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船靠岸, 凉州到了。
沈情与小乔脚刚挨地,就有两个官员弹弹身上的灰尘,上前问道:“可是大理寺的沈司直沈大人?”
沈情奇怪,她这次来并没有通知凉州府,原本还打算到了自己拿文书去凉州府盖章, 没想到她人刚落地,就有官员来接了。
沈情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凉州府主薄,得知大人近日到凉州公干,特地来接大人。沈大人这边请,这位是?”
“他是大理寺乔仵作。”沈情道, “随我一同到凉州查案。”
“失礼。”一位官员探了探身,两眼咕噜噜转了转,斟酌着问道,“不知这位乔仵作,可有文书?”
各州之间同行入关, 需检看文书, 核对身份。
沈情面不改色,说道:“乔仵作暂时无籍,因而与我同用一张文书, 到凉州府,我亲自知会凉州州牧。”
那官员躬了躬身, 应道:“下官知晓了。”
再抬头, 却是与同僚交换了眼神。
沈情将他们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 她放慢了脚步,与小乔并肩走,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她人刚到,凉州这边就有接应,说明早已有人告知赶在她之前,告知凉州府,大理寺来了位要审旧案的司直。
果然如小乔所言,此番凉州行凶吉难料,应多多谨慎才是。
“凉州……”沈情说,“没记错的话,平宣侯的家乡就在凉州。”
“是呢。”官员道,“就在我们北郡,离凉州府不远,驱车不出一日就能到。”
“平宣侯还有家人在凉州吗?”沈情如此问道。
“平宣侯的父亲兄嫂亲族都在这里。”官员说,“以前是高家村,先帝给平宣侯封了侯之后,平宣侯就给村里修了路建了房。”
另一个官员说道:“平宣侯每年都要回来探亲,他是个孝子。”
“嗯,看来平宣侯与凉州,渊源颇深了。”沈情点头,继而在心里小心翼翼问候了程启一番。
程少卿看起来耿直,实则也是个‘精明’人,他不明说,暗搓搓给她了几个案宗让她自己挑。
好嘛,那些案宗里,一眼能看出的有猫腻的案子就只有凉州八年前的十二岁少女集体失踪案,要沈情挑,她一定会挑到这个案子的。
程启这是不方便亲自出面,因而用了这样的方式,故意让她沈情代他到凉州来,借她的手拿下平宣侯。
恰巧,小皇帝又给了沈情一个查办旧案的任务,沈情不来也要来。
真是巧啊,沈情连带着琢磨起了小皇帝,这孩子难不成,也是看似无意,实则别有用心吗?
沈情一脑门汗,又瞥了眼小乔。
可能这家人都这样?
小乔也不是个乖的,看着挺正直纯良,实则是个狡诈的。
沈情又想:我何德何能?程启竟然信我能扳倒平宣侯?
还是说……这个案子,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凉州府的州牧不在,热情接待她的,是郡守范喜则。
范喜则像个小老头,严重驼背,佝偻着身子,胡子也不修,像只老态龙钟成了精的山羊,圆圆的眼盯着沈情,可沈情总觉得他是在看她身边的小乔,眼珠子时不时转一下,单看还有些可怕。
范喜则人虽长得可怕,但待客十分热情,一口一个沈大人叫着,半点没把沈司直这个小小的从六品低看,摆桌递茶,亲切与沈情攀谈,不一会儿,就和沈情搭上了关系。
“我舅娘的远方堂叔是崖州武湖人,沈大人是武湖哪里的?”
“武湖下坝村。”
“巧了巧了。”范喜则摸着胡子说道,“我那叔舅爷爷是上坝村的,近得很,近得很啊!”
沈情心道:“放屁,叔舅爷爷又是个什么鬼称呼!”
