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让田享把大理寺通行腰牌给了乔仵作,并道:“带她去。”
乔仵作伸出细白如骨的手,执住灯柄,向沈情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沈情明白这是程启允了她的请求,转身颔首:“多谢少卿大人。”
待二人走远,程启评价道:“口齿清晰,才思敏捷,面对死状如此骇然的死尸仍面无惧色,无轻视仵作之意,大胆质疑,满怀热忱提出亲审疑犯,连复核的结果都忘了问……后生可畏。”
田享跟着点头,问程启:“程少卿,这沈头名,大约是能通过复核了吧?这是第一个发现有疑后,提出要去提审犯人的学生,如少卿所言,着实老练沉稳,可堪大任。”
程启含笑道:“田寺丞,要不要与我打个赌?”
“哦?少卿要赌什么?”
“赌,这次的案件,是她成为司直后,查审的第一桩案子。”
田享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摸了摸胡须,笑道:“下官这是要恭喜沈学生了……哦不对,是要称呼她沈司直了。”
沈情还不知自己这次复核已经通过了,她提出亲审疑犯,一方面是因她认为复核是否通过要根据最终案件的处理结果来决定,另一方面,她也的确想查明真相,有疑的案件在她眼里,如同烧在心中的火,疑案不办,心火不灭,那焦灼感会使她彻夜难眠。
沉默不言的乔仵作在前方引路,带着她出了大理寺。沈情抬头,挪过伞,望向漆黑的夜空,细雨如银针从天飘落,她把目光缓缓收回,看向前面似裹一身白布单的怪人。
夜色中,他像玉树裹银霜,从宽大的粗布衣中,隐约能窥见腰身,沈情咳了一声,迫使自己回神,追上他,雨伞替他遮住雨水,问道:“疑犯没在大理寺?”
“刑部。”他声音沙哑,加之遮挡着嘴的面巾,在细雨淅沥声中,模糊不清。沈情是根据模糊的发音猜测出他在说什么的,蹙起眉头,略微不满。
她从刚刚就想说这位乔仵作。勘验死尸时,尸体和周围环境的气味也很重要,甚至会在案件中起关键作用。即便有些尸体腐臭不堪,但为了准确判断死因,尽职的仵作也不会遮挡口鼻。另外,作为仵作,唱报伤情时,声音需洪亮,要口齿清晰让随行查案的官员和在场人员听清。
这两条,这位乔仵作占了哪条?
沈情腹诽完,继续给他撑着伞,或许是甚少有人这么做,乔仵作脚下顿了一下,低声道了谢。
沈情余光见他执灯的手微微颤抖,灯火也抖了起来,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拉的细长,灯火的颤动模糊了轮廓。
大理寺东行不出半里,拐过一道街口,便是刑部的牢狱司,二人步行至此,乔仵作向值夜官出示了手中的通行牌。
值夜官接过通行牌,问沈情:“你看着面生,姓什么,是何官职?”
沈情道:“是参加大理寺复核的学生沈情,来牢狱司提审疑犯李复是学生今夜的复核内容。那通行牌是程少卿给的,请大人核对。”
那值夜官收了牌盖了戳,打开侧边门,让他二人入内。
乔仵作抬了抬手,长长的袖子盖着手,只露出如贝的手指尖,勾了勾,示意沈情跟上。
这里是刑部牢狱司,背阴而建,多关押重犯死囚,平日里就比他处阴冷,今夜有雨,更是寒冷潮湿,冰冷的风如刀割膝盖。
乔仵作走得不稳,有气无力垂着头,发丝从兜帽里滑出来,模样很是憔悴。
从门口到提牢厅那一段路,他走了许久,沈情看他着实辛苦,便问道:“你身体不打紧吧?”
乔仵作点点头,终于到了提牢厅,他慢条斯理将手中提灯挂于墙柱之上,招手让沈情随他来。
沈情收了伞,靠着墙柱放好,伞上的水凝成一滩小水洼,她拿出手帕擦去溅在鞋边裙摆的泥点,一抬眼,瞧见乔仵作脚面和衣摆干净整洁,无半点泥点,惊诧不已。
她回忆着刚刚乔仵作的走路姿势,虽体虚不稳,却如闲庭信步,慢且不乱。
一个仵作,还挺讲究。
提牢厅值夜的官员年岁不小,正在整理公文,见到乔仵作也没起身,只搁了手中笔,问道:“是小乔吗?天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身体可还好?”
乔仵作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退后几步,伸手一礼,优雅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情上前去。
沈情会意,见这位官员身穿青色官服上绣白鹤,行了礼介绍道:“学生沈情见过大人。”
“沈头名!早有耳闻,小小年纪便是律法科头名,这真是后生可畏呀!”这官员起身回礼,“我是刑部刑查陈固。”
“陈大人。”沈情掏出案宗,递给他,说道,“这是案宗,是学生今日的复核内容,今夜前来,是想让大人提疑犯李复来,我有话想问一问他。不知这合规矩吗?”
