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起身去御药房配药,常珝这边便替穆清雨掖了被子,他坐在一旁道:“为何要去找太妃。”
穆清雨望着他的眸子,那眸子如寒潭,似是什么都已知晓。
她扯出一丝笑:“皇上,您知道了多少?”
殿内窗棂将金凤宫灯投下的光切割成整齐的小块儿,每个小块儿成月牙形,仿若无数个小月亮高悬在凤台宫内。
常珝看着她,替她拢了额边碎发,而后轻笑道:“皇后觉得呢?”
穆清雨缩了缩,心一横道:“你该不会全都知道了吧?”
“夏初之时,朕来凤台宫用膳,皇后叫不上朕的小名儿时,朕便知道,你不是穆清雨。”常珝娓娓道来,带着一丝玩味。
“可当初您不是说,您未曾告知臣妾您的小名儿么?”穆清雨疑道。
“朕的小名儿,就是难以启齿了些,倒也没有到无人知晓的地步。太妃那么恨朕,怎么舍得不将这小名儿公之于众呢?”常珝抚平了腿上袍角:“也只有本不是这宫里的人,才会不知晓。”
“那重雪……”
“她是知晓的。”常珝道。
摔!敢情常珝早就知道她是假的,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一旁欣赏,瞧着她一个人努力粉饰,唱着这出独角戏。
“那……你既然早就知道,怎得不揭穿我。”穆清雨问道。
“起初,朕以为你是别国细作,不是来自南乐,便是来自西陵。”他扣着手上的扳指道:“但你虽看起冰雪聪慧,实则行事傻里傻气,又太仁慈。这实在太不像细作。”
“所以沅卿,你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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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寒风呼啸,蓦地吹开了凤台宫内的一处小窗,散露的月色更衬的常珝身姿颀长。
怕她冷,他站起身来将那小窗关上。
穆清雨垂头揪着被子道:“我是谁呢?皇上,我来自遥远的地方。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了,我就出现在了那茅屋里。”
“我的来处没什么好探究的,我本一心想离开这地方。但因为您,我才想留下来。”
铜漏三更,其中的细沙簌簌漏出来……
常珝将她带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肩道:“有时行事应循天意,有事却靠本心。朕的本心,沅卿应看得见。”
“那日你在茅屋前,慵懒的躺在躺椅上。朕踩了你的菜,你就炸了毛。你护着菜苗儿的样子,就像儿时宫内的老猫儿护着小猫儿。朕那时就想,朕的皇后,真是个有趣的皇后。”
所以常珝爱上她,是因为她像个老猫儿?!!
常珝这厢隽永深情,表了忠心,倒叫她更愧疚。大昭忌讳怪力乱神之事由来已久,她占着县主的身体,县主又经历了那样悲惨的事。
她推开他,眼神忽明忽暗:“可您能容下我,我却有些嫌恶自个儿。皇上,您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明白这些事好么?”
“好。”常珝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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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初晴。雪停了两日,地上也渐干。重雪孤身一人,穿着素衣白裳,入了凤台宫。
前日修养,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日头晃着光,映着她面上扯出的一丝笑。她自清醒,便恍惚想起自己那三次小产,那三个孩子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梦里,令她不能抒怀。
一切,总该做个了断。
凤台宫内那个占了她躯壳的女子也是个好人,说是了断,她其实是来告别……
穆清雨靠在榻上,正吃着郭成的“黑暗药膳”。黑乎乎的药汁,配着黑乎乎的猪腰子,真是让她提不起一点儿想喝的念头。
杏芙捏着鼻子喂她,边喂边道:“娘娘,看着就难喝。郭成医术虽不低,开的药实在是太难喝了。这宫里面,也只有太后天天叫他请平安脉,其他宫妃都怕了他的药了。”
可能这便是是所谓的良药苦口吧?!
穆清雨嫌恶的喝了一口,但见重雪步入殿来。
“皇后娘娘,重雪今日前来,特来拜别。”重雪看不出喜怒,一身白衣缟素,裳上纹着雪白的茉莉花,显得孤洁高傲。
穆清雨讶然道:“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青灯古佛,才是我本该的归处。”重雪道。
瓷碗落地,杏芙瞠目道:“小姐?”
重雪看着杏芙,微微笑道:“我不是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坐在你跟前,你认不出么?”
