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突生,原本一直祥和的晚宴霎时停滞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跪在大殿中央的秦穆,包括宋琛。
宋琛显然很是意外,问道,“安西候此言何意?”
见他还没有怒,秦穆赶紧将话说了出来,“启禀陛下,昔日臣的义兄岳澜谋叛一案,兵部以他与匈戎往来书信为证,定了他的谋叛罪,但臣前几日惊闻一件惊天□□,原来那些书信中,义兄的笔迹皆为伪造。有一名乡间术士,十几年前受人指使,伪造了岳澜写给匈戎王室的信函,而后,却又被杀人灭口。陛下,这件事分明有人故意设计陷害,忠骨蒙冤多年,请青天还其公道!”
“荒唐!”
秦穆的话刚刚说完,就见才驳过迟育的许冀林又开了口,他阴沉着脸,质疑道:“安西候未免太过混淆视听,倘若那书信中的笔迹真为伪造,堂堂兵部岂会辩不出来?还有,你说岳澜笔迹是假,那匈戎可汗的金印难道也是伪造的不成?试问我大齐境内,有谁能伪造出匈戎的金印?况且这些证据都交由先帝亲自复核过,难道先帝也辩不出那金印的真伪?”
他果然把重点转移到了匈戎金印跟先帝的头上。
而秦穆也不退让,继续道:“陛下明鉴,既然有人苦心陷害,定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臣不敢欺瞒,方才臣提到的那名伪造笔迹的术士虽被灭口,但其家人却侥幸逃脱,并且手中还有那些伪造过的信件副本,陛下只需找出旧案的存档卷宗,拿那些信件对比,就可知臣没有妄言。”
此言一出,连许冀林都怔住了。他没想到,昔日斩草没有除根,那个术士竟然还留了一手,敢把副本悄悄存下!要知道既是密信,那除过办案的官员及通信者,便不该再有其他人知,倘若那术士的家人果真拿出一模一样的信件副本来,这个可就真说不清了。
然还没等他从这件事中回神,又听先前被他截过话的迟育出了声儿,迟育道:“论说这是贵国内务,在下本不该多嘴,但这位侯爷提起匈戎金印,在下倒想起一件事,昔日在下被困于匈戎都城时,曾听闻,十余年前,贵国的确有人与匈戎暗通书信,但那人,似乎并非那位有‘战神’之称的岳将军啊!”
宋琛态度未明,迟育并不敢将事情全部讲出,只能点到为止,先看看宋琛的意思。
那些不知情的人自然意外,此时殿中的所有要替岳家翻案的人都在等着君王的反应,褚雪转头看了看宋琛,只见宋琛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是啊,换做是谁,自己做东请客却出了岔子,肯定都不会高兴吧,更何况,这是朝政大事,还关乎他父皇的英名。
可不管君王如何,见迟育这样说,许冀林却被震动了。
他当初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知迟育会不会知晓此事,也没能预料到有朝一日迟育会来到大齐境内,同新一代的君主提及此事。他并不确定迟育是否真的知情,但听他所言,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秦穆不会无端在这种场合提起旧事,今日的这个变数,恐怕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宋琛没有发声,一切还有可能,许冀林赶忙道:“王子殿下说笑了,这件事于我大齐而言是大案,当年的办案人员认真缜密,不可能会出这种纰漏,况我建和先帝是英明君主,他亲自复核的案子,怎么可能会有错呢?”
再一次抬出先帝说事,许冀林意思很明确,质疑此案便是质疑先帝,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已经开弓,便不能回头,秦穆已经开了头,褚霖不可能再干等,他也起身来至殿中,重重跪下,道:“请陛下恕罪,臣等并不敢质疑先帝,只是这件案子,当真疑点重重。倘若昔日岳澜真的犯下谋叛重罪,也该先由三司会审,若证据确凿,再定罪施罚。可当初,当初岳澜身在潍州,朝廷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便去就地正法,实在有违法理程序,没有问罪过程,着实难以让人信服。”
“本侯早就上表过,当初岳澜抗旨不尊,负隅顽抗,才会被就地正法,就算有违程序,但铁证凿凿,有什么难以信服?太师身为多年的都御史,至于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吗?”许冀林当即反驳了褚霖,语声顿了一下,他目光中闪过阴鸷,质疑褚霖,“还是只因您是岳澜的妻兄,心里本就有意偏坦,才会故意无视这些事实?”