“李复?”陈固道,“提是能提来,只是这李复是个疯癫之人,言语颠三倒四,恐沈头名不好审问啊。”
“无妨,让我见一见他。”
陈固叫来人去提李复来,这边给沈情沏上茶,让她坐下,又转头指着墙角的椅子,对乔仵作说:“小乔啊,你也坐那边休息吧。”
乔仵作摇了摇头,陈固便道:“坐吧,没事的,身子骨不好就要多休息。”
沈情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热茶,推给了乔仵作。
乔仵作那双墨色的眼睛立刻有了光,感激地看着她,无声道谢。沈情轻咳一声,转头与陈固说起这桩杀嫂案来。
提及案件疑点,陈固摇头道:“这只是解释不通的地方,沈头名,这案子凶手是当场被村民缉拿送官的,一目了然,不会有疑,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定了死罪送大理寺复审。”
沈情问:“可有目击证人?疑犯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全村的都是证人,他自己也说杀了。”陈固喝了口茶,道,“尽管无人目睹案发情形,但好几个村人见犯人作案后提刀狂笑,衣服上全是杀人留下的血,不是他还能有谁?当日村民报案,我们已经问过了,这李复早先是个赌徒,劣迹斑斑,家产田地输个精光,活生生把父母气死,他自己大病一场疯了,疯了后才戒了赌,平日里跟哥嫂一起住,不能帮兄嫂做活,还要兄嫂照料,整日在村里晃荡,跟小儿们疯耍,唉……”
沈情问道:“兄嫂……李复哥哥呢?”
“家中田地被李复输光后,李复哥哥凭借拳脚功夫,到汤面薛家给人看护院子了。”
沈情好奇:“汤面薛家?”
“开面馆的,面做得还不错,就在西街码头前,沈头名可以去尝尝,尤其是老板娘做的阳春面,好吃极了。”
廊外传来狂叫声,惊的陈固失手摔了茶杯,口中骂着晦气,拿起门后扫帚打扫碎瓷片。
“人提来了。”
两位狱卒提着一个头发蓬乱身形干瘦的人进了提牢厅,那疑犯手脚皆负铁链,拖在地上哗哗响,他口中念念有词,蓦地又是一声尖叫,似哭似笑。待把他放下,狱卒一松手,他便探着手,向陈固抓来,眼神发痴,大声喊着:“扫地!嫂嫂我给你扫地!”
陈固便举起扫帚抵着他,高声呵斥着,让他老实点,抹了把汗,对沈情说道:“沈头名,这就是李复。”
李复飞快地爬过来,又抱住陈固手上的扫帚,口中叠声道:“给我!给我!”
陈固举起扫帚,作击打状,把李复吓得抱起头,蜷缩成一团,滚至墙角瑟瑟发抖:“嫂嫂打我!打我!”
沈情走过去,蹲了下来,在陈固的惊叫声中,掰开了李复的手,拿至眼前。
李复的手除了脏,竟无半点伤痕,想来应该是从小未吃过苦下地劳作过,连茧子都摸不到。
沈情咦了一声,抬头仔细打量着李复。
尽管瘦脱形了,眼神也浑浊了,可要洗干净脸,梳了头,这人定是个好相貌。沈情笑道:“爹娘生了副好皮囊,可惜了……”
许是听到了爹娘二字,李复抓住了沈情的袖子,如孩童般,巴巴念着:“娘……嫂嫂……”
“让我看你头上的伤。”
这李复还没洗脸,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有的被他用手搓了,成了碎屑,挂在眉毛上,脏兮兮的。
乔仵作走来,撩了衣摆,双膝跪在地上,手撑着,努力出声介绍道:“你看他前额……的伤。”
“挺深的。”前额那处伤清晰可见中间被角状物体敲出的痕迹,比普通的伤要深一些。
“是桃木匣的角……”乔仵作细微的吸气,努力让她听清,“头后枕骨那里,不是这样的伤。”
沈情按住李复,转了个头,拨开结着血痂的头发,看到了乔仵作说的那处伤。
“这处伤创面平整,一定不是匣子砸出来的。”沈情拇指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她收回手,说道:“刚刚好像哪里不对,嘶――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看向扫帚,又看了看安静下来,像受惊的孩子一般偷眼看她的李复。
沈情站起来,问陈固:“陈大人,这案子是什么时候报到刑部来的?”
“前天事发就报上刑部了。”陈固说,“一般这种证据确凿的案件,定罪也快。这不,我们昨日就把案宗交给你们大理寺复审了。”
“我要去看现场。”沈情说。
陈固奇道:“沈头名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解释不通。”沈情说,“案发当日又无人目击,不能这么草率定罪。当死者和疑犯都呈现出解释不通的疑点时,我便不能轻易下结论。何况这是我的复核考题,小心仔细总没错的……”
“沈头名……”陈固道,“大理寺可从不用疑案复核中榜学子啊!能给你们的,一定是案情简单的,只是走个过场,且复核只是考察学子们面对不同死状尸体时的反应,是否惊慌,是否害怕,如此罢了。若不合格,看完尸首,就领牌至地方历练了,怎会让你肩负复审疑案的重任呢?您……您只是个刚考中的学生啊!”
沈情震惊:“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