并且,武湖根本没有上坝村。
这位范大人也真敢厚着脸皮攀亲戚。
也是,范大人本就是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人。之前,他钱多人胆大,不知平宣侯和他盯上了同一根凤香木,只听到采买人说他盯的那根凤香木被朔州商买走,便派人去盗凤香木。事发后,平宣侯发信去把他骂了一顿,这位范大人才知道这不仅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还把贼手伸到了圣太后那里。
不过,范喜则也是个人物,被平宣侯痛骂一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念了两句经,谢天谢地谢祖宗后,把平宣侯骂他的千页长信一张张裱好,挂在了墙上瞻仰。
之后,他还以最快的速度,快马加鞭,送上鼎好的春叶甜茶给圣太后贺寿,且痛哭流涕随礼呈上了篇陈情表,哭诉之前只是想收购一块凤香木孝敬他老娘,并非故意冒犯圣太后。
那篇万字陈情表,范喜则用了八千余字写他的老母亲有多么悲惨,多么不容易,如何含辛茹苦一人拉扯他们八个孩子长大,他的老母亲苦了一辈子,今年要过八□□寿了,他想尽孝,就问老母亲想要什么寿礼,老母亲说想要闻闻凤香木的味道。
他就想,自己做了三十多年官,银两攒了也有百两了,咬咬牙,买根凤香木孝敬老娘让她开心也不是不能,哪知就这么巧,采买人不知自己相中的那一根是要给圣太后的。
范喜则文采斐然,陈情表让圣太后当朝落泪,金口一开,对平宣侯说道:“高修,把凤香木给老人家送去,让范郡守尽孝心吧。”
范喜则化险为夷,自己花重金聘大盗盗取凤香木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盖了过去,圣太后非但没有怪罪,还赏了他许多锦缎器物,送了他一个孝子的名号。
沈情一边喝茶,一边品着这位范大人的做官之道,默默点头,赞了三声妙。
自己这种薄脸皮的榆木,可能永远都学不来范喜则这种处世之道吧。
范喜则一边给沈情沏茶,一边说道:“茶经有言,上品出烂石,中品生砾壤,下品生黄土。不知沈大人可还满意我的茶?这可是烂石茶,岩上生的,今年的新茶。”
这是抬举她的意思,非常明显了,可惜沈情没品出来,她到底不是老油条。
沈情实话实说:“较其他的,确实清爽些。”
沈情之所以没考虑那么多,是因为她的目光全被范喜则手边的碗吸引。
点香碗。
沈情装作不知,问范喜则:“范大人,我初来凉州,不是很懂,凉州人喝茶,都和大人一样吗?”
她指了指那个碗:“范大人喝茶前,手都会在那个碗中,点一下。”
范喜则顿了一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沈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在下喝茶的习惯,不过,我倒是听说,京城那些大人们喝茶,也常如此。”
沈情继续装道:“是吗?不曾见过。”
范喜则含笑喝茶,心中给沈情划了个位置,默默想,这位沈司直在京城,恐怕是个无足轻重的,看样子还没能融入上层权臣圈,不然不会没见过点香碗。
点香碗,那是熟悉先帝的权臣们才知道的东西。在其他大臣眼中,点香碗就是权贵们用来彰显身份的尊贵标志。
像范喜则这种地方官,尽管离京圈权力中心的权贵们还远,但把喝茶必用点香碗的习惯用来区分上等人下等人这种事,做的万分熟稔。
这般一想,范喜则就不如刚刚那么热情且自谦,渐渐地就端出了几分官架子出来,二郎腿也翘了起来。
“听闻沈司直,是来凉州查案?”
“对。”沈情说,“所以,还需范大人配合,找出当年卷宗。”
“什么案子?”
“八年前的九名十二岁女童失踪遇害案。”沈情说,“当年经办此案的是贵地的方晓大人,埋尸地查清了,案宗上说,是在北郡花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案子我倒是不清楚。”范喜则摸着胡子说道,“方晓大人六年前就已调职至连海洲,不如,我叫几个人帮沈大人调查此事?只是八年前的案子,沈大人现在查,恐怕……”
沈情朝一旁拱手,笑言:“沈情奉圣上旨意,不管多难,都要尽心办。”
“正是正是,都要尽心为皇上办事才对。”范喜则道,“我这就让他们去找。不知沈大人对住处有什么要求?”
“一切看范大人安排。”
范喜则眼球转了转,不能让京城来的司直住进凉州府或是他的府上,于是他沉吟许久,佯装苦恼,道:“最近凉州府后院修缮,无法让沈大人入住,要不,沈大人暂且住在东街的客栈,账就挂在凉州府上……”
沈情沉默了半天,闷声道:“好。”
晚间,范喜则回府,更衣时,对府中人说:“磨墨,密信平宣侯。”
他想了又想,斟酌再三,说道:“沈此行,是为查八年前花村旧案,此案已无证据,尸首也都处理干净,请平宣侯放心,范某定使沈无功而返。”
第二日,沈情就拿到了花村旧案的卷宗,翻了翻,沈情感叹:“好干净的卷宗。”
小乔咬着果子,说道:“凉州表面功夫做得最好,卷宗看不出,我们就到发现尸首的地方看看。”
“言之有理。”沈情跳起来,“走。”
八年前的夏天,一名工匠在花村修墙时,挖出了九具少女尸首。经仵作查验,最晚埋进去的,尚不到三日。经查,这些尸首,全都是北郡各大舞坊的十二岁女童。
花村在北郡南,沈情照着地图找到地方后,傻在原地。
哪里……还有村?
她眼前只有一个宏伟巨大的庙宇,信徒众多,甚至路过的挑夫老妇,都会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庙前虔诚跪拜,庙中香雾袅绕,慈眉善目的神女金光闪闪,阳光照耀着,神光普照众生。
“花村?”沈情怀疑自己摸错了地方。
小乔把最后一枚青团吞进肚子,竹签指向旁边的牌子:“喏,花村挪到坡上去了,这里现在……是神女庙。”
沈情:“那我还能查什么?”
少卿,你一定是在骗我!