头磕得越发猛了,哭丧道:“奴才们不敢,奴才们不敢!娘娘只要饶了我二个,叫做什么事儿我兄弟都愿意!”
嗤。张贵妃勾唇冷笑:“这话本宫可不敢当,谁都知道你两个是康妃跟前的哈巴狗,舔着脸儿的跟进根出。也是本宫菩萨心肠,今儿若不是犯到了我头上,没准别的主子早把你二个揪去万岁爷跟前,叫你两个卷铺盖滚蛋了。”
“是娘娘厚德,求娘娘赏脸给奴才效劳。”知道有松动,两个口气顿时悄悄松了一些。
张贵妃见吓够了就挥挥手,命身边闲人都退出去,慢悠悠道:“倒是也没什么,你两个近日在宫里找人,专找那没人要的老嬷嬷,又偷着把人往承乾宫里带,本宫看着奇怪得紧,这里头可有什么说道?”
人是这阵子锦秀嘱咐他们去找的。在宫廷历经风云十余载,锦秀的行事也收敛得圆润无缝,叫他们去找人,只给报了个姓与年龄,其余旁的都不吐露。袁明袁白找一个带过去,叫她一瞧不是,再找一个带过去她又摇头不悦,他两个接这差事也接得甚窝火。
当下权衡了半刻,便支吾道:“娘娘甭说是从奴才这听到的,原是康妃让找个五十出头的姓沈的嬷嬷,长得微胖面祥和,说是十多年前的旧识了。可这宫里每天都死人,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活着还死了,哪是那么容易找出来的?找不到了她不高兴,奴才们这心里也委屈得紧。”
惯是见风使舵的油滑太监,在锦秀那头卑躬屈膝谄媚阿谀,这会儿又摆出一脸的苦闷表情。
打听姓沈的嬷嬷?
张贵妃听得眉头一蹙,想来锦秀这么多年在宫里形单影只,当年自己看见她的时候也就十七岁,按说进宫为婢已有二三年,可是却与阖宫宫女奴才都不搭边,好像和谁人都不认识一样,倒像个被幽弃的小主做派了,今天突然打听个沈嬷嬷做什么。
她就低头睇了他二个一眼,问道:“就只是这些?”
袁明袁白头如捣蒜:“真就只有这些了,万不敢欺瞒娘娘半句!”
张贵妃就挥挥手打发他两个出去,叮咛道:“哼,今儿这事就算暂时饶了你二个。这后宫里的女子莫不都是皇帝的,你两个倘使再不安分,早晚还是得一棍子打出宫去。本宫今天问你的这些话,嘴也给守严实了,仔细舌头保不住。”
“诶诶,奴才们谨记在心!”两个连滚带爬地走了。
宫女还在嘤嘤地哭,一旁侍立的郑嬷嬷问怎么处置。
张贵妃正自琢磨着锦秀的不正常,如果仅是打听个旧相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怕不就是其中有什么猫腻。她忽然想起来老四宫里有个打杂的嬷嬷好像就姓沈,当年楚邹被废时皇帝要安置奴才,尚宫局把名单给自己过目,她似乎还在上头打了个勾。当下便默默记在了心里。
听见郑嬷嬷问,便抬眼扫了扫那宫女胸口半敞的雪白。见青春甚年轻,脸容也清丽,便淡淡掩一抹嫌恶,答道:“还能怎样,不干净的也不便留在本宫跟前伺候,拖下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就是要割舌头扎瞎眼睛扔去芜花殿等死了。
“啊……娘娘饶命啊娘娘!是奴婢听从了娘娘的吩咐,这才勾-引了他们……奴婢才十六岁……娘娘如此狠心,仔细遭天公报应……唔!”先还是求情,后见张贵妃冷面不睬,便渐渐成了哭骂。只话还没说话,已经叫郑嬷嬷用力地堵住嘴,扒拉着两胳膊拖出去了。
张贵妃只是视若无睹。后宫谁人手上不沾腥带血,她原本也不是个善茬,早就可以对这些面不改色了。
听声音清宁下来,便朝格子后一扫,扫见老二那副没心没绪的样子,便恨铁不成钢道:“出来吧,摆这副样子给谁看?左不过是个小宫女,这宫里容貌端正的成百上千,没了就没了为娘的再给你挑一个。”