褚霖不理他的挑拨,继续向宋琛上表,“臣本就是岳澜的妻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臣不敢期瞒,岳家出事时,臣的妹妹还怀有身孕,妹婿未经问罪,妹妹及腹中胎儿也惨死在刀下,更遑论岳家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也实在有悖我朝律法的仁慈,臣今日斗胆,以岳家姻亲的身份,肯求陛下,重审此案。”
褚霖把话说完,又重重给君王磕头。
他为官几十年,一向刚正不阿,鲜见他这般悲痛姿态,再加上那件案子本就蹊跷,在场的诸臣,都忍不住在心内唏嘘。但重审这样一件旧案不是容易的事,这毕竟是先帝亲手所办,其实谁心里不清楚,岳澜或有冤屈,但当君要他死,他便不得不死罢了。
是以,众人仅仅是心里唏嘘,却无人敢站出复议。
虽然岳澜昔日的手下,现任的兵部尚书柴进也极想站出来,但因事先的安排,他必须先忍住,因为案子一旦重审,他兵部必会参与其中,他的位置极其关键,所以他现在对外必须保持中立的姿态。
褚霖已经这样说,许冀林一时拿不出话来反驳,殿内雅静无声,两位重臣在殿间跪地请命,君王身旁的皇后,忍不住咬唇微微颤抖。
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亲人们在冒死为她的家人含冤,她怎么能无动于衷?况且刚才提起映月山庄的那段旧事,提起爹爹,娘亲,还有哥哥,甚至娘亲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还怎么能忍?
卷睫在轻微颤动,她不敢眨眼,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里的泪湖会决堤,失了她皇后的仪态,让人看出端倪。
然她的异常终究被身边的男人察觉了,也许因今夜横生的变数,宋琛敛起方才面容上的温和,重又冷峻起来。相处这么多年,褚雪知道,他是动怒了,虽然不太确定这些怒气的来源,但她清楚的看见,宋琛把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他眸中含了些东西,不似往常的柔情,似是存着疑问,她心间一颤,无言以对,只能垂下眼眸。
事已至此,宋琛再不发话已经不可能,各方都把要害理由讲明,不管他要做些什么决断,都是后话,他现在不出意外的愤怒,只因为有客在场,自己朝中的陈年旧事居然被重新摆到了台面上。
他不喜欢被逼,可今夜秦褚两人选的这个时机,很有逼迫的意味。
这酒宴还怎么进行呢?
宋琛强压不悦,沉声同迟育道:“让尊使见笑了,今夜先至此吧。”
语罢看向下跪的两人,同样不露喜怒,“无论旧事如何,今夜不该谈论此事,你二人在朝中多年,应知晓该有的礼数。”
秦褚二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请陛下降罪。”
宋琛又看了身旁的褚雪一眼,许是还顾忌着褚霖是她的父亲,没再说什么降罪的话,只冷声道:“此事改日再议!”
语罢再也不理任何一方,起身踏出殿外。
“起驾!”
良喜后知后觉高唱,褚雪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父亲和秦穆叔叔,也不敢再停留,跟上宋琛,踏出了庆德殿。
回裕芙宫的路上,他一直无话,褚雪有满腹的话想跟他说,想问他为何气,是气父亲和秦穆叔叔坏了今晚的气氛,还是气他们旧事重提质疑了先帝,甚至……还是他也如先帝一样,认为爹爹确实罪有应得……
可理智告诉她,现在不能开口,这个男人有自己的决断,他不喜欢被左右,被逼迫――虽然今晚父亲跟秦穆叔叔当着众臣宾客的面伸冤确实有逼他的意思,但也实在是无法,否则,再去哪里找这样的机会让迟育这样的证人当众为爹爹作证呢?
一路无话,她对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忐忑过。
不多会儿功夫,两人已经回到了裕芙宫。
他还肯来,说明还没有迁怒于自己,褚雪在心内默默自我安慰,想各种对策。事情已经开了头,怎么才能让他尽快做决定呢?因为今夜许冀林在场,虽然父亲他们有把握翻案,可架不住许冀林再使什么手段,现在最忌夜长梦多。
夜已深沉,见君王脸色不对,宫人们不敢多言,铺好床褥伺候好主子们沐浴更衣,也就都撤了下去,照以往的经验,君王盛怒的时候,只有皇后能亲近说些话。
可她们不知,她们的皇后,此时正在苦苦挣扎。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究竟肯不肯相信父亲他们的话?
夜深人静,早已更好衣的男人正闭目歪在榻上,褚雪犹豫再三,终于在上.床之前开了口,她强迫自己的声音稳下来,轻声问他,“皇上,您是不是生气了?今夜的事,其实,臣妾的父亲同安西候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难道你也觉得,他们应该这样做?应该在今夜这种场合下,向朕施压?”他忽然睁眼,皱眉盯着她问。
她垂眸,斟酌了一会儿才道:“他们选的场合确实不合适,不该当着固裕使臣的面……”
她的话没说完,又被他打断,宋琛稍稍坐起来了一些,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沉声问她道:“雪儿,你说,岳澜,你的姑丈,真的是被冤枉的吗?”
她一怔,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想说当然,可是又想寻一个合适的措辞,使得他能相信。
这太煎熬了,自与他心意相通,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小心翼翼,连对他说出口的话都要再三考虑权衡,生怕会让今晚的事功亏一篑,为家人招来灾祸。
他直直的盯着她看,她却想要垂眸躲避,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