杏芙懵道:“可姑娘您的语气,太像我家小姐了。不,像原来的小姐。”
“我是陈太妃的丫头,叫重雪。”重雪垂眸:“不是你的小姐。”
“哦,原来你就是重雪,是你害的我家娘娘差点被登徒子欺负。”杏芙秀目圆睁,愤然道。
“杏芙,你去瞧瞧尚衣司,你的婚服怕是绣的差不多了,你去监督下,免得出差池。”穆清雨放下药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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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觉得愧疚。”重雪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毋自说道:“所谓肉身,不过一副皮囊。我恨过你,想要报复,但害人终害己,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重雪微微一笑:“凡事种种,我已经看开了,从前是我自个儿想自尽,放弃了你这皮囊。到底是我辜负了封琷,不想活在这世上。”
封琷是大耀的四皇子。杏芙曾说过,他因围观几个皇子抢县主,而被不幸捅死,现在看来,应是另有隐情。
在碧湖见封珲时,封珲也曾透露出对县主明显的憎恶以及对四皇子的无限怀缅。
世事种种,许多事虽不知内情,但抽丝剥茧后,终究能得出一个结论。
正所谓凡事有因便有果,有开始便有结束。
穆清雨想:大抵是封珲爱四皇子而不得,欲除县主而后快。却不料,误杀了四皇子吧。
穆清雨踌躇道:“所以,你会活下去么?”
“我的命本由我自己,不由得任何人。然造化弄人,我既得以重生,定是封琷在天保佑。他不希望我死,我便不死。拖着这残病之躯,我也要活下去。”重雪道:“所以,我找到了归处,向你告别。”
穆清雨自打生下来便一直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观点,但有些时候,却不得不承认死是一种解脱。然她还是想活着,即便活着辛苦,也比死了强。
毕竟死了,就真真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起来,冲重雪鞠了一躬,她抬起头笑道:“我来到这身体,并不随我心。但如今,我要感谢你,日后无论多艰难,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的。”
重雪微微点头:“你不欠我的,不必谢我。我们之间的羁绊,从今日起。便不复存在。你只需记得,你是穆清雨,不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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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这日,重雪在大昭的云台寺出了家,法号“重琷”。
穆清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看杏芙的婚服。珠宝锦绣,大红缎面纹龙凤,金银烫金的罗裙耀了她的眼。
有些人活着,是为自己活。有些人活着,是带着别人的份一起活。
愿重雪在云台寺能得以清净,带着封琷的份活下去,不再为世俗所困扰。
大监忽的挑了帘子,身上换了红紫色的新成衣,他挥了下浮尘笑道:“娘娘,今夜家宴,您腿脚不便,皇上现在就让老奴接您过去。”
穆清雨点头微笑:“大监且等一等,本宫换了衣裳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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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小轿上铺着厚厚的绒锻,穆清雨坐在上面,一路直达了穹辰殿。
好像她每次来穹辰殿,不是真受伤,便是佯装受伤,就没有一次是她自个儿走过来的。
穹辰殿殿门挂了万寿灯,寓意大昭国万寿无疆。门眼处挂了天灯,等着夜里时候放飞到天幕去。
按照大昭旧历,白日里应去祭祖。软轿到了殿门,便拐了弯,去了大昭祠堂。
穆清雨下了娇,由杏芙扶着,缓步入了祠堂。
这日,大昭皇朝特地从云台寺来了高僧三妙来读祝文,三妙跪坐在大昭先祖神龛前双手合十,正静待着他们就位,开始仪式。
常珝跪坐在蒲团上,穿着玄色盛衣,蚕丝锦衣上绣着龙衮,显得华美异常。
穆清雨施施然走到他旁边,跪到他身侧的蒲团上。
常珝扭头,冲她笑道:“脚还疼么?”
“已经不是很疼了。”她摇摇头道。
常珝正过身,接过三妙递来的沉香递到她手中。
穆清雨抬袖接过,忽听常珝侧到她耳边轻道:“朕方才已向祖先祷告,怪力乱神也罢,你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妻。”
她微怔,接过那沉香小声笑道:“什么时候能吃饭。”
常珝默然:“祭祖过后,司膳司有福饼,可以去用一些。”
穆清雨笑了笑,欢欢喜喜地跟着三妙冲先祖上了香。耳畔传来弦乐之声,是吉祥的乐曲;案前摆着芙蓉糕、焖羊肉、焖鱼,尽用祥云高碗乘着,讨个钟鸣鼎食的好寓意。
这是她来大昭的第一个新年,她笑望着身侧的常珝。惟愿日后的每一年都能平平安安,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