老二不应,俊朗的面庞上依旧几许颓靡。张贵妃是知道他惦记陆梨的,也知道他在王府里的那些小布置,哼,臭小子,这媳妇还没娶呢,就预谋着要宠妾灭妻了。
她心里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揍,左右是学会知道疼女孩儿了我的儿。她就努嘴道:“你也甭怪本宫,先头塞你跟前的你看都不看,后来相中的我也不敢再往你跟前塞,随你自个的意。如今倒好,随去了老四跟前,你这厢又不落意了,你这不是自找的么?也不想想你母妃我就你这么个儿子,还能把不好的送去糟践你不成?如今没了就没了,那户部尚书左瑛的女儿貌美又利落,可为你顶后院半边天,前朝她父亲还能给你谋算不少。宋家的闺女是不成了,你父皇也不为你打算,你该自己权衡权衡,别两头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阵子宫中隐隐有小道消息传出,只道宋家的闺女怕不是要提名太子妃了。宋玉妍急得连着给楚邝送来了几封信,楚邝猜着八-九不离十是因为这些劳什子的事,皆是看都没看就给扔去了一边,实在是对她宋玉妍没意思。
“喵~”小白猫卯了卯嘴片子,露出两颗小尖牙,噗通跳到了地上。楚邝就把二郎腿一搁,冷沉道:“儿子的事不用母妃操心,儿子自有分寸。”颔着下巴,这阵子看着也像瘦了不少。眼前掠过建极殿前陆梨娇妩的背影,忽然地蹙了眉头,站起身来就要走。
那厢林嬷嬷领着个少年太监走进来,森青的袍子跟着步履动作一晃一晃。
张贵妃瞥一眼,看见儿子这副样子,便也不留他,只心疼地说到:“你放心,你想要的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他得到。要去就去吧,别再为那不该的伤了心。”
蓝绿天花下顿时又空静,刘广庆四下打量了一眼满屋子富贵的器皿与装饰,抖抖袖子在地上一跪:“奴才叩见贵妃娘娘。”
圆脸勾鼻薄嘴唇,看着就是个能忍能藏的精明人。
张贵妃拖长调儿:“刘广庆,本宫自认为没亏待过你,要么你眼下还是个膳房里背泔水的小打杂。现如今我问你几句话,你识相的呢,就为本宫照实了的说;若不懂事儿,后果你自己该算得到。”
刘广庆不应,只谦卑地低着嗓音:“太监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学规矩,掌事的教导奴才们,做奴才的侍奉一个主子,今生就只能唯主子之命是从。奴才只听主子爷的。”
呵,果然是个拿捏不住的。他口里的主子爷莫不是老七么?当日老七那般落魄,大暴雨的深夜背着个娘从闱院跑出东筒子,只怕刘广庆便是看重了这份韧劲,因而毫不犹豫地上前背住了周丽嫔,一早就打算好了跟从他。
晓得这太监咬住了不肯说,张贵妃便佯作宽和道:“你放心,不白亏待你主子爷。既然你算得这么精,本宫也就不赏赐你别的恩典,直来直去明算账也好。你把丙寅日祭典台阶下对那小宫女说的话再复述一遍,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了,本宫隔日便安排老七去撷芳殿里上学堂。”
她嗓音悠悠的,一句话正中了出来前周丽嫔的嘱意,刘广庆终是动了心。
晌午日头金黄,从窗外头看进去,便见他一直勾着脖子默默述说。张贵妃听得脸上表情不明,当听到老朱师傅的名字时,那眉间嘴角便漾了漾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