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在恨水域食不知味地等了五天,白冰也没有回来。
而在千里之外,十几个魔兵正埋伏在密林小路两侧,警惕地盯着道路尽头。夜黑风高,将他们的身形和气味全都掩盖,若不是提前有人告知,谁都不知道那里藏了人。
风吹得越来越猛,将树木吹得哗哗作响,无数叶片未黄早调,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埋伏在草中的人却不敢有分毫动作,任由落叶铺盖在身上,眼睛却仍是一眨不眨。
到了后半夜,乌云忽然被风吹散不少,云层中露出月牙一角,倒是清亮得很。
借着这点月华,地上那条勉强够一辆马车通过的小路终于能看得清楚些,有两个人正从密林深处缓缓地走过来。
一个人着一身玄衣,五官平庸,双目如鹰,机警地扫视周围的环境。另一个人穿一身月华锦衣,虽紧闭着双眼,但不掩其俊美面容,一手搭在另一个的胳膊上,步履缓慢地走着,神态安然,竟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样子。
这二人正是苏幕遮和孟嘉。
他们从南里镇离开后,经过短暂的调息,径直奔向了钟秀域。
钟秀域的前魔主裴秀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带出的魔兵皆是能打能抗的好兵,当年为了拿下钟秀域,苏幕遮使出多少明谋暗箭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趁着裴秀连日苦战力有不逮,才被柴桑困住,用一条锁链锁在钟秀域的地牢里,关押至今。
虽然这人石板一块,但是若现在有人还愿意与白冰一争雌雄,苏幕遮想不到别人了。而且比起梦乐域那些被人一逼就能出卖自己的人,他更愿意来裴秀这里赌一赌。
他们到达钟秀域的时候,晋阳域覆灭的消息还未传来,苏幕遮头戴垂纱竹笠,身披宽大斗篷,装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顺利地瞒过所有人,来到地牢里,见到了裴秀。
可是裴秀得知苏幕遮的来意后,竟然一点也不怕被报复,先是一口血喷了他一脸,而后破口大骂起来,骂苏幕遮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裴秀就是死也不会跟他同流合污。
苏幕遮制止要处理掉裴秀的孟嘉,淡定地抹干脸上的血沫,转身便走。
孟嘉不解其意,问道:“公子还要留他?”
苏幕遮道:“留下他,就是给白苏留下一个麻烦。”
孟嘉恍然大悟,刚要去扶他,却被苏幕遮挥开了,苏幕遮长叹一口气,道:“孟嘉,你走吧!”
孟嘉惊讶道:“公子这是何意?”
苏幕遮苦笑一声,道:“我命数将尽,你在我身边只会送死。我知你不畏惧赴死,只是死得毫无价值,还不如不死。”
孟嘉脸色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在空阔的地牢里格外响亮,他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有些蜡黄,看起来营养不良似的,一双眼睛充满悚惧之色,颤着音道:“公子,孟嘉还能去哪?若是公子不在,孟嘉就是多苟活几年又有何用?”
苏幕遮怔怔地站了半晌,语气涩涩道:“孟嘉,有的时候死比活着可容易得多了。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去做,你不能死。”
孟嘉的脸上划过一抹悲色,嗓子里哽咽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狰狞的血迹从脸上一直淌到下巴上,他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苏幕遮虽然眼睛看不到,耳朵却像是突然打通了一般,将他沉沉的撞头声全收入耳中,一声一声,如同撞在他心上。过了许久,他终是不忍,摸索着扶起已经有些昏头的孟嘉,痛声道:“别这样,我不提你,你先起来……”
既知死期已近,苏幕遮反倒是坦然起来了,拿出一套富贵闲人的风范,穿锦衣,饮佳酿,大摇大摆地行在人间郎朗明日下,好整以暇地等着有人来抓他。
但是孟嘉却紧张地很,跟着苏幕遮浪荡了几日后,越想越觉得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日夜难眠后,竟生出一丝忤逆苏幕遮的心,半求半拽地将他拉到高山密林中,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将他藏起来,不被魔界的人找到。对此,苏幕遮只是懒懒一笑,由他去了。
昨日他们晚间来到某处山下的客店里,正要叫了餐饭送到房内,一转身时,孟嘉余光忽然瞥见门口有一只赤狐飞快地掠过,不知怎地,他的心突地猛跳了一下,饭也不吃,店也不住,拉着苏幕遮逃命似的离开了客店,星夜兼程地穿过山上密林,打算去更远的地方落脚。
得知他匆忙离开的原因,苏幕遮笑了笑,道:“赤狐,难道是妖族吗?妖族何时管起魔族的事了?看来这些年他们活得太舒坦了,忘了当初被魔族打得几乎灭族的事了。”
孟嘉不安地回道:“那日在南里镇询问江灵下落的也是妖族……”
苏幕遮截断他的话道:“江灵的身份或许有异,与妖族牵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江灵与白苏关系匪浅,若是妖族借着江灵和白冰搭上线……”
孟嘉讶然问道:“会如何?”
