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雪飘如絮。圆顶穹盖,镂金饰祥云,杆儿上雕着鲀朱饰金的红色车辇,在雪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马儿仰头嘶鸣,虽是雪路,却跑得飞快。
穆清雨坐在雪狐绒垫儿上,推开琉璃小窗,北风便呼呼的刮了进来。
常珝正在车内的小案台上批阅奏折,案上的书卷登时被刮到辇车上铺的如意云纹羊毛毯上。
常珝这厢才默默捡起来,便又有一阵北风吹进来,吹倒了案上的墨盒。
常珝怒道:“沅卿!”
“嗯?”穆清雨扭头,却找不见常珝的脸。大风吹乱了案上的纸,有一张恰好糊到了他脸上。
穆清雨哈哈一笑,把纸从他脸上拿下来。问道:“到南宫,还得多久的路?”
常珝举笔蘸饱了墨汁,思忖道:“还有半日,到南宫的时候,应当恰好是亥时。”
雪花儿漫天。
穆清雨托着腮瞧他处理政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默然道:“其实处理政事瞧起来也不难,您在这涂涂画画,就像夫子给学生批改文章一样。”
“倒是忘了沅卿的谋士之才,”常珝笑道:“今年天寒,大昭多地发了冻灾。山林遭重创,毛竹爆裂,南浔犹重。南浔的知府纪菽已上书多回,请求朝廷派钦差大臣去南浔赈灾。”
“朕本想派璟王去,但他的王妃有孕在身,又委实不大好提出派遣一事。”
穆清雨略沉吟道:“璟王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他脑子灵,办事儿知道变通。对这冻灾应该也有自个儿独到的见解。”
“皇上何不问下璟王的意见,商量下对策?若是璟王之策可用,璟王又愿意前往南浔,皇上可许诺赐璟王之子爵位。”穆清雨分析道。
“沅卿想到的,朕也想到过,就在几日前,朕问过他的意见,他拒绝了。”常珝道:“说来稀奇,璟王此人,现在瞧起来性情爽朗。但在一年前,他并非如此。那会儿他行事乖戾,一心想要夺位。”
是原来的璟王么?穆清雨道:“不知他是怎么拒绝您的?他胆子也真大,竟敢拒绝皇上的提议。”
“朕向来不喜欢勉强,所以与他只是商量。”常珝陷入回忆:“他瞧起来,倒与一年前有些相像,神色不耐,一口回绝了朕。”
是原来的璟王意识犹存,那会儿占据了璟王的意识么?穆清雨心中大骇,她未曾想过事情如此严重,前次璟王说他要离开,她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
且除夕之夜,见璟王神色如常,她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凡事种种,似静水无痕。然静水之下,却又暗流汹涌。人世无常,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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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毗邻齐明山,雪花如盖大如席。抵达南宫之时,确实已至亥时。
马车停,小寺人们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搬来马凳,伺候王孙贵族们下车。
穆清雨下车时,回眸瞥见璟王小心翼翼地扶着枕月下车,呵护备至。
她的视线带着探究之色,璟王察觉到视线,警觉的冲她瞧来,穆清雨微微一笑,稍稍冲璟王点头。
璟王亦扬起下巴道:“皇嫂好!”
暮雪助消峭,因要在此地欢畅到初八,积雪纵然深厚,随行的小宫女们却都带着喜色。
大监行至璟王身侧,在一旁嘱托道:“璟王殿下,一会儿入了宫室,收拾妥当后便去乐悠宫,莫忘了晚上的家宴。”
璟王略迟疑了一下,而后笑道:“本王知道了。”
昭阳宫已很久没有人来住,虽然打扫的依旧干净,但因为雪日,无端增了清冷。
上次前来,还是与常珝一起来狩猎之时。穆清雨暗笑:那会儿她还觉得常珝是个老流氓,不仅喜欢男人,还日日与宋良媛笙歌,时过境迁,当初的想法委实有趣。
她脱下斗篷,冲常珝道:“皇上说的南浔之事,臣妾忽然有了新的主意。”
穆清雨道:“臣妾在路上看了南浔的卷宗,那里极寒,冻灾本就频发,”她顿了顿接着道:“臣妾看了南浔的岁贡,因那里苦寒,朝廷要求的也并不多。”
“一味轻徭薄赋,派钦差大臣也不是办法,终归是治标不治本。”穆清雨思忖道:“璟王曾与臣妾提过冬日里也能播种蔬菜的法子,不如叫他来写个详细的折子呈上来,皇上再另派人去做这件事。”
穆清雨所说的正是天\朝的蔬菜大棚,她是个文科生,并不十分懂其中的行道。若是能与璟王这理科状元郎商量出此事,说不定可解南浔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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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混着细雪,乐悠宫内方华灯初上。
筵席之上,摆着各式珍馐美味。太皇太后举箸夹起一块鱼肉,鱼是鲟鱼,细白的肉微微卷起,就着橙黄色的耗油汤汁,泛着诱人的光。
太皇太后虽已过杖朝,但身子骨还硬朗。鱼肉鲜嫩,她食起来箸子未停。
用了小半条鱼后,太皇太后方才放下箸子,对太后道:“太后,今年是什么年?”
太后微微一笑,放下酒盏仰眸答道:“今年是昭帝五年,说来巧,刚好还是个闰年。”
“哦?说来清雨也嫁到我大昭五年了。”太皇太后笑道。
常珝正在为穆清雨面前的鱼挑刺,闻言笑道:“时光骤逝,皇后来到大昭确实已有五年之久了。”
太皇太后望着他二人帝后恩爱,露出慈祥之色:“竟有这么久了?哀家年岁大了,脑子越发不好使,怕是也没几年啦。”
岁数大的老人,总会说这样的话。穆清雨依稀记得儿时院子中有位百岁老人,就是常常唉声叹气,感叹自己命不久矣。
这样的心态其实对老人家并不好,他们会有这样的心态,应是生活太孤独,觉得没有了可想的念想。
穆清雨思忖了片刻,她笑道:“皇祖母您瞧起来精神矍铄,定能长命百岁的。儿臣将来的皇儿还要仰仗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取名字呢。”
“那孙儿就先预定一个好名字。”璟王举杯亦笑道:“枕月虽还有七个月才生,但也比皇嫂早,就先拜托皇祖母了!”
太皇太后面露喜色,她像个孩子似的拍了下手:“好好!你们的孩子,哀家的重孙子重孙女们都让哀家来取名字!哀家这些年也的确未见宫中有喜事了。”
她顿了下接着道:“说起来还未好好与清雨说过话,一会儿筵席罢了,你们都先回去,哀家要与她说几句体己话。”
太后笑道:“正好,哀家这儿啊有几个生儿子的好方子,一直没工夫给皇后,一会儿一块儿与皇后说说吧。”
穆清雨轻咳一声,脸红道:“是。”
太皇太后又问道:“那皇帝,不会怪哀家霸占了皇后吧?”
常珝跟着轻咳道:“老祖宗的吩咐,岂有不从之理。”他笑道:“朕瞧着这晚膳也用的差不多了,就此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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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煌煌,穆清雨垂眸数着裙摆上的褶子,等着太皇太后净手,与她说话。
她不知怎的,莫名的有些紧张。这感觉就像班主任训话一样。
太皇太后放下帕子,便叫下人尽数退了出去,一时间宫殿内仅余穆清雨,太后,太皇太后三人。
绣着金丝凤鸟的屏风与殿上穹顶的宫灯交相辉映,映着太皇太后的脸,现出了威严之色。
太皇太后抿了口茶,放下杯盏忽然不动声色道:“皇后,你是西贝来的,哀家是知晓的。”
穆清雨起初还未明白太皇太后之意,回味了两遍后,方抬起眸子道:“啊?”
太皇太后微笑道:“太妃那些勾当,也只能瞒过太后的眼,却瞒不住哀家。她做了什么,哀家一清二楚。”她顿了下缓道:“皇上喜欢你,哀家便也不追究你的来历,但现下太妃下落不明,此事却有些难办。”
太后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她抬眸插话道:“老祖宗,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后,哀家还未说你,你虽年纪尚轻,但也不可为老不尊。你难道不知你与那太医之事,已经传的后宫皆知了么?”太皇太后瞥她一眼慢道。
当真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穆清雨抬眸张口,未说出话来。
太皇太后掩嘴打了哈欠,她慵懒道:“哀家年岁大了,不想再管这后宫之事了,你们能不能也让哀家省点心?”
太后垂眸:“可是老祖宗,哀家与那郭成,是……”
“真的有男女之情么?太后,你这样的身份,还妄想这些么?”太皇太后睨她一眼道。
太后不语,似垂眸欲泣。
“罢了,先不说你与那太医之事,还是聊下清雨罢。”太皇太后叹道:“清雨,哀家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找到太妃,杀了她,彻底将此事隐瞒。第二,你离开大昭。”太皇太后抬眸,眼神清亮,凝着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