苏幕遮眼睛眯了眯,嘴角提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语调悠长道:“那就有意思了。”
孟嘉微微侧首回味着他的话,走出几步后,忽然觉得脊背生出一股凉意,对危险天然的知觉再次将他全身的潜能唤醒,他猛地扑向一边还无知无觉的苏幕遮,抱着他滚落路边,却没曾想路边草生得极深,而草下竟然是一处不小的陡坡,他心中一凉,将苏幕遮护在自己怀中,二人势不可挡地从坡上一直滚落了十几丈的距离,直到撞上一棵刚刚显出挺拔身姿的杨树,孟嘉闷哼一声,终于停了下来。
孟嘉马上将苏幕遮拉了起来,护在身后。
山间幽幽,树木阴翳,头顶上那道微末的月光射不穿冠盖相连的老林子,连一丝一毫的光都没漏下来,孟嘉眼前几乎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眯起眼睛想要尽快适应黑暗,耳中却率先察觉到不寻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肆虐的大风止歇了,耳边一点声音都没有。虫蚁噤声,鸟雀不语,偌大的山林间仿佛只有他们这两个活物。
但是平静只持续了不到三息,林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气浪,顷刻间吞没了林中的二人。
孟嘉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他拉着苏幕遮往后退时,目光刺透层层翻涌的落叶,看到了正前方、左、右,各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既是如此,那便退无可退,他停下脚步,豁然跺下一脚,气浪马上被他带起的劲力压制地服服帖帖。
于是林中又迎来了片刻的平静。孟嘉反手死死地拉着苏幕遮的手腕,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厉害厉害,那天见你就知你有些本事,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孟嘉缓缓地回过头去,清流一身素白站在他身后五丈远的地方,龇牙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夜色中特别明显。孟嘉却仿佛看到了猛兽亮出的獠牙一般,顿生寒意,低声对苏幕遮道:“公子,是那天那个妖族,是个狐狸。”
清流身子一抖,惊讶道:“你竟然能看出我的原身?”
话音刚落,他身后忽然升起一团白光,白冰掌心托着一团火焰从他身后绕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孟嘉和苏幕遮,道:“早就跟你说了,夜行不要穿白衣。”
清流更加疑惑了,自言自语道:“这跟穿什么衣服有什么关系?”
暗处一个声音仿佛生了很大气地回道:“蠢货!你的狐身快被魔气浸透了。”
清流偏头看向声音来处,忍了忍还是觉得忍不下,竟然抛弃苏幕遮和孟嘉,跑到暗处理论去了。
场中又静了下来。苏幕遮脸上带着温笑,微微偏转头,像是眼睛还未瞎似的准确无误地找到白冰的方位,语气淡淡道:“好啊,都来了。有白堂主为苏某送行,不虚此行了。”
“公子!”
孟嘉一声又急又短的呼声将他喊得笑容一滞,而后他又恢复了平静,道:“孟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荣华富贵等闲看,不及桃花满枝头。等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那棵桃树下,让我得以日日观人间盛景。”他话音一转,忽得嗓子眼里都似含了笑意,懒懒散散地甩脱了孟嘉的手,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说道:“白堂主,你不会还要将苏某挫骨扬灰吧?”
白冰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的魔将沈谦已经迫不及待地喊道:“姓苏的!你阴谋算计堂主,还想留全尸,做的什么春秋大梦!有我沈谦在,你休想逃脱身死魂灭的下场!”
白冰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苏幕遮胆敢挟持江灵要挟他,就要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苏幕遮听了他的话却不气不恼,仍然带着他假面似的笑容,不急不缓地说道:“苏某有个秘密,不知道能否换苏某一个全尸?”
沈谦一听他这语气就更生气了,喝道:“别想耍花招!你还以为你是晋阳域的谋士吗?晋阳域已经没了,你现在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凭什么跟我们谈条件!今天就是你有三头六臂也逃不了了!”
孟嘉目光一寒,沈谦三番两次对苏幕遮出言不逊,已经让他动了杀心。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倒不如先杀了这个人替公子出气。
他心念刚一动,就觉得手腕被人撞了撞,蓦地回头去看,见苏幕遮微微地摇了摇头,像是知道他想干什么似的。孟嘉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苏幕遮又道:“灵犀杖里有个秘密,不知道白堂主有没有兴趣知道?就算是没有兴趣,苏某也想跟堂主说两句话,堂主肯不肯赏苏某这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